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玥福了福,依着郑明珠的话叫道:“贞妹妹好,蔓姐姐好。”
二人还了礼,崔贞便肆无忌惮的仰头将明玥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挑眉朝郑明珠道:“早知道五嫂有个妹妹,听闻其外祖一门出身商贾,富甲燕州呢,呵呵呵,这便是么?”
郑明珠脸色微微一变,还没等说话,就听见刚到跟前的崔舒嗔道:“就说贞妹妹还小,听的也是旧话,我倒听闻燕州的邓家自称也是书香门第呢。”
与她挽着手的卢氏闻言便道:“书香世家,哟哟哟,如今的书香世家都须得出身商贾了么?那咱们日后可万万不敢如此自称了。”
——范阳卢氏也是五姓望族之一,但如今也排在崔家的后面。
明玥眯眼瞧着她们他们这几个“名门贵女”,心道若不是因着热孝没过,这姐儿几个怕是得笑出声来。
郑明珠的脸色也不大好看,先前搭着明玥胳膊的手已收了回去,微抬着下巴与明玥道:“这几位是你舒姐姐,崔六哥和八嫂嫂。”
明玥瞧了瞧,微一福身道:“崔家哥哥姐姐们见谅,小妹不怎么爱出府门,见识有限,不知府上有尚未见礼便可随意与人顽笑的礼数,是以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请几位勿怪。”
说话的几人脸上狠狠一讪,忙不大情愿的先回了礼,崔贞哼了一声便又续道:
“五嫂嫂,我听闻你母亲娘家生意颇广,便是咱们清河也可见邓家的酒楼、首饰铺子等,那日后咱们姊妹想买些小玩意是否可直接来寻了嫂嫂?况我知道嫂嫂的嫁妆里头有好几个铺子呢,如今个个生意红火,看来五嫂出阁前没少学着如何操持这些贱……呵呵,怪不得咱们瞧五嫂弹琴时手指忒的灵活,原是拨算盘珠子拨的?”
崔贞这话简直就是吃鱼不吐骨头,——处处带刺儿,且正正扎到郑明珠的痛处。
郑明珠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的胸口起伏,指着崔贞道:“贞妹妹,你这话是甚么意思?!”
崔贞扯了扯自己身上的齐衰丧服,撇嘴道:“我不过是见着这位妹妹一时想起便随口问问么,问问也不成的?”
崔舒也在一旁道:“贞妹妹也没说甚,五嫂何必动气,再者……她说的也不差么。”
郑明珠差点儿没一口气噎过去,她嫁过来方四个月,如今却也晓得崔家这几房之间并不亲厚,这几个堂妹更是个个自恃身份,对崔家以外的士族俱是冷眼相待,今儿见着邓氏和明玥来了,这是成心找她的不痛快!
郑明珠连着跪了这三日,又未敢暗中偷懒,遂真是累得很,这会子不由被几人气得身子发抖,微微拔高了声儿道:
“我念着两位妹妹年纪小,不想多做计较,可妹妹们刚刚说的那是甚混账话!甚叫做我未出阁前没少学着如何操持贱业?妹妹们金贵玉贵的养着,郑氏同样是世家大族,难道还能养出两样来不成?今儿妹妹们若是不把话说清楚了,回头咱们倒要找人评评理去,我好端端的,又是你们的嫂嫂,便要受你们这般的羞辱么!”
崔贞咬着嘴唇,拿帕子拭了拭眼睛,“嘤”一声便哭了出来,说:“五嫂这话是怎生说的,好似我们姊妹几个欺负了你似的!现明玥妹妹也在这里,我可不敢担这个恶名!五嫂要找人评理也不必等到赶明儿,现下要找谁说道我都陪着,也叫人听听到底是谁欺负了谁!”
说着便嘤嘤的哭开了,一把拉住郑明珠的胳膊便要去找人评理,郑明珠冷眼瞧着她,只见崔贞摁着帕子哗哗的流眼泪,——她们的帕子上多少都是有些猫腻儿的,郑明珠清楚的很,大家都只心照不宣罢了。
她原就被崔贞戳了痛处气的不行,这会子一听崔贞将话一颠倒,反倒成了她欺负了崔贞几个一样,不由恨出一口血来,冷言道:“贞妹妹这是要与我去寻谁评理?”
崔贞哭道:“你是嫂嫂,我又不曾敢欺你半分,寻谁我自都是不怕的!”
郑明珠本是不欲真去,可被崔贞这么一闹,崔舒几个也在一旁抹泪搭腔,她不去倒真成了隔着院子欺负小姑子,遂也不搭言,铁青着脸,抬脚便要走,方迈了一步,明玥便在后头拉住她道:“都是一家人,置什么气呢,姐姐快回来!”
郑明珠蓦地回头看她一眼,不由想到崔贞的话皆是因邓环娘和明玥而起,心中当真又是恨又难是过,生生忍着方没落下泪来,只这会子对着崔贞几人,她与明玥毕竟是娘家姊妹,总不能在外人前太难看,遂只使劲儿瞪着明玥不说话。
明玥瞅着她,心里头也有些微难受,她倒不知郑明珠在崔家还因着这个叫人轻视,不过……这几个堂妹偏偏要选这个时候激怒郑明珠,是不是巧了点儿?
郑明珠一时被激得愤愤然,明玥却当看戏似的毫不动怒,她头脑冷静着,瞧着她们几人这架势,转了个弯便即想到一件事:居丧期间禁止兄弟争祸、族亲不和。
虽然崔煜、郑明珠他们小了一辈,但是挑唆事端,引得兄弟或姑嫂间不和这样的帽子一旦在丧期扣到郑明珠身上,莫说郑明珠自己,崔家整个二房都要跟着受罚!
明玥方才看戏,冷眼瞧着崔贞和其他几人唱作俱佳的模样,一上来就使劲儿的想激怒郑明珠,这会子又闹着要去评理,明显就是有后手在,即便没有,就凭着崔家姊妹刚刚那颠倒正反的一张嘴,等郑明珠去了,她几乎可以想象崔贞怎么一面哭嚎一面控诉郑家姊妹怎么挑弄是非、怎么欺负她!到时单凭郑明珠一张嘴,能说的清楚才怪!
况且今儿郑佑诚和邓环娘也在,郑明珠若将崔贞方才说的话再复述一遍,那真是折郑家的脸面,倘再因此叫崔煜以及崔二老爷、崔夫人与郑明珠生了嫌隙,那二房里的日子往后也甭想安生了。
——因而,眼下只要郑明珠跟着去,并据理力争的争辩起来,那对崔家三房和四房就真是一举几得的好法子。
明玥脑子急转,心道父亲一去,三个儿子同样丁忧,然三年孝期一满,二老爷尽可舒舒服服等着袭爵,而三老爷和四老爷往后仕途还是未知,放在哪个能不眼红?
一想明白,她自然紧拽住郑明珠不撒手,也不绕弯了,直接道:“老太爷的头三日还没完,贞妹妹便硬要拉着我姐姐闹到崔家的长辈们面前去,存的是个甚么心?”
崔贞先还呜呜的哭声,听到这话后立即停了,转过头来满脸委屈的看着明玥道:“怎的是我要去了?是五嫂嫂要去评这个理!”
明玥等的就是她这句话,闻言登时将郑明珠拉的往后退了一步道:“我姐姐大人有大量,自不会与咱们这些个年纪小的计较,不去也罢了,只贞妹妹往后说话还得自持些才好,莫要失了贵女的身份。”
明玥特将“贵女”两个字加重了语气,崔贞被她堵得一噎,瞪着发红的眼睛一时没有接上话,之前一直站在旁边,始终没有开口的崔同却皱着眉说话了。
“郑家妹妹怎么说也是客,自然不大知道这其中缘故,——贞儿妹妹说话是直爽些,之前也因此惹得五嫂不快,长辈们自也训斥过她,是以刚刚五嫂这话一说,贞妹十分害怕五嫂因这又对她生了误会,尤其郑妹妹又在这,回头倒叫人以为五嫂在崔家多受欺负似的,那可真真折了两家的情意!遂想要说个明白,日后大家都不心存芥蒂才好。”
明玥看了他一眼,又是一福身,不大好意思似地道:“崔六哥,我年纪小不懂事,不过也知道……六哥还是少说两句的好,八嫂嫂也在这呢。”
崔同脸上一热,他称郑明珠为五嫂,卢氏为弟媳,本就是该避讳些的,若不是恐崔贞几个办事不放心,他本就不该跟着来。
如今被明玥一呛,登时脸上发烧,讪讪的哼了一声抿着嘴不说话了。
崔贞几个原就是打好了算盘的,崔家二房里的几个孩子,崔煜滑不溜手,脑子里的弯弯比她们几个都多,自是没法子;崔煜的两个妹妹也都是崔家的种,跟崔舒、崔贞一样牙尖嘴利,她们同样讨不到甚么便宜,遂几人商量了一圈,就须得从郑明珠身上下手,她们方才远远就瞧着这姊妹俩不大相合,又没把看起来软软的明玥放在眼里,正还想着叫她们姊妹互相拆台呢!
崔贞自不肯轻易罢休,遂抹泪道:“瞧瞧,还说不欺负人呢,连妹妹都帮手了!也罢了,你们都看着,回头老爷夫人问起来,都不准说,上门是客,我合该忍着些。”
她身后的丫鬟婆子听了,便即有人跑开要去报了三夫人和四夫人,明玥眨着大眼睛,却是过来挽了崔贞的手,说:“贞妹妹若当真要去找人评理?”
崔贞喊道:“说了不是我要去!是五嫂要去!欺负了人还要倒打……”
她话没说完边见明玥扯着她齐衰丧服里的一角诧声问:“咦?贞妹妹这穿的是甚么?啊,我识得,这是我外祖父铺子里极稀罕的单丝罗!贞妹妹,眼下正是热孝,你怎的……?”
明玥边说边做了个吃惊捂嘴的动作,她声音不小,众人听得十分清楚,一时不由都朝崔贞看来,崔贞一惊,忙要闪开,然明玥死死扯着她的衣服,一下叫众人看的清清楚楚,——崔贞粗麻制的丧服里穿了件淡粉色的单丝罗短襦。
七日孝内的丧服有着严格的规制,如崔贞等人外面披着粗麻的齐衰丧服,里面也只能着细麻的素衣,何敢穿有带颜色的绫罗?
这是大不孝。
崔贞脸色变了,她自己也只此事若被明玥揭发出去,三房都得遭殃,可她是金尊玉贵的名门娇女,娇贵的皮肤怎受得了那麻布衣裳?她这回不用帕子也是真哭了,求救似的看着崔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