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星点了点头,于是项述翻身上马,说道:“走罢。”
离开哈拉和林,南下的路上,一场白毛风刮过,冰雪融化,草原又奇异地恢复了秋色,暮秋节快要到了,萨拉乌苏河犹如宝蓝色的缎带,河对岸则是在阳光下闪耀着金色光芒的辽阔平原。风滚草掠过山峦,被秋风吹进河中,项述与陈星牵着马,在浮桥上渡过河去。
曾经的陈星很少猜测项述的内心,甚至从未有过这个想法,但渐渐地,他开始想得越来越多,想自己昏迷的那些日子里,项述是如何过来的。平生他最在乎的是什么,一直以来如何看待自己……
想着想着,陈星便觉得自己有许多话想朝他说,是我心太大了吗?知道自己魂魄里有心灯时,居然一点也不奇怪,就接受了这个现实,为什么心灯选择了我呢?心灯又是什么?越想越复杂,令陈星也变得糊涂起来。
许多事如果从小知道,便成为了心安理得、自然而然的一部分,让人容易接受,就像“我是汉人”抑或“我是胡人”般,先认识自己,再认识世界。但若在这个理念根深蒂固之后,再忽然把一切全部颠覆,就会令人很受不了。
项述现在想的,一定是“我究竟是汉人还是铁勒人?”甚至“我是不是人?”。陈星也开始思考“我是不是人”这个问题了。
“你再练下去,”项述说,“就可以与铁勒武士一较高低了。”
陈星收起弓,拉得肩背酸痛,笑道:“这么看来,我还是有一点武学天赋的嘛,和你比起来呢?”
“兴许还得再练一百年罢。”项述说。
陈星蔫了,项述那手射长弓飞燕的本事,自然是自己再练一百年也追不上的。
项述又道:“但与族人相比,奔马试箭,勉强也能撑过三箭。”
“是吗?”陈星又满怀希望,笑了起来。
“我有时候,一直在怀疑,”陈星想了想,忍不住道,“我会不会也是一件法宝成精了,你觉得呢?”
项述:“……”
陈星现在大致明白了项述迷茫的内心——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
项述皱眉,注视陈星,说:“对,你是心灯。”
“嗯。”陈星说,“心灯也是一件法宝,就像你是定海珠。从我出生开始,就陪伴了我到现在。不过我觉得呢,就算我只是一件法宝,莫名其妙就修炼成人了,这样也挺好啊,横竖来世上走一遭,成了人,也不亏。”
项述停下脚步,百味杂陈地看着陈星,只不说话。
陈星回头,笑道:“实话说,当初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会做梦梦见襄阳,梦见在那里能找到你。但这几天里,我忽然就想通了。这不就是一件法宝,找到另一件法宝的原因么?这么说来,咱俩是世上唯二的两件法宝,变成了人,幸亏有你,不孤单真好。”
项述忽然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好笑,无奈翻身上马,说:“走,不要多想了,别管自己是什么。”
陈星闻言便知果然,这就是项述最在意的地方。
项述回味陈星之言,被这么一说,竟是豁然开朗,点头道:“不错,生而为人,来世上走一遭,很好。”
陈星又说:“所以你实在不必太纠结这个问题,因为你不是天地间的唯一一个,还有另一件法宝,陪着你呢。当然……”说着陈星又朝项述挤了挤眼:“这个秘密我不会朝你的族人说的,你可以自己选择要不要告诉他们。”
项述错愕,忍不住笑了起来。
敕勒川已出现在远方,这一次没有燃烧的战火,没有杂乱的营地,就像陈星第一次来到此处那天。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牧民们正预备过又一个暮秋节,帐篷已支起来了,被阴山三面环抱的敕勒川,犹如世外桃源,那棵古树上满是金黄色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大单于回来了!”有人马上喊道,“大单于!”
敕勒川中,胡人们纷纷前来迎接,项述却一抖马缰,喝道:“驾——!”随即拨转马头,带着陈星,驰向王帐。
第112章 巡视┃顺其自然,说不定很快就有解决办法了呢?
陆影与肖山被安顿在僻静山谷的一个小帐篷中, 重明则进了敕勒川就不知飞去了何处。陈星回到重新支起的项述的王帐中, 突然就有了回家的感觉, 朝毯子上一躺,说道:“啊——终于回来了!”
项述也十分疲惫,在一旁坐下, 这一路上经历了太多的事。侍者端来食物与饮水。
“你又没有来过。”项述说。
陈星抱着毯子,打了个滚,把自己卷进毯子里, 看着项述, 笑道:“我在梦里来过。”
项述沉默片刻,自己斟了两杯奶茶, 正要过去看下陈星,陈星却已累得不行, 先自睡着了。
秋高天阔,距离暮秋节尚有两日, 离开哈拉和林的胡人们回归家园,犹如重获新生。今年的暮秋节不知为何,举办得尤其隆重盛大。陈星睡醒出来时, 只觉得整个人都要散架了, 长途跋涉,昼夜不停在塞北忙了近一个月,几乎每天都在马上,连做梦全身都在颠来颠去的。
“哇——”陈星走下山坡,只见到处都是高杆, 挑起了天地间五颜六色的幡旗,上面绣满了各胡的圣兽。图腾则纷纷竖起来了,诸胡营地各有各的热闹。
柔然人善锻,营地在山前,火焰笼柱顶天立地,将照耀暮秋节不眠不休的狂欢之夜。铁勒人善猎,在营地内搭满飞弓万箭的高台,百步外还有羽神桩,预备试箭之用。匈奴人善豢马,围起了方圆十里的猎场,以预备在敕勒川中纵马驰骋,赛马押注。鲜卑人擅牧,以酥油与牛角列起牧神大帐。羌人擅马战,拉开了马上比武的赛场。靺鞨人擅搏,圈出了摔跤场地。
杂胡营地所围绕的中央,则是整齐排开的上千张长桌,待得暮秋节伊始,各族便将捧出最好的马奶酒、醇厚的奶茶,酥油、糕点、烤肉,鱼雁等野味,供任意客人取食。
营地外的远处,则是缠满了红色绸带、在风里飞扬的敕勒川古树,传说在这棵树下定情的爱人,爱情将如群山般亘延一生。
陈星走过营地,问道:“大单于呢?”
“在议事!”一名铁勒人知道陈星身份,说,“神医,我带你去?”
又在开会,总在开会,陈星摆摆手示意算了,自己在营地里走了几步,想去看看一众旧识,背后却传来一个声音。
“陈星!”拓跋焱来了。
陈星欣然道:“你也回来了?”
巴里坤湖畔,陈星请求司马玮与拓跋焱带着阿克勒族人撤回龙城。全族安全撤离之后,车罗风赶来,带来了项述的命令,于是又一同南下,回到敕勒川中。
拓跋焱昨夜已去看过陈星,奈何陈星睡得像头猪一般,今天一早,便在外头等待陈星起床。两人约略交换了别后信息,拓跋焱听得瞠目结舌,陈星便笑道:“我正打算挨个拜访一圈,一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