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1 / 2)

不过柏林寺现在虽然对外开放,大殿却终日紧闭,寺里两侧供僧人们修持的禅堂,也都已经变成各家文化公司的办公场所了。

第三章、玉貔貅(1)

且说元朝末年,南通城里有个富商,姓沈名富,表字件荣,别号三秀,因为家财万贯,所以民间俗称其为“沈万三”。这个沈万三可了不得,传说他家里有个聚宝盆,无论金银财宝,放进去就一变二、二变四,无穷无尽。他曾经掏钱支援过苏州的张士诚,后来洪武爷打败了张士诚,沈万三就献出万金来请求免罪。正巧洪武爷要修南京城,就对他说:“你能帮忙筑三分之一的城池,那就有功无过。”

沈万三果然掏钱修了三分之一的南京城,不仅如此,他还在城里造了画廊一千六百五十四段、酒楼四座,额外进献给洪武爷。洪武爷一高兴,果然赦免了沈万三的附逆之罪,并且还封他两个儿子做官。

可惜好景不长,传说洪武爷向沈万三索要聚宝盆,沈万三顶着就是不交,终于惹得龙颜大怒,在洪武六年抄了他的家,把他流放到云南去了。此后这个沈万三就从江南百姓眼前消失了,都说他病死在云南,可那地方山高路远,也没人能够查证。

没想到沈万三的名字突然又在北京城里出现,刘鉴闻言不禁诧异,脱口而出:“难道是南通的沈三秀?!”牛禄一指刘鉴,两眼放光:“长官也想到了。事情还真巧,当年修京城,出来一个沈万三,现在要修北京城,又出来一个沈万三。不过应该只是巧合,此沈万三并非彼沈万三也。”

如此奇异的故事,旁边捧灯也听得入迷,插嘴问:“因何言而知之?”刘鉴在桌子底下踹了他一脚,喝令说:“满酒!”捧灯缩缩脖子,急忙过来给两人把酒满上。牛禄小小喝了一口酒,得意地解释:“只有下官能够确定,这沈万三不是那沈万三。为什么说呢?照理说那南通沈富流放云南,偷跑到北京来,流落街头,当了乞丐,也在情理中呀。可惜两人的年龄是全然不对。”

他再咂一口酒,解释说:“洪武十九年,也就正好二十年前,下官正在京城,户部核查田赋,发现沈富的儿子沈旺有漏报瞒报的嫌疑,就派人抄了他的家。我虽然没见过沈旺,可是见着了他俩儿子沈至和沈庄——也就是沈富的孙子。那时候这俩刚考取了秀才,都是二十郎当岁。您算哪,二十年前他们祖父、南通的沈万三,就少说该有五十岁了,可前些天打死的这个北京沈万三,虽然满身是泥,满脸是土,也是个人就能看出来,顶天了不会超过四十岁去。”

刘鉴皱眉想了想,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打死乞丐沈万三?”牛禄回答说,“也就是半个多月前哪,长官您那时候大概正在来北京的路上。”刘鉴又问:“这人安葬在哪里?”牛禄笑笑:“一个乞丐花子,说什么安葬?当时就在安定门外、校军场旁边,随便挖个坑把他就地埋了……”

一宿无话,第二天一早,刘鉴早早地起床,洗漱过后,还是昨晚的打扮,招呼捧灯跟随出门。捧灯问:“尊主……嗯……爷,您去哪儿?”刘鉴随口答道:“安定门。”捧灯“嘿嘿”一笑:“您是要去找那沈万三的坟墓吗?”

刘鉴闻言,从鼻子里冷哼了一声:“只怕不是我想,是你昨个儿听了他们的话,想去瞧瞧热闹吧?”捧灯被说中了心思,不好意思地摸摸脖子,忽然又凑近去小声说:“但爷您真的不去看看么?保不齐真给咱们寻着那个马兰花钥匙,可就是发了大财,您还能捐个五品官儿……”

刘鉴见他越说越不成话,连忙喝止:“闭嘴,别扯淡了!”捧灯赶紧悻悻住嘴,缩起脖子。刘鉴又说:“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都是吉凶难测的。像你这样见到有古怪就凑过去看,早晚把小命儿都给丢了。你记住,咱们这回来北京是公干,热闹可凑,闲事儿少管。”

说罢刘鉴袍袖一甩,径直出了柏林寺,捧灯左手提着青瓷茶壶,右手抱着油纸伞,身上还挎着蓝棉布褡,在他身后一溜烟地跟着。主仆二人且走且逛,不多时就来到了安定门。北京城这时正大兴土木,各处都在搭楼建台,路上运砖瓦木石的马车也是络绎不绝,把整座城池变成了个尘烟四起的大工地。安定门这边虽非禁中之地,却也是熙熙禳禳,人马喧腾。捧灯自到了安定门,一对绿豆小眼就四处乱转,只盼能瞅出那十窖金子的端倪。刘鉴知道这家伙肉眼凡胎,也懒得去约束他,自顾朝前而去。

不过刘鉴要去的并不是安定门外,而在门内,沿着安定门大街往南拐不过百步,路西有条小巷,名叫“分厅司”。进了分厅司,不多远就是顺天府衙的后门——这地方捧灯熟,他来递过刘鉴的名帖。因为顺天府正门最近正在动工扩建,所以来往人等都走的是分厅司的后门。

衙门口站着两个衙役,一手把着水火大棍,一手扶着腰刀,当真是威风凛凛,煞气腾腾。捧灯上去递了名帖,衙役一看是个六品小官,也不打招呼,只是回答说:“太尊不在府里,你下午再来吧。”刘鉴摇着折扇,笑一笑:“我是来看邸报的。”

原来当时四方大事,都会汇聚京城,然后并着朝廷的大政方针,编纂成册,再抄发给各地官员甚至士绅们阅读,这就是邸报。五品以上官员是每人都会领到一份邸报,但象刘鉴这种品级,就只能去地方衙门里设置的邸报抄馆借看了。

听他说要来看邸报,衙役们撇撇嘴:“衙门整修,抄馆拆了……”

刘鉴一挑细眉:“这抄馆怎敢说拆就拆?那邸报现存何处?”

衙役大喘一口气:“管邸报的高老头在安定门外有所宅子,太尊让他暂时在家里办公。你想看邸报就出城去吧。出了城门,沿路往北,不远的路西就是,很好找。”

刘鉴在家里常对捧灯发火,出门在外,可一直都与人为善,和和气气的,他当然懒得和这些衙役置气,于是一合折扇,转身就走。捧灯倒很雀跃:“爷,咱这不还得去安定门外吗?”

那时候安定门外还是一片荒地,稀稀落落分布着几户住家和工棚。刘鉴来到城门口,又向守门的兵丁打听了一下,才径直找到那暂时的邸报抄馆。

这所宅子不大,宅前宅后都是菜地,还挖着蓄水的深沟。一人高的篱笆墙,门口也站两个衙役,不过只把着棍子,没有佩刀。刘鉴让捧灯递上名帖,俩衙役却没一个识字的,只是梗着脖子问他是谁。

“我家老爷是詹事府左司直郎刘大人。”捧灯也同样梗着脖子回答。

看起来两个衙役根本就没听说过詹事府,更不知道左司直郎有多大,只是听着个“郎”字,那肯定是有品级的了,和他们这种没品的不可同日而语,急忙堆下笑来,作揖说:“大人是来看邸报的吧,只管进去。要我说,您老出门还是穿上官服,方便很多。”

刘鉴点头笑笑,领着捧灯进了院子。院中共有三间瓦房,呈品字状排列,刘鉴走到正房门口,抬手拍了拍门。过不多时,一个胡子斑白的老书吏探出头来,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问道:“您找哪一位?”

刘鉴一摇扇子:“我是詹事府左司直郎,今儿个特地来看看邸报。”书吏“哦”了一声,笑了起来:“大家都忙,都忙,难为大人您还惦记着来看邸报,小的我这功夫没有白费。”打开半扇门,示意他们进来。

刘鉴进入屋中,放眼观瞧,只见内部陈设颇为简陋,只有几件素木桌椅和旧竹书架,上边卷帙笔墨摆放得凌乱不堪,靠墙还有张综绷的木床,想来老书吏工作和起居都在同一间屋里。厅堂正中是张书桌,桌边摆着一尊半尺高的镇宅玉貔貅,算是这屋里唯一华彩的装饰。

老书吏收了刘鉴一张名帖,入柜存档,然后从书架上毕恭毕敬地把最新的邸报抄件捧下来,平平展开,摆在桌上,用捧灯带来的茶壶沏了壶大叶儿茶,放在旁边,这才有请刘鉴落座。

刘鉴撩袍坐下,开始一页一页翻看邸报。旁边捧灯站着无聊,见主人看的入神,便悄悄凑到那书吏身边搭讪。这老书吏本是个酸腐文人,只因乡试不中才来干这小小刀笔吏的营生,总觉得怀才不遇,这回碰到捧灯这同样好拽文的棒槌,不由得大生知己之感。

“敢问尊翁高寿?”

“不敢称尊,虚度六十二春矣。敢问足下?”

“年方二七。”

“未曾谋面,想是初履此地。未知何日驾临?”

“仆随尊主前来,不日才至。但见海晏河清、商贾辐凑,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这两人一个是不进学的老生,一个是少读书的小童,你一言我一语的,倒是越说越投机,越说越热络。说着说着,话题就转到沈万三身上了。捧灯见刘鉴看邸报入神,就扯着袖子把老书吏拉到屋门口,小声问:“阁下可曾听闻沈万三之事?”那书吏也是个猎奇的人,一听“沈万三”,眼中精光大盛,连拽文也不顾了:“这事啊,您算问对了人。”

捧灯一听有门儿,大喜过望:“还望尊翁不吝赐教。”书吏大是得意,捋了捋山羊胡须,下巴不自觉地就翘了起来:“这沈万三呐,也算个北京城里的奇人,人人都叫他‘活财神’。只消打他一顿,打得狠了,他随手一指……”捧灯一心惦记着那十窖黄金,于是截断话头追问:“此言,愚已尽知之矣,敢问其……他被打死是怎么回事儿哪?”

书吏回答说:“那天我去送邸报,也在校军场内,恰好就见着沈万三给押来。说来也怪,那乞丐虽然被打得皮开肉绽,脸色却和平常人一样,有点儿个象是才睡醒了觉。后来军士们掘地三尺,一无所获,顺天府就怒了,喝令再打。那一场好打,嚇,你没亲眼见是不知道,这沈万三被打得那叫一个血肉横飞、鲜血淋漓,骨头架子都快给打散喽。”说着口中叱咤作响,比划着皂吏打人的动作,把捧灯唬得往后退了一退。

“听闻那沈万三足足挨了八百余下,方始咽气,有之乎?”

“哦?你消息倒也灵通。我没细数,只听到打死沈万三以后,皂吏喊一嗓子‘责有水火棒八百七十四下整,如数缴令’。啧啧,八百七十四下,饶是大罗金仙也给打烂了。可惜那沈万三被打的时候喊了几句什么,我却没听明白。”

捧灯又问:“莫非是那什么马兰花钥匙么?”书吏皱起眉头,歪着脑袋细细想了一回,迟疑着说:“大家都这么传,是真是假就不好说了。”捧灯轻轻叹一口气:“哎,若是让俺……愚若得此十窖黄金,便即刻身死,又何憾焉。”书吏连连点头:“是也是也,不错不错。其实后来官家走了以后,旁观人们还围着尸体打了一回,个个都心怀侥幸,假如沈万三一口气还没咽完,保不齐这么一打,就又吐点秘密出来——直到敛尸的仵作来了,大家伙才都散了。”

“只恨我家尊主并无兴致,若其不然,此金定落于掌中矣。”

老书吏一听这话,不禁朝屋里望了一眼,奇道:“刘大人竟有这种能耐?”捧灯一拍巴掌,伸出大拇指,晃着脑袋洋洋得意:“休道我家尊主官秩仅左司直郎而已,实则暗负绝学,举凡堪舆相面推宫扶乩……”

话才说到一半,忽听屋内刘鉴大喊一声:“捧灯,去续壶茶来!”捧灯这才猛然惊醒,慌忙跑过去伺候。刘鉴瞥了他一眼,冷冷地问:“你又跟旁人胡吹了吧?”捧灯还没答话,额头上又重重地挨了一记。

捧灯提着茶壶出来,嘴里嘟囔,一脸晦气。老书吏还想和他继续闲聊,他却只是摆手,再不敢乱说话了。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又听里面刘鉴喊:“取纸笔来。”捧灯“哎”了一声,可是刚跑两步,却又定住了:“爷,笔有三管,却没有素笺和墨……”

刘鉴喝骂道:“不带纸墨,你干嘛来了?!”

旁边老书吏急忙帮捧灯解围:“桌上笔墨纸砚,长官随便用,反正都是公家报销的。”

听了这话,捧灯急忙跑过去帮主人磨墨。刘鉴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却也不好再多发作。于是提笔蘸墨,铺开张毛边纸来记了几十个字,然后折叠起来,揣入怀中,唤捧灯把茶碟收拾好了,就起身向老书吏告辞。

主仆二人才走到门口,刘鉴突然停住脚步,口中“咦”了一声,叫住了前面的捧灯。捧灯回过头来,问他何事,刘鉴一摇折扇:“你是不是打烂了人家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