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笑道:“你在岩浆下埋了三千年,老糊涂了么?连故人都不认得。”
盛灵渊一边追索着留下的痕迹,一边轻轻一弯眉眼:“这可真是怪了,朕孤家寡人三千年,最近倒是平白无故多出不少故旧,随便冒出个阿猫阿狗,都来跟朕攀亲戚……”
“怎么,”他说着,手掌中一道黑气猝不及防地飞了出去,“来讨压岁钱吗?”
可那白影太快了,黑气没入墙中,没打着目标,反倒把非承重墙撞塌了一面。
“勾月楼一别三千年,”白影叹了一声,“人皇陛下,当真不记得了吗?那你再好好看看。”
“勾月楼”三个字让盛灵渊眼角一跳,他来不及细想,已经凭着本能瞬移到了十米开外,与此同时,他方才站着的地方突然凭空转出了一道旋风,风中幻化出无数刀剑,绞肉机似的卷了出去,“呜”地从他面前掠过,堪堪割断了盛灵渊一缕飘起来的长发,继而又凭空消失。
一条合抱粗的树根顶破了地砖,直接把盛灵渊从地面上高高扬到了半空,树根上居然也长满了叶、开满了花!
那些古怪的花叶遇到空气就自动脱落,万箭齐发似的射向盛灵渊,盛灵渊周身涌起厚重的黑雾,严丝合缝地将那些花和叶挡在身外。
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花叶就像清平镇里的影人一样,非但不怕他的魔气,反而将黑雾当成养料,大口大口地吞下,高高扬起的根须发出一声叹息似的低吟,暴涨数尺。
盛灵渊皱起眉,这时,他看清了地上的阵法,倏地怔住,久远的记忆倏地回笼——
那是……
三千年前,人族大军打进妖王宫之前,遭遇的最后一阵。
九州混战伊始,妖王破赤渊而出后,一路往北,势如破竹,人间尽成妖魔境,新妖都当年取名叫“圣城”——就在现在永安西偏南大约一百五十公里的地方——城中有“飞神殿”,就是妖王宫。
与人族占地极广、四平八稳的宫殿风格不同,妖王宫里九成以上的地方都是密林,三百六十方大阵彼此交叠,中间拥着一座高楼,那楼高耸入云,飞起的檐尖锐卷翘,月夜里从阵外望去,月牙先是跟檐牙勾连在一起,因此又叫“勾月楼”。
勾月楼外的阵群步步杀机,人族大军每往前推一步,都要用无数命来填,可当时的人们都像没有意识的虫蚁,不畏生死,只知道一波一波地往上冲。
像是都疯了。
所有人都被那种可怕的热血支配着,包括盛灵渊自己。
勾月楼外破阵三天,人族死了十万人,偌大一个圣城,尸体居然排不开,层层交叠在一起,当时正是端午前后,暑期上涌,蛇虫活跃,可是圣城周遭百余里内,居然连鸟都不敢落,逡巡不散的死气都附在天魔剑上,指向最后的宿敌。
剑如傀儡,执剑人也是傀儡。
不堪回首二十年,从人皇到马前小卒,谁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活下来的。
足足三天,人族大军才撕破了勾月楼外的阵群,与最后负隅顽抗的妖族守卫短兵相接。
盛灵渊记得,妖王本人身着冠冕,站在青石板的高台尽头,身边空荡荡的,看着居然有点寂寞。
妖王那四不像的妖身疯狂诞妄,颠倒得有些可笑可怕,人身却意外的清秀。
他脸色苍白,带着一点斯文的病气,既不穷凶极恶,也没有别的大妖那样艳丽夺目,眼神灰蒙蒙的,像有雾,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似乎是有些厌倦的样子。
那是盛灵渊第一次见到妖王,对上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睛,他脑子里沸腾的血突然就凉了下去,当时他没想明白为什么,只是觉得妖王身上有某种东西,让他觉得心惊肉跳。
勾月楼外最后一阵,盛灵渊至今记得。
人陷入那阵中,仿佛陷入了无穷大的世界,无数先天灵物在阵中显形——浩瀚无边的鲲与鹏、须发怒飞的犼、人面虎身的梼杌、翻云覆雨的龙族……都是被妖王吞噬过的真灵,肉身已死,它们的愤怒和各自的法力仍然留在阵中,为妖王所用。
那阵叫做“归一阵”,阵主是妖王本人。
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能使,因为别人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你在想,朕已经死了。”归一阵中的声音轻轻地说,“但凡是打定了主意不想承认,就算朕站在你面前,给你一寸一寸地看清楚,你也会说,这只是个障眼法。因为你不敢……”
“哦,”盛灵渊手心里的黑雾凝成了一把长剑,他声音越发轻柔,脸上的笑容却消失了,“不敢什么?”
“你不敢承认,朕会死灰复燃。”归一阵中的声音说,“我知道你认出了这个阵法,你们人族在法阵与符咒上向来一骑绝尘——可你就是闭目塞听。”
归一阵吸着盛灵渊身上的天魔气,同时,迅速从异控局大楼底部往上攀爬,从上面已经看不见底。
宣玑下来的时候,发现金龙已经壁虎似的爬到了十一层,奄奄一息的趴在那。浓重而熟悉的血腥气刺得他眉心一跳,底下什么都看不清。
他循着“山盟海誓”的联系,纵身而下,一头撞进了阵法中,正好听见这么一句。
“三千年前,你被人群拥着赶着上了勾月楼。”
“登临绝顶,却损了天魔剑。”
“此后千万日夜,你心里都在想,那天抛下人族百年基业,临阵脱逃就好了。人族就算死绝,跟你有什么相关……对不对?”
“呵……你不敢回想,不敢细看。你怕你这一辈子,都是徒劳的笑话。”
我回来了,非常抱歉
第100章
“朕一生, 抗天命、抗宿命, 冒天下之大不韪, 千刀万剐,百死不悔,”那声音在归一阵中流转回荡, “你呢,盛潇,你是为了什么?”
宣玑刚扎进阵中, 还没到底, 眼前是一片雾,他只能依稀感觉到盛灵渊在附近, 但看不见人,也没听见他的回答, 自己先被这话敲得心弦一震。
盛灵渊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人族的继承人,妖魔横行的年代, 逃亡的小太子是人们最后的希望,他是个神圣的图腾与符号,只要是人、只要还有血气, 都愿意为他而死。但他不是冰冷的传国玉玺。
宣玑知道, 他少年时候,心里有一座石碑,所有为他挡过风刀霜剑的血肉之躯都埋在那里,他鼓动阿洛津带着整个巫人族跟他走,靠的并不只是丹离的谋划, 而是他自己的心——那个时候,他发过的愿、许下的诺言,全是赤城的。
可这是天魔剑断之前,那……之后呢?
断剑的事是一次逼宫、一次阴谋,可以说是丹离算计得逞,也可以说少年天子羽翼未丰,还没有握住能驾驭天下的权柄。
但归根到底,那是人族对他的背叛。
而紧接着,在修复天魔剑的过程中,丑陋的真相一个接一个地爆出来——他是天魔、是祭品,是个没出生就被生母抛弃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