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
“我想翻检图样看看,不知道方便吗?”
宋礼听了这要求,嘬嘬牙花子,多少有点犯难。刘鉴故意把语气加重:“这事儿关系重大,如果没法子查阅图样,只怕小弟也是无能为力。”宋礼犹豫了好半晌,终于一跺脚:“好,反正全都由我负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料贤弟也不会出去乱说!”
他打一个拱,转身出门而去,过不多时,回来朝刘鉴招手:“把人都支开了,你来看。不过,只可在里面翻看,却不许带走,也不许抄录。”
“这个自然。”
这工曹衙门是草草修建的,放图样的库房原本是个大米仓,四外不透风,里面堆满了架子,摆得满满的全是各式工程图样。宋礼让捧灯留在门口,自己带着刘鉴进去,点着支蜡烛,指着架上说:“要找什么,你说。看着乱,哪本图样在哪里,我心里明镜似的。”
刘鉴微笑不答,只是放眼望去。他一直在和文书打交道,平时惯在詹事府和翰林院书库里转悠,寻文找书本是行家里手,不用宋礼指点,也根本难他不住。
随便扫了两眼,他突然开口问宋礼:“华严钟厂里新铸的大钟,王远华说是为了彰显今上靖难之功的,听上去是御批钦命。可对么?”宋礼点头:“正是。”他还没指,刘鉴一把就从靠西的架子上拿下一函封皮金黄、页镶紫边的图册:“想来是这个了。”
“厉害,厉害。”宋礼连声称赞。
刘鉴把书函放在书桌上,揭开来看,发现里面竟然是厚厚的五本黄绫封图册,自己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宋礼把烛台放到桌上,对刘鉴说:“我出去招呼点事,也防着别人撞进来。你慢慢看。”说着转身出去,还把门给掩上了。
刘鉴坐下来,把这五本图册一一翻开,发觉每一册扉页上除了盖有御印以外,尚有“道衍”二字——少师姚广孝本是个和尚,法名道衍——可见是姚少师授意绘制的。
这五本图册,各是一个大工程。按说上峰指示,只需写个大略就好,具体实施自有下面的人筹划,但这五本工程图册却是巨细靡遗,交代甚详。比如第一册就是大钟,钟口宽多少,钟身高多少,钟内写哪段佛经,钟外鎏纹如何描画等等,甚至连铸成之后安放何处,全都写得清清楚楚。
再看其它四本图册:一是城南有处赤色燎石岗,俗称燕墩,图册要求改修成烽火台;一是城东放置木料用的皇木场,图册要求在此地竖一根金丝楠木,周围有园林相绕;一是镇水观音庵,就建在德胜门水关内——刘鉴抬头想了一下,此处乃是高梁河的进城处,是城中水系的关窍所在。
最后一册却是说及大内镇山,图册中指明把挖护城河的泥土和旧城宫墙堆在新皇城北面,垒高元代的青山,改名“万岁”——也正是俗称“煤山”的所在。
仔细看完这些图册,刘鉴不禁点头暗赞:“姚少师果然学究天人,早注意到了前朝那个风水阵。照他的计划,西有铜钟,南有燕墩,北有观音,东有神木,中央再以万岁山镇之,深合五行之妙,非有大智慧、大魄力者不能为啊。有这大五行相构,气运流转,自成一新,前朝的风水阵也就不破而自灭了。”
他转念又想:“沈万三的坟墓就在安定门外,距离德胜门也不远。姚少师在那里设下镇水观音,难不成是看破了北京苦海的海眼所在?”看起来,前些天他猜度姚广孝想在不破坏行在水文的前提下断蒙古人的龙脉,正好被眼前的图册所证实了。
“看来我终究料错了一点……”刘鉴捧着图册,双目凝神,心思却飞快地转着。既然姚广孝已经打算用五行之法破阵断脉,当然不必再去搞那生人活祭的邪法,以此推算,这沈万三身上牵连着的种种瓜葛,只怕纯是那阴恻恻的王远华的心思,而和姚广孝丝毫无关。
王远华究竟为什么要这样画蛇添足呢?
想到这里,刘鉴心里一跳,又想到一件事,还没琢磨明白,图库外忽然传来捧灯“叽哩呱啦”的喊叫声。刘鉴放下图册,推门迈步出去,沉着脸喝问:“工曹衙门,也是轮得到你大呼小叫的吗?!”
捧灯跳着脚跑到他跟前,神色慌张,大叫说:“尊主,高亮危矣!”
刘鉴看他满脸通红,一脑门的汗,情知真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也就顾不了这小童拽文,一把按住他肩膀问:“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捧灯还在喘气,突然从他身后转出一个人来,朝刘鉴屈膝拜倒,五体投地地放声大哭:“大人救命!大人救命啊!”刘鉴一看不是旁人,正是瓦匠高亮。
他朝左右望望,然后一扯高亮的膀子:“这是工曹重地,你嚎什么丧呀?进来,快进来说话。”
捧灯急忙搀起高亮,把他拖进屋里。刘鉴掩上门,低声询问:“高亮,到底是怎么了?”高亮面色煞白,嘴唇哆嗦,只是喘气,半晌吐不出一个字。捧灯这时候倒镇定了下来,啐了一口:“好大个子,熊包样!”转头对刘鉴解释:“尊主不知,适才高兄疾行而入,剑及履及……”
刘鉴双眉一挑,就要发作,捧灯连忙咳嗽一声,把后面预备好的成语全都给咽了,老实禀报说:“他说王远华要拿他祭钟,让他想吃什么就吃点儿什么,明儿个就再也不用吃了。”高亮在旁连连点头,压着声音嚎叫:“大人救我。”
刘鉴诧异地望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来这儿找我?”
高亮回答:“是王大人说的,说您在这儿,给了我一块腰牌进来,还说要想活命,去找刘……刘大人您哪。”
刘鉴越发觉得可怪:“这王远华既要活祭了你,怎么又肯指点你活命之路?别着急,你把前因后果一丝不差地说给我听。”
高亮深深喘了口气,连说带比划,却原来他上午和捧灯分手,自去工棚里干活,正搭着脚架,却听背后“噫”了一声,回头看时,是一个削瘦的鼠须男子,不是旁人,正是那工部都水司的员外郎王远华。
高亮吓了一跳,急忙转过身来行礼。王远华目光闪烁,打量了他半晌,然后问:“你脑后有煞气,家中可有横死之人?”
高亮拜伏着说:“大人明鉴,小人的爹月前确是遭了水厄,刚下葬没几天,本不该来上工,可是家里……”王远华一皱眉头:“水厄?你如何知道是水厄?”高亮在长官面前不敢隐瞒,就把刘鉴指点自己父亲躲在家里避难,父亲怎么算错了日子,以至于掉在水沟里过了世,凡自己知道的前因后果全都说了。
王远华听完他的话,冷冷地哼了一声:“刁民!我《大明律?礼律》有云:‘妄称谙晓扶鸾祷圣、书符咒水,一切左道乱正、邪术煽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徒。’刘鉴他我管不着,你在我这里乱说怪话,我便要拿你去活祭了大钟!”
高亮唬得连磕响头:“草民无知,大人饶命呀!”
王远华撇了撇嘴:“大钟欲成,原须有生灵祭祀,我看你也无牵无挂,又有煞气缠身,不如就此祭了炉,也算你一桩功德。你且去想吃什么便吃什么,洗沐干净,明晨来此——你也不用想跑,跑不了的。”
高亮如同五雷轰顶,膝行上前抱着王远华的腿哭叫:“大人,大人!高家只剩我一个人了,不能跟这儿绝了香火呀!”
王远华低下头,掏出一枚腰牌递给他,缓缓地说:“要想活命,去找刘鉴。你不是和他相熟么?他现下就在工曹衙门,你拿了这个便可进去。”
“然后,小的就来了,”高亮述说完毕,却看对面刘鉴脸色逐渐发青,声音不由得越发低了下去:“刘大人,小的口无遮拦,把您给说出去了……”
刘鉴恨得直想跺脚,却终于还是忍住了:“你那么多话干嘛?随便说街上相面的告诉你爹要避水厄不就行了?”捧灯插口说:“尊主,我观王远华亦非真要杀却高亮,特以此相试耳。”刘鉴喝叱道:“闭嘴!”随即放缓语气,转向高亮说:“王大人和我是旧相识,他故意开个玩笑吓唬你呢。别怕,我给你写封信带给他,可保无事。”说着一摊手,捧灯急忙从褡包里取出毛笔,却停了停,赔笑说:“尊主,咱就带了朱砂黄纸……”
刘鉴一脚踢过去:“去借呀!”捧灯“唉”了一声,赶紧冲出门去了。
高亮见刘鉴的右手笼在袖子里,袖子“突突”乱动,两眼望着房梁,脸色似怒似喜,不禁心里忐忑,不知道这场飞来横祸究竟能不能避过去。时候不大,就见捧灯端了笔洗、墨盒并一摞素笺匆匆跑进来,铺在书桌上,说:“尊主请用。”
刘鉴拾起笔来,舔饱了墨,沉吟半刻,一挥而就,然后折了几折,递给高亮说:“你即刻回去交给王大人,但千万不可私自拆开,否则神仙也救不了你。”高亮点头哈腰地把信笺揣好,回答说:“大人放心……小人也不识几个大字儿。”
刘鉴又嘱咐说:“王大人如果问我在干什么,你就说我在工曹院子里乱转,从东看到西,从南量到北,你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记住了吗?”高亮连连点头,又复述了一遍,这才磕个响头,转身出屋去了。
捧灯扒着门缝看高亮走远了,这才蹩回来,小心翼翼地问刘鉴:“尊主,这王远华打的什么鬼主意?”
刘鉴脸色略显凝重,缓缓地说:“这人心思酷烈,虽然走这一步只为了试探我知道他多少秘密,但如果处置不当,只怕他真会把高亮活祭了华严大钟。”
捧灯吓了一大跳:“那、那、那……尊主,可能攘解否?”
刘鉴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把毛笔在笔洗里涮涮,交给捧灯收了起来:“我给王远华写信,点了他一下。现在我们谁也拿对方没办法,只是今后行事,还得越发小心才好。工曹这次的事儿,我是不能够再掺和了。”
捧灯“啊”了一声:“尊主,然则那宋大人……”
刘鉴摆摆手:“不用‘然则’,这儿其实也不过是王远华打死沈万三的余波,过去了也就没事儿了。”捧灯见他说得轻巧,却也不敢反驳,只觉得主人胆小怕事没担当,嘴里不由得嘟哝了两句。忽见刘鉴面色一沉,随即门被推开,原来是宋礼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