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2 / 2)

周君勉强地抬起唇角,笑了:“那是,我可是你弟呢。”话音刚落,他就没能忍住情绪,颤抖着下唇,眼睫快速地垂了下去。他眨了眨眼,去了眼中那层湿雾,又努力笑道:“我刚刚才和别人谈好一项合作,要跑趟南方,下个礼拜就要走了。”大哥不赞同道:“现在世道那么乱,你最好不要去,是什么生意,我认识那位老板吗?”周君摇摇头道:“大哥,我都大的人了,你还担心这些。是好差事,很安全的。”

第70章

路线先走海运,等到了地会有安排的车辆。他们需要跟车一段时间,抵达收货点。听起来倒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但南边老板,现在该称呼许老板。许老板临出发前一天带他去挑家伙,那是在许老板府邸的一间地下室,枪支弹药都被裹在干草里。

许老板见周君看到这么大量的枪械,也没有被吓到,心中更是欣赏,他拍着周君的肩膀:“周老弟,你会不会用,需要我教你吗?”周君摇摇头,随意挑了一把在手中摆弄了一下,重量和长度都很适合,也好随身携带。因周君过于熟练的姿态,让许老板不由好奇:“周老弟,你这……”

周君含笑道:“许大哥,看来这路上不太平啊。”他轻轻巧巧地把话岔了过去,许老板也配合道:“那是,现在兵患马乱的,哪有太平日子。要我说啊,能安生挣钱,谁又不愿意呢。”许老板的话触动了周君的心思,确实这段时间,他才发现生意有多难做。

周家元气大伤后,原本的老顾客也不再给面子。新客户难找,周君跑客户的这段时间,也算是看遍人生百态,吃够了前半辈子都没受过的冷眼和羞辱。本以为还有时间,他撑得住。周君将银行里的金条都兑成现钱,去谈生意,也确实被他谈下来一单出口的生意。但这单子用时太长,大哥现在的治疗费太急。只能铤而走险,出此下策。

许老板带他看完家伙,然后让人备酒备菜。周君不好推拒,只等喝得差不多了,他就告辞了。明日要出发,他得先去看望大哥。酒后不好开车,幸好他今日是坐黄包车来,自然也雇车回去。车经过他曾和雍晋相遇的咖啡厅时,他喊停,醉醺醺地下车,脱了手套给钱。

他本意想去咖啡厅里喝杯黑咖啡醒神,没想到拿着咖啡杯准备离开时,咖啡厅前门的两位客人在闹事。周君皱眉,不想凑合,因此从后门小道出去。没想到撞见一位有些面熟的人,正站在小道旁抽烟。他也没料到周君会从这里出来,连忙带上帽子,匆匆从小道走了出去,穿进人流。

周君也不追,他慢吞吞都从小道走了出去,拦车去医院。这段时间一直有人跟着他,刚刚是他再一次与暗中观察他的人会面。那人是之前见过的灰衣男子,他猜测过雍晋往他身边放了人。不然戒指不会出现在雍晋手上,虽然这仅仅是猜测,可跟踪他的人从未有过任何伤害他的行为。

他几乎能够确定这是雍晋的人了,也只有雍晋要做这种事。他坐在摇晃地黄包车上,轻轻地笑了:“总是小瞧我。”语调嗔怪,甚至有些甜意。

此时远在另一个地方的雍晋,位处于医疗帐篷中。弹片割开了他的右上臂,深可见骨,医疗兵在为他紧急缝合。雍晋面色不变,用没伤的左手和嘴,拆开了一封信。里面抖落出了一张照片和一封信。雍晋没去看那封信,而是先捏起了那张照片。

他手上有血,碰照片上的人脸时,留下血污。雍晋不敢碰了,小心地将手收回来。他看着照片上的人在同别人说话时,脸上所绽开爽朗的笑容,自己也笑了。

周君到了医院时,已经比较晚了。大哥还没入睡,在看账目。周君倒也没有阻止大哥,毕竟在医院这些时间,大哥一直都不太放心生意。不让他看让他休息,反而不肯听。倒不如让他看了,自己看累了再去睡,心理上也比较满足。周君也觉得不把大哥当一位病人看,对大哥要好得多。

大哥知道他明天要出发,面上虽然不显,实际很担心他。甚至要求他出去一个星期电话或者电报回家,不够条件的话,也得寄信。周君苦笑不得:“哥,亲哥!我起码要在船上漂半个月才能落地,怎么发消息给你。你就别担心了,最多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在病房耗了一会,周君回到家中收拾行李。他把装着怀表和铜钱的锦囊取出,铜钱用红绳系了一下,就戴身上。第二日他拿着行李箱,穿着一身便衣打人力车去码头。如今他不再像以前一样那么讲究了,也无法穿皮鞋。最开始四处奔波时,皮鞋打脚,出了不少水泡。

家中李嫂心疼他,给他纳了一双千层底。穿起来虽然不算太好看,但胜在舒适。周君一身粗布麻衣,但样貌和周身气质还是不一般。刚到码头上,许老板就很快认出他来,挥着帽子叫唤他。和许老板在一起的还有三个伙计,周君没有来生意场上的那一套,和人家握手,伙计们也不兴这些。

伙计里个子高的叫大脚,说是跑得比较快。皮肤黑一些的叫老毛,水性很好。一位面相机灵的叫小任,长得还挺清秀。听说跑过好些趟,是老手了。对打听各地的消息,也比较精通。周君客客气气说:“你们叫我小周就好。”

几个人聚头后就检票上船,周君放下行囊,就和伙计们还有许老板凑在一起喝酒。不止喝酒,还要打牌,说些风流韵事。周君模样出众,自然就被起哄让他说自己的事。还说等到了地,要带他去找最好的小姐。周君当然不会去找小姐了,他现在哪里还有这些心思。

只好从怀里掏出那个怀表,在几位伙计面前亮了一眼:“我媳妇送我的,等完事了还得回去娶他。”大脚哈哈大笑,拍着膝盖说周君是不是男人,怕自家媳妇。小任年纪不算大,因此也成了下一位被围攻的对象。小任倒是放得开,竟然开始和他们说起了哪个地的女人皮肤嫩,比较好弄。

第一天就这么过了,周君喝得微醉。这些行商人带得酒都很烈,大概是经常要露宿,烈酒暖身。刚入喉时辣,后劲还足。周君中途退出,回去睡觉。这一觉睡得不算安稳,半夜突然惊醒时,床边竟然坐着一人。周君吓了一跳,那人显然也没想到周君会醒。

这次许老板对他们不算小气,没让他们挤十来人一间的,而是两人一间。周君和小任是一间的,周君起身把煤油灯点亮了。船体摇摇晃晃,煤油灯将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小任是醉了,坐在他床头,有些痴痴地对他说:“你眼睛真好看。”

室内有两张固定床,周君并不认为这人大半夜坐在他床边,只是在耍酒疯。他对一些事敏锐得不得了,因此他将身体往后退了退:“小任,时间不早了,快去睡吧。”小任傻笑了半天:“你说你有媳妇,我不信。”周君面色不变:“我确实有。”小任深深地看着他:“你明明和我是一条道上的,我看得出来。”

第71章

周君装傻充愣:“我们俩确实一条道。”小任双眼一亮,还未说话,就听周君接着说:“这一路还要多仰仗小任兄弟了。”周君同小任打太极,小任怔忪着,听他继续道:“我和我媳妇一时半会虽然见不了面,但他一直陪着我呢。”

说罢他拍拍胸口的位置,小任瞧见他连睡觉都没取下怀表来,而是贴身放着,心情更糟了,甚至怀疑自己的直觉是否出了错。可不应该,周君给他的感觉,便是一条道上的。他们这样的人,多是靠着隐晦的眼神、动作,几乎一眼就能确定是不是。

本来想偶尔来段露水姻缘,也未尝不可。小任喜欢周君这样的,看着谦谦君子,懂礼貌,也能放下身段。本来他们几个都怕来个少爷,不想周君虽然长得很少爷,但脾气讨人喜欢。尤其是那双眼睛,今天打牌的时候,周君修长的手指擒着那几张牌,桌中的煤油灯照亮了他唇边的微笑,和那双眼睛。

小任只那一眼,便跑了神,连输了好几把。他觉得周君的眼就像橱柜里乘着的灰宝石,奢侈的钻面底下还有琉璃金,让他一看再看,看得心头痒痒。于是当晚借着醉意,坐到了周君床头,想碰他一碰。他怎么被弄都可以,好歹也长得不赖。这长途漫漫,周君许是愿意同他玩乐一番。

不料周君提起媳妇的表情过于逼真,那深爱模样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弄得小任一时半会也不敢笃定。他顺坡而下,细细地看了一眼周君的怀表,说自己醉了困了,先去睡了。船体被海浪一波接一波地拍着,圆窄的窗户外,天黑沉沉的。小任回到自己床上后,没多久就传来熟睡的声音,周君却被弄没了困意,耳边的海浪声不停。

他想他将雍晋这么用上一用,也不过分。更何况雍晋本人不在这里,他这番谎话,只要不给本尊听到,周君都不觉得丢面子,反而很起劲。胸口处的怀表滴答滴答,周君听着那声,思绪慢慢安稳下来,好似连心跳都连着滴答声一块,有节奏地弹跳着。

他熄灭了煤油灯,静静入睡。第二日运气不算好,遇上了暴雨,狂风大作。船舱里的东西被摇落大半,连人都站不稳了。许老板忧心药品的保管,很想要下去看。要是碰了碎了潮了,他们不但损失惨重,怕是就此得打道回府。

可惜储存货物的船舱并不允许他们去查看,许老板求了半天,给船员塞钱都被拒绝了。周君拍了拍许老板,留下一句我也许有办法,就往第三层走去。许老板留在原地等,不多时,周君竟然真的带了个副手回来,副手让船员把门打开,放了他们俩进去。

许老板终于露出了笑,连连感谢。周君跟着许老板进去,所幸药品没有损伤,许老板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偷偷问周君:“你从哪找来的人,一发话就让咱们进来了。”周君帮忙将药品封好,箱子盖好,随意道:“之前见过,帮过他忙。”

当然不能说他如何认识的这个人,灰衣男一天到晚跟着他就算了。竟然为了跟他混进船队,还成了副手。雍晋找的什么人,也太能干了点。那人见周君来找他,本能想躲,谁知道周君却在狭窄的走道上先发制人,和他动手。那人本来不想弄伤周君,结果几招接下来,发现周君身手的厉害之处,也不由认真对付。

周君故意漏了个空子,被他一脚踢到了腰侧。他撞在墙上,闷哼一声。男人神色慌乱,又听周君怒道:“你们少将不是让你来保护我的吗?”这话让男人表情完全控制不住,变化全落周君眼里。他确定了,不由笑道:“还真是雍晋的人。”

这话一听,哪还有不明白。男人自知被诈了,周君也不多说,求了他件事,拜托他带他们进仓库。灰衣男真实名字他没有问,船上的人都叫他明启。明启寡言少语,几乎没有和周君说过一句话。周君也是不言,他知道雍晋找得是有本事的人来跟他,但人家只是奉命行事,心里未必愿意。

周君求过这件事后,就再也没有去接触过明启。但或多或少也有注意到,跟着他的人有两位。一位是明启,另外一位是水手钟庆。他们几人不来往,倒是许老板有心去拉拢明启,接触过两回,便怏怏而归。周君正和大脚老毛打牌,看着许老板铩羽而归,便笑道:“许大哥,快过来打牌。”

船上漂泊的日子很漫长,闲下来的时候,周君就会抱着画板去甲板上画画。他的闲情雅致也能吸引来不少女客,偶尔周君也会和其中几位调笑一番。这天他照旧画,照旧同人谈天说地。怎知一回头就能见钟庆在不远处和别的水手聊天,周君哑了,其中一位娇小姐还要他接着说,问他嘴里的故事结局。见周君呆愣,还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掌心搡他。

周君回了神,三言两语把故事说完了,结局仓促,很不得劲。娇小姐撅起嘴来,不满意,又小声问他要不要去四楼吃茶,船上的点心不好吃,茶还可以。周君摇头,指着自己的画板,说画还没好。甲板上风大,吹得小姐们的裙摆摇摇晃晃,像不同颜色的喇叭花。头纱乱了,头发散了。

虽然不情愿,但为了仪容,小姐们渐渐也散了。周君心里不太舒服,他觉得自己跟被套了项圈的狗似的,如此听话。他落下最后几笔,然后收了工具,提着折叠椅回去。他心里闷,晚上也就多喝了几杯。这些天下来,周君招蜂引蝶的本事,小任都看在眼里。心里也后悔自己那晚的冲动,偶尔两人在房间的时候,都是尴尬的静默。

周君假装没觉出小任的尴尬,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时间长了,小任自然也就放开了。等到了落地的那日,大家都很高兴。这漫长的旅途终于结束,总算可以在结实的地面上踩,而不是晃来晃去。可惜还没等他们乐一乐,许老板就要求开始赶路了。

他租了一辆货车,几个人轮流着开。一路上不算太坎坷,也许是因为太过顺风顺遂,抵达过关处时,意外发生,周君甚至没反应过来。关口处的兵就这么被射杀在周君面前,那一朵朵血花爆开,溅在挡风玻璃上。许老板抓着过关文书连滚带爬地想跑回车边,大脚拔出枪朝敌人的方向放了几炮。

周君踢开了车门,他听到了许老板的惨叫声,许老板被打中了大腿,趴在地上哭嚎着。周君当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许老板死了,他钱也跑空了,大哥还要治病。子弹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坑,泥土被冲得扬了起来,全是刺眼的沙尘,周君朝开枪的方向判断了一下,认定了基本上是边上的哪几个土坡。

他借着车身掩护,朝那处开了几枪。还真被他打中了一位,弹雨停了一瞬,周君扑了过去,将许老板拖了回来。有子弹惊现地擦过了他的脸,危险时刻,周君爆发出大力,几乎是没有停顿地将许老板拖上了车,他大吼:“开车!”而下一瞬,不远处轰然爆炸,整个货车被炸得掀了起来。

第72章

那大概又是极漫长的一个梦了,周君被裹在货车的铁皮里,高高抛起。头不知撞在哪处,他眼黑了一瞬,整个人像陷入海里。他好像听见了雍晋的声音,那是他并不熟悉的一个地方,他搂着雍晋的腰,一同仰倒在柔软的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