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2 / 2)

vip病房外的沙发椅上坐着位男人,人字拖、沙滩裤配居家t恤,显然是急着从家里出来,连衣服都来不及换。这男人深躬着背,头埋得很低,屈肘抵在膝盖上,干净修长的手指插在短发里,不安地揉搓着头发。

听到从走廊尽头传来空落落的脚步回声,他蓦然抬起头,赤红着眼看向匆匆赶来的季凡泽和钟艾。

“子彦,你怎么坐在这里,人怎么样了?”季凡泽问出这话时,深不见底的幽黯眸光停留在病房那扇紧闭的白色大门上。

杜子彦站起身,双腿虚浮,打了个晃儿才勉强站稳,嘶哑的嗓音听不出是哽咽还是庆幸:“捡回条命。”说着,他的视线从季凡泽身上转到钟艾那儿,喉结剧烈耸动两下:“谢谢你。今天要不是有你,雨兮恐怕真没命了。”

没有性命之忧就是好事儿,钟艾略微松口气,“她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醒了,但是不见任何人,也不说一句话。”杜子彦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又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

心惊胆颤地折腾了老半天,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下的局面,“唉,要不是刚才精神科医生来了,我居然不知道我妹跟我一样,精神状况有问题……”杜雨兮以前常年待在国外,兄妹之间虽然感情和睦,但交集并不多,杜子彦根本不清楚发生在妹妹身上的那些糟心事儿。

听着他魔怔般唠唠叨叨,钟艾和季凡泽沉默地坐到他身旁的椅子上,大手牵牢小手,两人俱是一言不发。

作为心理医生,钟艾很清楚,精神疾病患者距离死亡并不遥远,一条生命的终结甚至很可能就发生在一念之间。可现实不是理论,她是杜雨兮的心理咨询师,也是她的朋友,发生这样的事令她只觉痛心。

到底是有多绝望的人才会一心寻死呢?在死亡线上挣扎一圈被救回来之后,对轻生者而言可能更多的不是后悔和后怕,而是解脱的落空。就像那些求死不能的人醒来时,往往都会问“为什么要救我”又或者“为什么不让我死了算了”,想必很多无解的心结和困境只会让此时的杜雨兮愈加感觉煎熬和迷惘吧。

不知过了多久,杜子彦消停了,走廊里静下来,白炽灯光亮得刺眼。

又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忽然打开了。

三人不约而同地抬眸看过去,只见一位护工模样的中年妇女探出头来,问:“哪位是钟医生?”

“我是。”钟艾瞧着她,“怎么了?”

“杜小姐请你进去。”对方说。

钟艾隐隐感觉到握住她的那只大手顿了一下,倏尔无声地松开,她点点头,“好的。”

护工出来了,留下静谧的密闭空间。

病房里的情况跟钟艾想象中的差不多,白色被单,苍白脸孔,红色血袋里的鲜血一滴一滴地滴落,顺着长长的输血管和插在杜雨兮手背上的针头,缓缓输送进她的身体里。如果不是这唯一的血色,病床上的女人简直就像是一件忘了上色的破碎瓷器,好不容易粘补好,却随时都有可能再次碎裂,灰飞烟灭。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杜雨兮的眼神涣散,仿佛使出全身的力气她才能够把视线聚焦在钟艾脸上。她左手手腕处缠着白色绷带,那么厚实的纱布,一圈一圈的,却依然阻挡不住点点血迹渗出来,鲜红的险些蜇伤人的眼。

钟艾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容,可惜扯不出,只能慢慢地走到床头。她轻轻地碰了碰杜雨兮的手,带着心疼的温柔,可肌肤相触的那个瞬间——

杜雨兮竟是如同受到巨大的刺激一般,猛然缩回手,躲开了。

钟艾诧然,手尴尬地僵在半空,喉咙里堵着的那一大团宽慰之语尚未道出,却见杜雨兮干涸开裂的唇小幅度地嚅动了一下,她随后问出的那句话,几乎令钟艾窒息。

“沈北心里的那个人是你?”

她的声音沙哑如蚊呐,却好似一道惊雷劈进钟艾耳膜,她当即心头大震,半晌都找不到敷衍的说辞,只能点头默认。

病房里陷入死一般的静谧,静得甚至可以捕捉到血袋里的血“嘀嗒”落下的细微声响。

杜雨兮直勾勾地盯着她,钟艾被她的目光一震,就在她以为杜雨兮要对这件事追究点什么的时候,杜雨兮却又无力地耷拉下眼皮,气若游丝地开口:“你不用紧张,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她没有办法责怪任何人,她所有的精力和所剩的力气,只够责怪她自己。

钟艾鼻子里涌起一股酸意,呛得她好半天才说出话来:“雨兮,要不要我叫沈北过来?”解铃还须系铃人。

“不,不要。”杜雨兮摇头,黑色的长发像藤蔓散落在枕头上,攫住她的神经,“我不能让他知道我有抑郁症,绝对不能。”

不等钟艾再开口,杜雨兮刚刚用来躲闪她的那只手,居然虚妄地朝她抬了抬,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又像是心乱如麻早已没了主意,示好似的想要碰触她。

钟艾理解她的纠结和矛盾,伸手握住她的手,微微攥着,“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她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咬着没有颜色的嘴唇说:“钟艾,帮帮我,求你。”

钟艾怕她的伤口崩开,松了点手劲,“你要我帮你什么?”

杜雨兮却反手握住她,握得很紧,绝然的力道,绝然的语气,俨然对方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我要得到笑笑的抚养权。”她对大人已没有一丝一毫的期待,只剩下小的,心心念念全是他。

在这空寂的病房里,杜雨兮从肺部挤出来的声音拉着长长回音,让钟艾心里狠狠地抖了一下。

她该怎么帮?怎么帮?

在她缄默的须臾,杜雨兮哀求似的说:“割下那一刀前,我给沈北打电话了。他坚持不肯让我见笑笑,但是说不定他会听你的……”

身为女人和母亲,杜雨兮天生的敏感让她从笑笑对钟艾的亲昵度上隐约感觉到什么,那个隐形的情敌就是钟艾么?尽管有所预感,可当她从沈北口中求证到答案的一瞬间,还是控制不住心如刀绞般的疼痛。

那一刻,杜雨兮的感觉可真糟糕啊。

她想要为这段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剧找一个宣泄口,想要恨钟艾来减轻纠缠自己多年的自责,可到头来她却惊讶地发现自己完全恨不起来。钟艾是第一个真正关心她的人,是每周嘱咐她按时吃药、保持好心情的人,是把笑笑带进她世界的人……她怎么可以给钟艾这么善良的女孩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呢?

而现在,当她走投无路时,钟艾是唯一可以帮她的人,也是她唯一信任的人。

所有的拒绝话到嘴边又被钟艾生生吞咽回去,床上的是病人,稍稍一点刺激都可能让杜雨兮再做傻事,钟艾不能断绝了她最后一点念想。

“好的,你让我想想办法。”她最终摸了摸雨兮的头,安抚道。

“……”

这段对话,对杜雨兮而言,是希冀的开始,活下去的动力;而对钟艾而言,却压抑得令人受不了,思维都混沌了。

混沌间,她拧着细黑的眉拉开门,慢吞吞地走出病房。

看到她以这副模样出来,季凡泽脸上的凝重愈加深刻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