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节(1 / 2)

裴公罪 书归 3955 字 9天前

殿中跪地叩首的裴钧依旧纹丝未动,此时任由各处眼色似刀似枪扎在他背上,他也仍然没有起身。

只听姜湛的声音透着空洞的威严,不轻不重地继续道:

“裴卿是朕的老师,朕亦要叫裴卿一声先生,从来政事、杂事,无不过问,大事小事,无不相商。今新政方起,百废待兴,朝政艰辛,贪墨横行,朕身边正需可信、可用之良臣,若连裴卿都要弃朕而去,至此往后,朕又还能信谁?还能用谁?”

他垂下眼睫,静静凝望着裴钧一袭赭色的衣袂,直觉那红至发暗的色泽,忽而极似一汪凝固干涸的血——粗粝、蛮横地涂在他眼中,更似扎在他心底,终究结成他苍冷的一句:“此事往后不容再议,吏部与内阁,也不许收受裴卿辞呈。若叫朕知道有谁违抗此令……那裴卿不必走,他便先摘了补褂乌纱罢。”

说完这话,他在满室死寂中漠然收回目光,浅道一声:“退朝。”

司礼官即刻唱喝,百官跪地与裴钧同伏,清和殿中山呼恭送,诸官才窸窸窣窣起得身来。

官员三两结伴往殿外走去,人群熙攘中,裴钧掸着补褂膝头直起身,只见亲王一众已挟着姜越往外走去。

姜越在一众兄弟叔侄中回头看他,面上有些许情急之色,此时微微向外偏头,似乎是示意会在元辰门等他,却片息就被泰王、成王向外拉去,连袖口都消失在游廊转角。

裴钧这厢也被闫玉亮拉过,急急地问:“子羽,皇上明明已经截了你一道,你怎又提一次辞官?明知道不能成,你这不是非要惹皇上不痛快么?”

“便是明知不成,此事才必须再提。”裴钧收了笏板袖在手里。

方明珏凑过来:“你是想让皇上一意孤行、服不得众,这才好给晋王爷代政铺路罢?”

裴钧凝眉嘱他慎言,把他二人往殿外推去,此时正要继续相说,却听身后传来呼喊:

“裴大人!裴大人留步!”

一回头,竟是胡黎三步并作两步小跑过来,将拂尘往臂弯一搁,向他堆起笑脸:“裴大人,皇上叫咱家请您过御书房一叙。”

裴钧回绝道:“公公见谅,礼部还有要事,我还得去签印呢。”

“哎哟裴大人呀,什么事儿能要紧得过皇上去呀?咱家看您是忙昏头了。”胡黎勾着他手肘便笑开了,说着更向闫玉亮、方明珏点头示意,拉着裴钧就往内宫走。

皇命实在难为。裴钧既已被拉离闫、方,又没了别的由头推拒,不免只能按下不耐随胡黎往内宫走去。步履间,他皱眉向身后宫门的方向一望,才又在胡黎的勉强寒暄里继续前行,心下只求此去能速速与姜湛不欢而散,以免姜越在宫门等他太久。

俄而行至御书房,宫人恭送裴钧进殿,便退了出去,关上殿门。裴钧独自往里走去,待绕过座屏,只见姜湛朝服未褪,正背对着他立在一室正中,头微微仰着,似乎正赏视着什么东西。

顺由姜湛目光看去,他只见御座后的北山墙面上,高高横挂了一幅素裱简笔的江山墨画。

这墨画,裴钧犹记是早年还作侍读的时候,他自己逮着姜湛的手画出的,后来被姜湛临时起意挂在了正堂上,一挂就是十来年。

当初作此画的缘由现已大半模糊在岁月里,可唯独作画时二人说过的一番话,忽在此时,从裴钧庞杂繁冗的忆海深处跳脱出来——

“先生,外面江山真是这样么?炊烟,长河,青山……”

“自然不是。”他那时是这么答姜湛的,“江山的事儿,我朝祖祖辈辈三百年来花了多少功夫、折了多少人去折腾,岂能是这么简单的?”

姜湛听了这话,握着笔踟蹰,在他手臂间扭头看进他眼里,清澈的眼瞳中印出他的模样来:

“那江山是什么样?”

他便握住姜湛的手,笑起来,画开了:

“这江山嘛,可大极了。那江,是极深的,那山,是极远的。皇上一国之君,须得要有能穷千里之目、能聆万里之耳,和能穿峻岭之声,方能观照纵任,让天下万民感沐圣意。”

姜湛觉得他说话好笑,像说书的:“朕又不是天兵神将,哪儿能有那样的东西?”

裴钧停了笔,单执起姜湛的手指,点点自己鼻尖,又点点姜湛耳尖,在姜湛笑声里轻轻道:“皇上的眼耳口鼻,就是这宫内宫外的宫人臣子。只要皇上善用良人,则天下之事,便会如投食之雀,向皇上熙熙而来的……”

记忆中少年天子的笑声恍似风吹竹林,偶然的讶异,又如石落泉惊。而此时此刻独立在御书房正中,转过身来面向裴钧的姜湛,不笑的脸上却仅仅徒留当年的轮廓,其清美虽不改,意气却再不相似。

少年帝王褪去稚气的音色盘桓在殿中,空空淡淡地道:

“裴钧,实则这画……早就不是我二人当年画的那幅了。”

裴钧的记忆忽被此言折损,拧眉看过去,只见姜湛把手中的金鸡镇纸轻轻放在了一旁木案上,一边向他走来,一边继续道:

“那画我当年太喜欢了,觉得真漂亮。刚画好的那阵子,夜里我躺在榻上,也止不住拿出来看,谁知一夜竟落了火星子,迎风一吹就燃起来,险些把帐子都烧着了,最后扑来抢去只抢下一半儿……另一半儿却烧得一片黑渣,落在我寝宫里,再没有了。我怕你知道了生气,总得想个叫你不再疑心的法子,后来便听了胡黎的,只按记得的模样摹了幅极相似的画,叫人裱起来挂上墙去,你来了,便告诉你:这画我挂上去了,我很喜欢,往后咱们日日都能瞧见它,多好?

“裴钧,你从前说过,说自古以来,没人会去管大匾上挂着的和坟头里藏着的东西究竟是不是真的——因为它们都成了人的念想,那就没有人再会留意它究竟是不是什么……如今我想,你这话果真是对的。毕竟这几年过去,这画真真假假,你无数次抬头去望,也从没觉出过不同……就像笃信它绝不会有假似的,竟叫我都快相信它是真的了……”

裴钧只觉胸中一空,听见自己在问他:“所以从一开始……挂上去,这画就是假的?”

姜湛站在他身前,回身再度望向那副高挂的江山图,认真摇了摇头,抬手指过去:“倒也不是。我抢下的那半幅真画,就裱在那假的后头呢。”说到这儿他放下手来,似乎一乐,“只是我不说,大约再有多久……你也不会知道了。”

说完他看向裴钧,神色颇风清月明:“我听说,前日你从晋皇叔府上出来?”

裴钧一凛,开口道:“煊儿在晋王府摔断了腿,我去接煊儿回府。”

“哦,竟是摔了。”姜湛点了头,似有忧心地叹了口气,“我还当七叔手段了得,怎连个孩子都照料不好……听说他是去你府上抢了姜煊回去养的,怕不是终于开始着紧子嗣了,要把姜煊接回去当儿子罢?”

裴钧眉心一紧,心下生出股厌烦来:“晋王不过是关照皇孙,皇上太过多虑了——”

“多虑?”姜湛微微勾起唇角,纤丽的眉眼睨向他,似乎在笑,“一个死了爹的皇孙,身上流着蔡家的血,舅舅又姓裴,如今就扔在宫外没娘养……换作是你没有子嗣,再换做是你重兵在握——换作你是晋王,你会不会多此一虑?”

“你想说什么?”裴钧忽觉此刻的姜湛有些瘆人,不由往后退了半步,提起十二万分精力警告道:“煊儿还小,他也是你的亲侄子,你可不要对他——”

“对他怎么?”姜湛渐渐收了笑意,仰头真诚地看进他眼里,“我是他亲叔叔,比晋皇叔还亲他一辈儿,我怎么会害他?我是为他好,才为他多想,替他考虑。依我看,还是把他接进宫来随我住算了。总归宫里也不多双筷子,更也没人敢让孩子跌跤。他进宫了,晋王就再没由头去找你麻烦——你不也早说了不乐意在京兆做事儿么?那我就准你调职,今后你便再不用同他过多来往,反正……”

他嘴角抽了个笑,偏头看裴钧:“反正你也讨厌他,都多少年了……”

“我看此事同晋王根本无关,倒是你想纳煊儿为嗣才真!”裴钧冷冷看向他,袖下的五指紧紧钻成坚实的拳头,若不是知道殿外有侍卫镇守,他是真想把姜湛一把掐死,“煊儿还不满七岁,他母亲还困在牢里,你却想趁着外族王女还未入主后宫,先拿他占住长子之位……姜湛,你究竟还有没有人性?”

“人性?”姜湛上前半步再度贴近他,低声咬牙道,“我皇兄当年晋封太子的时候,我也才七岁,却一样被我母后推出去给他磕头、跪礼,为的不过是让我父皇多看她一眼,那他们又有没有人性?如今我只是想把姜煊接进宫照料,想把他养作我的孩子罢了,我甚至不需要他做什么,他就能与皇子一般无二、同起同坐,这有什么不好的?到那时,谁还敢看不起她母亲?谁还敢怠慢他?谁还敢让他摔断腿?裴钧,只要你愿意,我今后还可以立他作太子,待我百年,他就是皇帝,你就是国舅,这天下无上尊荣都归他所有,只要你——”

“我不需要!”裴钧一字一顿咬牙说着,揪了姜湛的脖领与他对视,额角已绷起道道青筋,此时是极力压抑着心底的狂怒,“姜湛……你能不能放过煊儿?你能不能放过我?”

“不能。”姜湛几乎立时就回答他了,更睁大了双目,近在咫尺地看进他眼睛,绝顶清醒道:“不能。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