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现在,当今的天子可算忙里偷闲,挤出了一点私人时间,来关心一下旁的。
寝宫里燃了袅袅的熏香,被穿廊而来的清风送到每一处,皇帝闲适地坐着,右手边两摞奏章,一边矮一边高,高的那摞是未批阅过的。
“儿臣见过父皇。”面前站着一人,英挺高大,说话却有些弱气,像是习惯了在皇帝面前不出头,哪怕现在只有他自己,音量依旧不高。
受完了儿子的一拜,皇帝点点头,说了声赐座,便有太监双手捧来了沉香木的宫椅。翻开的奏折上落了根头发,通体银白,他伸手拈了起来,神色一黯将断发吹去。
那人一撩下摆坐了下来,又道:“儿臣离京数年,思念父皇及母妃极深,却今日才单独过来请安,还望父皇恕罪。”脸庞方方正正,他说着怯怯地下头去,遮住了下巴上那道沟。
“嗯。”皇帝随口应了一声,觉得还是有必要体贴一下儿子,便又问,“江左如何?”
“回父皇,江南风景自然极好,便是普通人家也恬淡富足,父皇知人善用,大臣个个得力,这个……所以,国泰民安。”那人不善言辞,想破头也没想出几句合适的奉承话,干巴巴地开口。
御笔朱批,皇帝看完了手上兵部的折子,放在旁边,又去拿另一本,轻声笑道:“老三啊老三,朕欣赏的是你的赤诚无欺,不必学那套油嘴滑舌的调子。”
说话间,有宫女端来润喉的甜汤,滋味淡雅甘美,温温地放在了一旁,动作轻捷无声,绝不会惊扰了两人的谈话。
四位皇子里,商从谨的待遇最为特殊,而论起得宠,还是从前的三皇子,现在裕王殿下更对皇帝的胃口,原因无他,裕王是最老实那个。
……老实吗?
“是,父皇。”江南养人,裕王却比离京前更瘦了,一低头应承的时候,注意力还放在那碗甜汤上,见皇帝喝下半口,眼底闪过一抹得意的凶光,“其实儿臣此次前来,并不只为了请安。”
皇帝一愣,抬眼望去,“那是为何?”
“黄河改道,民怨鼎沸,儿臣虽身无官职,也心系此事。”裕王的目光落在座椅扶手上,心里暗暗拖着时间,“大哥只是略心急了些,于监工并无不妥之处,百官非议,只是他们并不了解实情,往您莫要苛责大哥。不过父皇,儿臣愿请旨一道,亲去监理筑堤!”
皇帝云淡风轻道:“你怕是会错意了,我从未苛责过太子。”
本来在认真扮演着好弟弟的裕王,目光错愕地抬头,在暗金长袍的映衬下,脸色有一丝苍白,“……您的意思是?”
“太子一事暂且不提,今日正好你在,我倒是有个问题。”面不改色地将甜汤一饮而尽,皇帝放下碗,宫女悄无声息地走来,想要将碗端走,一不留神,居然失手摔碎在地上!
一声脆响,官窑出的细瓷碗碎片如莲花般绽开,散落一地。
“陛下息怒!”那小宫婢看起来个头很高,在皇帝跟前当差的时间却不久,错手摔碎了东西,立刻吓得失去分寸,跪在地上不住求饶。
还没等皇帝说些什么,裕王起身,在旁拱手求情道:“父皇,她的确是无意的。”
“——其实,她摔了瓷碗更合你心意,如此一来,便没人会察觉上面有毒了。是不是,三哥?”静默片刻有人开口,声音却是从屏风后传出来,不疾不徐,却相当突兀。
那个人,绝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商从谨沉着一张脸,一步步绕出来,在皇帝面前站定,行礼道:“父皇,大理寺,叶将军及儿臣探查许久,今日终于窥见端倪——自太仆寺文大人被杀后一系列凶案,皆是同一人在幕后操纵。”
“哦?何人所为?”皇帝冷冷开口,目光已然洞悉一切。
“——当朝裕王,商从恪,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平心而论,怀王殿下是一干子女里,生得最像皇帝的,比太子都像,同样聚拢的眉峰和薄削的嘴唇,淡至无色,哪怕是说笑话,都能说出三分杀气来。
这番掷地有声的指控,让裕王慌了神,瞳孔一缩,急忙分辩道:“父皇,五弟这是何意?儿臣久不在京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在其中?”
他素来老实憨厚,如今手足无措,若不是有了充分的证据,倒真会被骗过去!
“我也想不明白,前朝余孽千万般谋算,怎么就被你给拿下了。”另一道声音响起,中气十足,是刚刚那个跪地求饶的宫女,或者说,客串了一回宫女的叶将军。这番话说出,她才低头告饶道,“臣逾距,望圣上恕罪。”
哪怕是再得意,也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讽刺亲儿子!
皇帝一抬手免了叶央的行礼,才道:“宫外你的人马已然被灭,其实朕可以等你做到了最后一步,再一举揭穿。但是如今我大祁外有虎狼,内里容不得半分乱子!”龙威凛凛,旁的细节他不会计较,可一旦严肃起来,从来都是那个万人之上的天子。
“父皇,儿臣着实冤枉!”裕王双膝扣地,一矮身跪了下来,满眼慌乱无措,哀求道,“其中定然有蹊跷!听闻朝中传言,说一切皆因反贼而起,难道不是叶央身为女子却插手朝政,为了给大哥开脱才捏造出的借口吗?对,肯定是她,那妖妇只不过打了一场仗,竟然做起了将军!父皇,您居然信她,也不信儿臣吗?”
——妖什么妇!
宫婢的衣服让穿惯了男装的叶央觉得很累赘,听着裕王的话,忍不住暗地里翻白眼。
她还没出嫁呢,怎么就妖妇了?
皇帝叹了口气,很失望的模样,“老三,你……”
“儿臣冤枉,盼父皇明察!”裕王断声重复,咬死了不改口。反正现在天子活得好好的,只要他不承认,所有人就都没有证据!
寝宫冷清,自从皇后过世,天子就再不爱热闹,今天冷不防有了激烈的活人气息,却是因为这件事。屋里的几个宫女太监撞见这一幕,大气都不敢喘,在角落里老老实实地充当背景。叶央看了一眼商从谨,后者点头,缓缓开口。
“起先在查明真相之前,我很疑惑,为何杀害文吴两位大人的动机,截然相反呢?吴尚书从前只是普通的书香门第,军器监的柳大人杀害他能够说成是党争,可太仆寺的文大人,却和他一样,同是世家出身。”商从谨边说边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裕王。当朝天子,自然不会担负起向人解说的职责,所以,只能他来,“幸得叶将军提醒,才明白欲乱朝纲者,并不只有一人。”
想明白这点,再以此找寻证据,着手分析,便容易许多。
前朝需要的是合理的继承人,哪怕只是个傀儡,都能够让他们打着复辟的旗号举兵,可现在的种种矛头却是针对太子。他们和太子过不去干什么?太子再怎么因为失德被废,也不会立前朝的后人为储君啊!
除非,除非太子被废,幕后人是得力的那一个!
叶央想了想,最能获利的当然是商从谨,不过这事儿肯定不是他做的。那么,会是皇子中的哪位呢?
三皇子锋芒不显,四皇子争强好胜,不管怎么看,后者的嫌疑更大一些,况且害太子撞见王巧筝更衣的那杯茶,是四皇子的正妃泼上去的。
但是……从吴尚书房间里收集到的淡紫色碎纸,商从谨事后查明,那是江南的特产,用蓝草混了朱砂才能染出来。而三皇子的母妃是四妃之首的林贵妃,论分位,还比四皇子的生母高了半级。
太仆寺的确勾结了前朝旧部,一点点将马种偷运出去,反贼的实力不断提升,篡位兵变的那一天指日可待,却被人中途截下了成果!
而那人便是裕王。他早在皇帝察觉前就发现了反贼的动静,比叶央更早地知道了马种接连被盗,却没有选择立刻上报,而是起了取而代之的念头,在太仆寺卿投诚后套出了足够多的消息,然后杀他灭口。
——恐怕,这同样也是吴尚书不得不死的原因。
叶央在检查他遗物的时候,发现一份未上奏的折子上,提到过江南税收不利的情况。江南,正好是裕王的封地。
按理说,王爷有封地的征税权,可绝不会动不动就征税,致使民怨。裕王的动作显然太大了些,才会被吴尚书察觉,起了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