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国风光,路上的风景是极好的,走走停停,很是悠闲,倒是没有上一年一人在路上时的落寞心境了。
上一年是卫庄丢下她走了,这一年,是她丢下卫庄走了,心境当然不一样。
练月进太平城是七月初的一个黄昏,进城之后,扑面而来一股子熟悉感,这熟悉之感让她忽然有种想流眼泪的冲动。
她从小流离,无所谓故乡,如今方才知,太平城已是故乡。
故乡是这样的一种存在,你只有离开它,方知自己会怎样想念它。
在这里,她知道谁家的豆腐做得最好,谁家的蔬菜最新鲜,哪家绸缎庄的布染得最漂亮,她还知道城内最大的酒楼是哪家,府衙的门朝哪开,城内的四大家族是谁,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分别通向什么地方。
她在穆国的国都首止城住了十几年,可一点也不了解那个地方,因为她从没有机会了解它,但她只在太平城待了三年,她就把这个城嵌进了心里。
她牵着马,穿过城门,站在城门口的空地上,看到百十来步之外的那条人来人往的巷子。还是她记忆里的老样子。
她看到茶铺的幌子高高的挑在旗杆上,小伙计正站在外面揽客,对面是蔡婆的布摊子,只是没看到她老人家。
练月牵着马走过去,茶铺的小伙计乍一下没认出来,等认出来后,就发出一声惊讶,接着笑了起来,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齿。那种颜色很像茶渍的颜色,大约是喝茶喝的了。小伙计说没想到还能见到活人,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呢。一问原因才知道这一切都要拜蔡婆所赐,因为蔡婆把她在巷子里被人围堵的事情大肆宣扬了一下,导致大家都以为她遭遇了不测。
小伙计又问练月,你男人呢,怎么没跟你一块回来?练月被问的一头雾水。
小伙计说她消失的这半年里,有个叫卫庄的男人推着她的木雕车在这卖过一段时间的木雕。前一段时间忽然不见了,蔡婆说是找你去了,还要她帮忙看院子,这事传来之后,大家都觉得他痴心一片。
练月心中一动,说他被别的事绊住了,耽搁了一些行程,过几日就回来了,又问小伙计看见蔡大娘没,小伙计说蔡大娘这会儿估计在她的院子里,因为刚才他们正聊天呢,老人家突然想起很久没给练月院子里的黄瓜和葫芦浇水了。
练月辞别小伙计,牵着马,拐进清水巷,到了自己的院子前。
院子的门开着,她牵马进去后,四下扫了一圈,在扫到东边时,愣住了。
院子的东边和北边原是空地,北边种了菜,东边一直空着,现在那里却是一间房,还带檐廊,看上去像一间厢房。
蔡婆就在北边的菜地里。菜地旁有口井,老人家正弯腰在井边往上提水。练月扔了马缰,慌忙过去搭手。
蔡婆见到她回来了,一脸的惊喜,忙拉着她上上下下的看了一圈,说瘦了。
练月问她老人家好,老人家笑呵呵的答好着呢,又问她这半年在哪,怎么这么久才回来。练月觉得实际情况太复杂,怕吓着她老人家,就随便编了个事况。
蔡婆笑眯眯的问她,小卫呢,怎么没见到他?练月就把回小伙计的话,回了她老人家。
蔡婆甚是欣慰,说小卫是个忠厚老实的好男人,她消失的这半年,小卫一直守着这座空院子,她老人家想给他说亲,都被拒绝了,痴情的很。不仅如此,还替她将这院子买了下来,精心照料,说要等她回来。前些日子,他说有她的消息了,要她老人家帮忙看院子,等她回来。她老人家原以为这事不靠谱,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这才过了一个多月,她就回来了。一定要她好好对人家。
练月想,这卫庄也挺会收买人心的,这才半年,弄得左邻右舍都是他的人了。
练月院子里的锁全都换了新的,她没钥匙,进不去,于是问蔡婆,小卫走时有没有留钥匙给她。
蔡婆说只留了院门的钥匙,又奇怪:“怎么,他没给你钥匙?”
练月扯着嘴角笑,说:“走的太急,忘了要。”顿了顿,“没关系,等会撬锁吧,反正这锁早晚都要换。”
蔡婆将院门的钥匙交还了她,说她刚回来,什么都没有,做不了饭,让她晚上去她家吃饭。
练月谢了她的好意,说没关系,等会她去隔壁买块豆腐,炖一炖,随便吃点就成了。
蔡婆见她坚持,就随她去了。
蔡婆走之后,练月在院子找了块砖头,叮叮咣咣砸了好一会儿,方才将堂屋的锁砸开。
砸开之后,她推门进去。
堂屋房门紧闭,却没有潮湿的味道,大约是夏天,太干燥了,倒是有尘土的味道。
她走到屋里,四处打量,想找到往昔的熟悉感,却赫然发现屋里跟自己走时完全不一样了。
首先,西里屋和外间的隔间屏风换了,换成了卫庄的那副悬零花开的六扇屏风。其次,西里屋以前堆的是杂物,现在杂物不见了,只剩下了书架。书架也不是原来的书架,而是新书架。书架上原本没几本书,现在几乎被填满了。再有,书架前还新添了的书案。书案西边是一副剑架,她一看就知道那是谁的。
而东里屋。床被换了。柜子被换了,还莫名其妙的多了许多衣服,当然不是她的,而是一个男人的衣服。桌子也被换了。就连妆台都换了。
这些东西一换,使得之前暮气沉沉凉意森森的老屋子整个跟着亮堂了起来。
他这半年倒是没闲着。
练月摸着那些家具,心里边软成了一片,又软又酸。曾经一剑封侯的剑客,如今却窝在沛国小城的小院里,帮她盖房子,收拾家务。
她受了委屈,哭哭啼啼,发泄一通,就过去了。可他不会,他是流血不流泪的人,所以不会哭。也不会撕开伤疤到处对人说。甚至不能恨,强者是这样,失败了,只怪自己,不怪他人。
当年的一切,他都要自己咽下去,他心里得多苦啊。
练月走出去,到东边新盖的那间厢房前。
练月这所院子是老院子,新盖的东厢房为了跟院子融为一体,几乎全是按照堂屋和灶房所用的材质来的。
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老砖老瓦,门窗也刻意作了旧,所以东厢房虽是新房,落在这院子里却并不很突兀,想必是费了许多心思和功夫,只是不知他为何会突然想在这里盖一间房子?
东厢房没有上锁,只是关着,她推开门,走进去。这才发现东厢房里边还没完工,因为地上才铺了一半,剩余的一半还是裸露的土地,铺地砖就摞在墙角,用具则摆在一旁。
铺好的那半侧也没闲着,堆着原本搁在堂屋的杂物,以及她的木雕车。
木雕车被一块粗布搭着,她将布掀开,原本满车斗的木雕,现在里边就只剩下了一个。剩下的那个木雕,巴掌大小,她拿起来看,发现木雕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她小臂上还挎着一个小竹篮,如果仔细看,还能看出竹篮里搁着香纸,看上去像是上一年她跟卫庄在清远寺相遇时的打扮。
练月摩挲着那木雕,木雕光滑,不像只是抛过光的缘故,而像是被人用手指摩挲过无数遍。她想象着卫庄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睹物思人的落寞样子,就心疼了起来。
真是个让人硬不下心肠来恨的人,烦死了。
练月从东厢房捡了一个趁手的砖头,将灶房的锁砸开,发现灶房也被人改动过,改动的主要是灶台。原先的灶台又破又旧,但能凑合用,现在这个很显然是新砌的,而且新砌的灶洞里留有灰烬,应该被使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