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2 / 2)

皇后起居注 华飞白 5011 字 14天前

金库已经空了,再如何震怒也追不回来。何况,梁芳这老货是有错,但侍奉他还是颇为用心的。如果没有了梁芳,他的许多乐趣都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今后哪里还能过如今这样的快活日子?朱见深思前想后,权衡利弊,只得忍着心疼,决定将此事紧紧地捂住。

理智做出了选择,心底到底还是满腹愤怒。朱见深猛地推开怀恩和萧敬,上前将韦兴踹翻了,又给了梁芳一记窝心脚:“朕不想挑你的毛病!但后来的人却没有朕这样好说话!说不得就要和你计较了!!”

梁芳翻滚出去,捂着胸口哀声叫疼,看起来简直可怜至极。朱见深毫不理会,转身就大步离开了空空荡荡的库房。梁芳颤颤巍巍地爬起来,追在銮驾后头求饶,皇帝陛下却头也不回,就这么离开了。

胸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的梁芳立刻招来了身边的心腹,让他赶紧从宫外弄几盒小红丸回来。隔日,走几步路就得停下来歇息的梁芳顾不得自己身体不适,立刻赶到乾清宫求见朱见深。朱见深并没有见他,却留下了他那几盒小红丸。

梁芳面上愁眉苦脸,心里却不再像昨天那样忐忑不安。他很了解皇帝陛下,知道他重情,轻易不会将他怎么样。而且,只要皇帝陛下离不开他进献的小红丸,又哪里舍得为了七个小金库就将他给处死呢?

不过,正当他觉得自己安然无恙地度过了这次危机的时候,皇帝陛下昨天那句话却猛然间在他脑海里炸响了——“朕不想挑你的毛病!但后来的人却没有朕这样好说话!说不得就要和你计较了!!”

这“后来的人”,无疑指的便是太子朱v樘了。想起东宫那位太子殿下,梁芳忽然打从心底觉得冷了起来。他是万贵妃一党,从来便与少年太子不是一路人。就算如今有心临来去抱佛脚讨好太子,恐怕也已经晚了。太子若是知道府库里的小金库什么也不剩了,等到他登基,怕是头一个要收拾的就是他这个御马监的老太监!!

梁芳心中惴惴不安,就这么过了数日,一再观察朱v樘,并打发了小太监去东宫探看。

清宁宫,朱v樘听李广和何鼎提起,梁芳最近一直派小太监过来送礼,还探头探脑地想给他请安,不由得一哂:“他可是贵妃跟前的红人。他送来的礼,我可不能随意收。”

若是让万贵妃误会,他想将梁芳从她身边挖走,断了她的财路,必定不会与他善罢甘休。目前,他决计不会是万贵妃的对手,必须足够小心谨慎才好。更何况,若是让朱见深知道此事,怕是也会埋下隐患。毕竟,梁芳可是皇帝陛下的心腹,常年进贡小药丸什么的。作为太子,他若与这样的老货有了往来,岂不是自降身份?而且平白受了猜忌?不知就里的外人还以为,是他这个儿子给父皇进贡的小药丸呢!!

太子殿下自是不知,自己这般洁身自好的行为,落在小人眼里,便生生地被解读出了千种万种涵义。因此之故,他最大的危机也已经悄无声息地来了。

第34章 陷入险境

临近腊月, 梁芳屡战屡败, 始终未能成功接近朱祐樘。他惶惶然地辗转反侧了数个晚上, 终是心下一横,暗地里打定了主意。此人也是个狠辣的,平素自诩只看钱财不过问其他,而今为了自保生出了胆大包天的心思, 竟毫无犹豫之态。

没过两日,梁芳就亲自带着名贵珠宝去了安喜宫求见万贵妃。体态又丰腴了几分的万贵妃披着一身银狐裘, 斜倚在长榻上见了他。发现他瘦了不少, 整个人气色晦暗, 她不由得抿着唇似笑非笑道:“听说你这老货前些日子闹出了大事?怎么不派人来与我说说?自己反倒是没头没脑地到处钻营?”

梁芳心里一凛, 暗恼派去东宫的小太监看着机灵实则愚笨, 竟然不知道藏着掖着。他自是不敢得罪这位娘娘,忙跪下来叩首道:“老奴也是病急乱投医啊!唉,贵妃娘娘也知道, 老奴本来便不聪明,经过这一事之后就更傻了。只想着万岁爷说日后千岁爷会与老奴算账,可不赶紧去求千岁爷网开一面么?可惜,千岁爷看不上老奴。清宁宫的大门,老奴到底是踏不进去啊!”

万贵妃啜了一口热茶,笑了笑, 眼中带着深沉的寒意:“他连我这儿都看不上,还能看得上你这个老货?”

梁芳赶紧接过话:“那是他不将贵妃娘娘的好意放在眼里!哪有老奴看得明白?老奴的贵人哪,说来说去始终也只有贵妃娘娘而已!幸得有娘娘多年来的保佑, 老奴才能安安稳稳地过下去啊!这不,老奴不是赶紧来孝敬娘娘了么?”

万贵妃被他捧得高兴,不冷不热的模样终是变了,多了一两分热切之意:“你这奴才现在才想到了我,真是该打。这些天来,我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安抚住了万岁爷。不然,说不得甚么时候他就想起来那些金银,着人将你押出去斩成一段一段抵债呢。”

“娘娘保佑!娘娘保佑啊!!”梁芳一转眼看见不远处供奉的白玉观音,只觉得心口还暗暗发疼,口中却道,“娘娘就像观世音菩萨再世似的,素来慈悲为怀。老奴改日可得给娘娘塑上玉像,每日三炷香好好跪拜,求娘娘时时保佑才好!!”

闻言,万贵妃笑得花枝乱颤:“我人在安喜宫,你还拜甚么玉像?只是拜玉像,我哪里知道你这老货有没有孝心?倒不如有空没空的,多过来几趟就是了。”顿了顿,她眸光一动,又道:“只是,万岁爷这里我还能帮一帮你。若是你得罪了清宁宫,我可不好说甚么话了,免得火上浇油。”

梁芳抬起眼看了看四周,万贵妃注视着他,不紧不慢地让宫女太监都退了出去。

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梁芳这才膝行过去,眼底掠过一丝狠毒之色,在万贵妃耳边低声道:“老奴这两天思来想去,清宁宫那头算是彻底得罪了,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了。在这种时候,老奴才能体会贵妃娘娘的苦处啊……”

万贵妃眯了眯眼,涂着蔻丹的手攥了攥撒开的金线绣裙,雪白的手背上浮起一条条青筋:“你说的甚么胡话?”

“老奴只向娘娘说几句心里话。”梁芳听她的语气不轻不重,心里越发安稳了些,压低声音道,“娘娘与东宫素来只有面上情,太子只听太后老娘娘的,身边又有人四处乱传谣言,指不定心里是怎么想娘娘的呢。这么些年,老奴总算是看出来了,太子对娘娘不过是不失礼而已,连敬意也是没有多少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若是万岁爷身子安稳倒还好,一旦……太子手握大权之后,哪里还容得下娘娘和老奴呢?”他说得好不可怜,涕泪俱下,满脸的皱纹配上花白的头发,更是令人禁不住心生恻隐。

万贵妃由他这般狼狈的模样,联想到了日后的自己,心里不由得一紧。她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太子必定不能久留呢?当年她得知竟然有个孽种活下来之后,太过震惊、太过愤怒,没有来得及好好处理朱祐樘之事。弄死那个纪氏也有些太心急了,结果与朱祐樘结成了生死之仇。这些年眼见着那个瘦小多病的孩童渐渐长成,她心里又何尝好受过呢?

“娘娘啊,老奴真是又惧又怕,不仅替自己担忧,更替娘娘忧心啊!!”梁芳哭道,“老奴这条贱命,也不值当甚么,太子要杀要剐也无妨。可是娘娘千金贵体……哪里能受甚么怠慢和委屈?”

“住口!别哭丧了!”万贵妃只觉得被他尖利的哭声扰得头昏脑涨,按了按太阳穴,“也难为你这个老货能体谅我了。只是,你在我跟前哭又有甚么用?但凡我有对策,又哪里能让那个野种受封太子,安安稳稳地待在清宁宫!!”

梁芳只当没听见“野种”二字,道:“当年他受封太子,不过是万岁爷没有别的子嗣,实在是不得已!如今万岁爷有这么多皇嗣,哪一个不比他那个药罐子更好些?!莫说那些小皇子了,宸妃所出的三皇子也已经九岁了,转年就虚十岁了,生得聪慧机灵,身子骨又健壮,哪里不能担当重任呢?”

提起宸妃邵氏,万贵妃便不自禁地想起当年自己最难熬的时候。若不是为了今日……她当初又何必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女人生下朱见深的儿女?若不是为了对付朱祐樘,她又何必苦苦忍耐了将近十年?强迫自己不得不接受朱见深的女人,也不得不接受那些从别的女人肚皮里生出来的种?

可怜她的孩子,当初连一岁都没有活过去,就那么夭折了。偏偏这些女人生的孩子,却都活蹦乱跳的,一个比一个好养活……

万贵妃沉默了半晌,忽地冷笑起来:“你莫不是收了邵氏塞给你的重礼罢?怎么一心给她的儿子说好话?要是她的儿子登基,她便是圣母皇太后,哪里还会有我的好处?”

梁芳表情一僵,立刻反应过来:“老奴冤枉啊!贵妃娘娘明鉴,这也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毕竟三皇子年长,看着又聪明,更容易堵住外面那些朝臣的口!等过了几年,娘娘再寻个理由将他废了,抱养一个年幼的皇子封为太子,也易如反掌!!邵宸妃哪里能与娘娘相比,唯有娘娘才是未来的圣母皇太后啊!!”

万贵妃抬了抬下颌,勾起了血红的唇:“你这老货,确实愚笨得很。”说罢,她轻轻地踹了梁芳一脚,梁芳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逗得她放声笑了起来。笑罢之后,她才意味深长地道:“若无当初我退后一步,哪有今日由得你在这里头头是道地说些废话?”

梁芳转念一想,终于悟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心中惊骇,忙叩首道:“娘娘高瞻远瞩,老奴怕是拍马也不及!!老奴只求一个为娘娘冲锋陷阵的机会,替娘娘出生入死、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使你的时候还多着呢。”万贵妃笑了笑——她等这一刻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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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因过年而布置得喜气洋洋的清宁宫里,迎来了前来给太子贺岁的老太监覃吉。这位满头银发的老太监不慌不忙地欣赏着张灯结彩的宫殿,满脸笑呵呵的,看起来与平常没有什么两样。

不过,等他将自己身边的小太监以及李广和何鼎都打发出去后,再面对朱祐樘时,神情便已经全然变了,凝重得犹如乌云密布的天空:“千岁爷,大事不好了!老奴听怀恩隐晦地提起来,万贵妃已经开始谋划了!!”

听了他飞速地说完最近的风云诡谲,朱祐樘一时未能回过神来,有些茫然地重复着最为关键的词语:“废太子?”

“这一段时间,千岁爷不是病过一场么?前前后后用了好些天才痊愈,太后老娘娘与万岁爷都赐了药,还让千岁爷年前不必再去文华殿,好好地养一养身子骨。”覃吉满面怜惜地望着清瘦的少年,道,“听说万贵妃借口太子殿下身体不够健壮,又命李孜省和继晓装模作样地说太子恐是年寿不永之象,想劝万岁爷立皇三子为太子!!”

朱祐樘定了定神,心中不由得苦笑起来:他不是早已经料到,必定有这么一天么?万贵妃绝不可能容他在东宫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地坐下去,必定迟早会出手么?可是,为何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他仍是觉得如遭雷击,心底更是悲哀凄凉呢?

覃吉越发不忍,忙宽慰道:“千岁爷放心,万岁爷其实并无废太子之意。不过是因为万贵妃巧言令色,又有李孜省与继晓在旁边折腾,才一时受了蒙骗而已。”

“老伴不必安慰我。”朱祐樘摇了摇首,“我明白。”他比谁都明白,万贵妃就是父皇的软肋。一旦她下定决心必须将他废掉,父皇便是刚开始不同意,也必定耐不住她的哭诉与哀求,迟早都会动摇。

年幼的时候,他也曾满腹委屈地想——为何父皇总是会选择万贵妃呢?难不成母亲不是他的妃子,他不是他的儿子?他们母子俩受了委屈,母亲突然“暴病而亡”,甚至连他也险些随母亲一同去了地下,他为何视如不见?反倒是对万贵妃越发宠爱?

如今,他再也不会怀着什么天真的念头了。父皇会维护自己?父皇会保护自己?不,有了万贵妃,他便只是她的丈夫,不是他的父亲。他从来都不会妄想,父亲会护着他,会在万贵妃的哀哀哭泣里选择他。

覃吉心里焦急万分,见朱祐樘温和平静的模样,越发觉得难熬:“千岁爷,便是万岁爷动摇了,还有太后老娘娘呢!还有朝中众臣呢!老奴若是将这个消息透出去,宫内宫外哪有不替千岁爷说话的?!便是万岁爷一言九鼎,也不能一意孤行,强行废太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