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让沈伊为难吗?不会。
她不问也知,他只会让自己为难。
——也许,她早不应该再顾忌他的阻拦,早该去做那件她心中牵挂已久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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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朝昭宁元年,元宵之夜。
即便这夜一轮明月被厚重云霾遮拦得清光毫无,却也难以阻拦憩居东山的名士贵族们清雅风流之心。高台望月,平湖泛舟,丝弦铮铮,歌舞升平。夜色一起,东山高门府邸间燃就无数烟火,五光十色的璀璨光影下,尽是宽衣博带迎风放歌长啸的身影。
夭绍这年也兴致大起,提前数日便开始张罗侍女们将明罗湖畔的画舫装饰一新。这日用过晚膳,她便领着家人登舟夜游明罗湖。
湖面上舟舫云集,夭绍不喜穿梭其间寒暄不住的吵闹,让仆役划着画舫到了清净地带,环顾四面清波潮起,唯有水色荡漾,再无人声,这才停舟下来,与郗彦陪着阿弥、元琳两个孩子说笑玩乐。
元琳今夜的心情明显低落,勉强和夭绍、郗彦说了几句话,连平时最喜欢揉捏阿弥的劲头也消失无影,一人躲去了舟头,趴在船舷上看着间或跃出湖面的鱼儿发愣。
五日前苏琰得到云憬自邺都传回的消息,说今晚要去宫中赴宴。苏琰不便带着元琳同行,便将孩子托付给夭绍,让她代为照看。
“为什么阿爹阿娘从不带我去邺都?”元琳目送苏琰走后,十分委屈地问夭绍。
夭绍想起她不可言喻的复杂身世,无法解释,只是摸着她的头柔声道:“是我央求你娘让你留下的。阿弥在这里没有伙伴,要是你要走了,阿弥孤零零的多寂寞啊?”
元琳咬着嘴唇,红红的眼睛较真地看着她:“那我可以带着阿弥一起去邺都啊。我爹娘可以把我托付给您,您难道不能把阿弥托付给我爹娘吗?”
夭绍一怔,饶是她平素再巧舌如簧,却也被她问住了。
郗彦在旁道:“元琳,这次你在东山陪着阿弥,下次让阿弥陪着你去邺都,好不好?”
大概是郗彦平素寡言少语,且从不和晚辈玩笑诓语,元琳听到这话,这才翘起小嘴不情不愿地点头应了。
夭绍私底下嗔怪郗彦:“你明知道阿憬不敢带着元琳去邺都,这话不是欺骗孩子吗?”
“难道就真的让元琳一辈子禁足东山不成?”郗彦在此事上看得豁达且深刻,“阿憬既然让这个孩子隐姓埋名活下来,那就应该为她的将来考虑长远。现在越是拘束着她,将来的反弹就越是大。何况尚都不计较这孩子的存活,东朝的宗室又能计较多少?”
夭绍依然担忧着:“就不怕有心人利用……”
“谁能利用东朝大司马云憬云大将军的孩子?谁又敢利用?”郗彦这夜笑起来面容格外清俊开朗,也难得开了次玩笑,“昔日小王爷挟剑绝伦,今日的大司马一怒能震雷霆,谁要利用元琳生事,那大概是活得不耐烦了。”
夭绍闻言盈盈一笑:“憬哥哥这些年越来越有官威,也越来越凶了,阿弥看见他就害怕。”她想想又道:“孩子们都喜欢伊哥哥,他现在整日笑眯眯的,我看了却是害怕。”
“你啊。”郗彦叹口气,一笑无声。
夭绍眼看元琳闷闷不乐地独自坐在船头,叫来阿弥道:“去陪陪你元琳阿姐,她父母不在身边,心里肯定会难过。”
阿弥好不容易今夜得了清净,本不想去,但又扛不住娘亲温柔含笑的目光,只得捧着点心乖乖去了舟头。
打发走了孩子,夭绍拿出月出琴勾指抚弦,问郗彦:“你想听什么曲子?我弹给你听。”
郗彦微笑:“你既带了琴出来,就分明已想好弹什么,为什么还问我?”
夭绍抬头看一眼夜空密密匝匝的乌云,怏怏道:“我本以为云霾只能遮得明月一时,等我们泛舟湖中央了,许明月就出来了。不料今夜云层甚厚,看来是见不到月色了,我即便弹着《月出》也无趣。”
“那——”郗彦缓缓道,“如果是我想听呢?”
夭绍看着他,只觉他今晚眉眼清湛,言笑宴宴,浑身皆透着不似往日的张扬神采。
郗彦不容她想得明白,坐到她身后,将她环拥在胸前,双臂自她身侧探到琴弦上,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又慢慢松开。修长的指尖与她一同抚摸琴弦,弹奏之前,他低头吻了吻她的额角,柔声道:“也许我们弹完了,月亮就出云层了。”
夭绍偎在他怀中,闻着他身上隐隐约约的酒香,终于反应过来他此夜的异常,一时心痛直如刀绞,轻轻吸了口气,涩然道:“好。”
她拇指微动,拨弦出声。他跟着她的动作,默契勾下食指。一首《月出》两人首次共同弹奏,却不存丝毫疏漏与僵滞,珠联璧合,浑然天成。直到曲音终了,清渺缠绵的琴声仍萦绕湖光山色间,欲说还休,如泣如诉。
郗彦将手指从琴弦上慢慢撤回,双臂环拢夭绍,笑道:“从郗伯父赠我这张琴起,我就想和你一同弹《月出》,直到今日才得偿夙愿。我从十二岁起就没有再碰过丝弦,弹得不及尚好,你别怪我。”
夭绍贴着他冰凉的身体,清楚真切地感受到他身上热气缕缕飘散,浑身颤抖不能自已,嗫嚅道:“阿彦……”
“我在。”郗彦听出她声音中的害怕与绝望,吻着她的眉眼,以轻缓低微的声音耐心道,“我看到你收拾的行李了,你想去燕然山?夭绍……”他无奈叹息着,“别去了,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夭绍心跳遽微,此话问出,泪水骤然盈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