“如果我猜得不错。”杨晋停了停,“那位曾经给你们讲故事的叔叔,很可能就是建元帝。”
闻芊双足一顿,若有所思地颔首,“我也是这么想的。”
十多年前的记忆太久远,对于这个叔叔,她甚至连容貌都想不起来,只依稀记得是个清瘦文雅的中年男子,说话轻言细语,待谁都是一副平和温柔的模样。
这样的人,也曾坐在九龙倚上指点江山吗?
架子床上镂空雕着繁复的花纹,闻芊睁着眼,看月光流进来,在花瓣与根茎上浮动,街上的打更声隔了几重高墙飘在空气中,显得愈发渺远空灵,连满座的夏虫都不自觉的鸣金收兵。
杨晋还没躺下,在她脑袋顶上慵懒地支着头,手指卷着一缕青丝把玩。
两个人都毫无睡意。
“还在想你那个叔……那个建元帝?”
闻芊并未正面回答,但她的话不言而喻。
“小的时候不知道他的身份,常常看到他独自坐在坡上,一坐就是一整天。那会儿觉得大人们都很忙,就他清闲,无所事事的,像个不务正业地纨绔子弟。
“后来他老爱和我们这些小孩子混在一起,又喜欢讲故事,我便一直以为他是家族里有那么点学问,可又没考上功名最后自甘堕落的书生。”
说着,闻芊转过身,面向他。
指尖的秀发倏忽滑落,杨晋放下手,抬眸与她对视。
“当今为什么要起兵□□呢?是他这个皇帝当得不好……所以遭了报应吗?”
这个问题叫他不知要从何解释。
惠宗这个皇帝不好么?
并不是。
相反的,他算个为数不多的开明之君,并没有昏庸,也没有无道,可并非意味着,只要开明、仁慈,江山就不会易主。
“也许……正是因为他太好了吧。”
他在一片微凉的艾草香中轻声开口,“上一代留下太多的桎梏。太子死得早,太/祖又偏爱孙儿,所以临终传位跳过了几位王爷,把重担压在了他的身上。得到的过多就注定了会成为众矢之的,树大招风。
“遍布大齐的九个叔叔虎视眈眈。为了自保,他选择削藩,然而老谋深算的藩王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于是战火一触即发。”
闻芊曾听建元帝讲过无数次太/祖南征北战的故事,从他不厌其烦无数次的重复中看得出来,他对自己的爷爷非常向往。
“两军交战,起初南军也不是势如破竹的一边倒。惠宗之所以会输,一是输在身边人的背叛。”
这个她此前听说了,是随侍的太监曹开阳给承明帝传递了许多重要情报。
杨晋忽然顿了顿,“其二,是输在他给当今的免死金牌。”
闻芊有些不解:“什么免死金牌?”
“建元帝曾下令,无论如何不能伤当今的性命。他顾及叔侄之情,以至于北军在战场上束手束脚,擒贼先擒王——我说句大不敬的,倘使今上死在靖难途中,他就不会有后面的颠沛流离了。”
杨晋平静道:“两军交战,只有输赢,何来的握手言和?
“他或许是个好人,但好人不一定适合做皇帝。”
不知怎的,闻芊蓦地就明白了这个落魄的君主从前说过的那句话。
——温柔的人是无法所向披靡的。
他害怕背上杀死亲叔叔的罪名,可亲叔叔却不介意逼死他这个亲侄子。
皇家的血缘在权力面前有时候就是这么凉薄脆弱,不堪一击。
因此在那些隐姓埋名的日子,他一遍又一遍的反思,从爷爷和叔叔的经历中懂得了自己会输掉这场斗争的原因。
自古皇帝便有“孤家寡人”的谦称,现下细细想来倒也十分贴切。他虽未众叛亲离,却也大厦已倾,独木难支。
但即使如此,在乱世之中仍有一群人愿意背井离乡,抛弃妻子地追随他。
他们甚至可以为了他一人舍一族,为了他一人鞠躬尽瘁,肝脑涂地。
想通了这点,闻芊才慢慢地理解了那些曾经听到昏昏欲睡的伤春悲秋:
“人这一辈子,因为有许多不能辜负的人,所以才要好好的活下去。”
*
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作妖了大半年的曹开阳忽然消停了,随着文官的敢怒不敢言,弹劾的奏折数量锐减,连承明帝每日上朝也和颜悦色了许多,整个六月里,朝堂上呈现出罕见的太平景象。
就在众人以为风波即将平息之时,危机到底还是抓住了夏日的尾巴。
闻芊这天早起便觉得眼皮跳得厉害,窗边立了只通身漆黑的寒鸦,伺候的侍女一进门就打碎了一只茶杯。
统统不是好兆头。
侍女一劲儿地躬身认错,她坐在妆奁前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烈日当空,晨光带着极大的杀伤力照射大地。
杨晋和杨阁老照常上朝,今日两个人都不当值,按理说若无大事,下午就该回来了,但一直等到晚上都没有消息。
杨夫人起先还在厅里喝茶,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她终于坐不住,也跟着到院中探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