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记耳光扇在少年清俊的脸上,印落五道红痕。谢崇意愣神抬头,谢崇华怒声,“天下的人你都可以自大的说他们没出息,唯有双亲不可说。父亲再如何贫寒也好,可有做过对不住你的事?他手里哪怕只有一个馒头,也会全给我们,你怎敢说父亲的不是?”
谢崇意双目已红,雨水落在脸上,分不清有没有落泪。见兄长拽住自己要折回,他已猜到他的意图,死活不愿跟上去。
“你要回书院,好好念书。哪怕将来考不了功名,也尽力做个私塾先生,至少温饱不愁。”谢崇华因病有些气弱,冷雨一浇,步子都快提不动。可手却还紧紧抓着胞弟,不愿让他再入迷途。
“我不去。”谢崇意颤声,“哥,你放手,我不去,我不会回去了。”
“三弟!”谢崇华被气得哆嗦,“你为何这样不懂事?”
谢崇意狠狠将他手甩开,又要跑。可这一甩,却见兄长踉跄一步,竟是没站稳,跌落地上,摔得满背黄泥。唇色苍白如雪,看得他心生惊愕,“二哥?”
邵大夫年老跑得慢,一手拿着谢崇华方才丢下的伞一边寻来,远远见了此景,疾步跑了过去,见他又已昏厥,怒声,“你二哥为了找你,染了风寒,昏迷三日,刚刚醒来便来找你!你却这样胡闹。”
谢崇意猛然愣神,心有万箭刺来,再不敢逃,背起兄长随邵大夫去医馆。
冬雨不歇,寒意浓郁。坐在屋里烤火的谢崇意已经不冷了,他求了菩萨千遍万遍,只愿兄长平安无事,快点醒来。
宋寡妇煮了驱寒汤出来,见他仍在祈求,本来还觉得他不懂事,可现在又觉不是,“谢三公子,先喝了这汤吧,免得你也生病。”
谢崇意道了谢,将汤水喝下,又小心问道,“我二哥还没醒么?”
“没,还躺着呢。”宋寡妇见他脸色也不好,说道,“你也去躺着吧,瞧瞧你的脸,都白成纸了。等你二哥一醒,我就去喊你。”
谢崇意不肯,宋寡妇不耐烦道,“你真想自个也得病是吧?赶紧去睡。”
他只好起身随她去空房,临关门又道,“我二哥醒了你一定要喊我。”
宋寡妇点头,拿着空碗送回厨房出来,见有个中年男子在药铺门口张望,也不像是看病的,面生得很,问道,“找谁呢?”
男子作揖说道,“请问这儿可有一位叫谢崇华的年轻人?是几日前从永福客栈送到这来看病的。”
宋寡妇好奇打量他两眼,“有是有,不过你是谁?”
“在下林莫,是墨香书院的先生。”
宋寡妇可不是个笨人,当即明白过来,便领着他去谢崇华房里。
邵大夫刚给谢崇华针灸完,见他缓缓睁眼,心里不由叹了一气,面上仍是平淡神情,“醒了就好,我让阿宋去熬药了,等会她就会送来。”
话落,门就被敲响了。他意外道“竟这样快”,起身去开门。门一开,宋寡妇就道,“这里有位林莫林先生要找谢二公子。”
谢崇华一听是自己弟弟的先生来了,忙强撑起身。房间不大,林莫走快几步,已能伸手托住他。见他如此,面有自责,“真没想到,你竟亲自找来了。我外出几日,刚到书院,王伯便说你找我。可我去了客栈,又听闻你得病被送到了这。”
这些话并不是谢崇华最想听的,问道,“林夫子,我弟弟是十分喜欢念书的,可是为何突然不去书院,书院又没有将此事告知我们谢家?明明我托人送钱来,每次都是到书院由你转交的,为何你却一字未提?”
林莫迟疑稍许,不大愿意开口。谢崇华又求了他几句,他才道,“是崇意以死相要挟,不让我告知你。”
谢崇华错愕,“为何严重到要以死要挟?”
林莫放在膝头上的两拳紧握,眉头拧如川字,重叹一气,才缓声道,“书院去年为激励学生用功念书,便想了个法子,考第一的学生不但可以免除学费,甚至有三十两银子可得。此公告一出,书院念书的风气确实好了很多。而崇意更是用功念书,挑灯苦读,我不敢说别的书院可有比他用功的,但墨香书院他最为努力。后来他真考了第一,可是……”他说着,又重重叹气。
叹得性子急的宋寡妇也急声,“可是什么?”
林莫摇摇头,颇为遗憾,“可是另一个学生的父亲想为儿子夺这个虚名,于是贿赂了温洞主。温洞主便将崇意降格第二,让那人得了去。崇意气恼不过,去找温洞主理论,温洞主不愿改口,两人就动起手来。温洞主理亏,怕事情闹大,不敢赶他走,让我去跟他说,给他五十两银子。可崇意不愿,一定要温洞主重新布告。但这事关书院名声,自然不了了之。崇意一气之下,执意离开书院,最后都没有拿那银子。”
谢崇华愣神,刚平复的心绪又波澜急跳。身为兄长,他却连弟弟受了这种委屈都不知道。甚至责骂他不回书院。不愿告知家人,是不愿家人也一起和他受这种气吗?
五十两于他们家而言意味着什么,弟弟不会不明白。可是哪怕如此,他也没有弯了自己的腰,折了自己的志气。
邵大夫见他掀被下地,问道,“你这是去哪里?”
谢崇华沉声,“去找温洞主。”
林莫引路到宽长的巷子树下,没有继续领路,“再往前,第一间大宅就是温洞主的家。我……不好露面。”
谢崇华明白,没有功名的读书人要找一碗金饭碗不容易,能告知他真相,为他引路到这,他已心有感激,“林先生回去吧。”
林莫禁不住说道,“依照温洞主的名望,你是斗不过他的,想要说理,也绝无可能。”
这点谢崇华知道,谢过他的提醒,缓步走进巷子。看得林莫在后面叹气摇头,谢家兄弟……都是一身傲骨啊。
朱红大门高有一丈,狮子铜叩更让大宅显得威仪慑人。他叩响铜环,不一会门就开了,一个下人装扮的男子问道,“公子找谁?”
“我找温洞主。”
谢崇华今日穿的是齐妙去铺子里为他裁量新做的冬衣,一身黛青色宽大长袍,将他的身形衬得挺拔。面貌俊朗不凡,因心中沉冷,更显人沉稳从容,眸光冷漠高傲。让见多识广的管家下意识觉得这公子不简单,又不听自谦,直接是“我”,暗想来头不小,就直接请他进大厅坐着,再去通报老爷。
温洞主一听来了个气度不凡的年轻人,问及姓名,管家不知。正好手上无事,便放下笔墨,去外头瞧瞧。到了大厅,跟他一照面,当即觉得眼熟,可又肯定没见过,心有疑惑,“不知公子是哪位?”
谢崇华见了他,瞳孔微缩,“谢崇华,谢崇意的兄长。”
听得那半年不曾听过的名字,眼前人又是其兄长,温洞主脸上就沉不大住了,暗想事情过了这么久,竟然还来寻他晦气,顿时没了好脸色,“管家,送客。”
“等等。”谢崇华冷声,“听闻温洞主嗜才如命,可是没想到,背地里却做收受贿赂的龌龊事。我弟弟离开这样的书院,看来并没有错。”
温洞主忍气,“那你如今来做什么?想讨回公道,还是要当面冷嘲热讽,你心中才会舒服?老夫告诉你,我四十年的名声就摆在这,凭你这初出茅庐的小子便想毁它半分,做梦!”
谢崇华双眸满是冷意,紧盯这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语气森冷,字字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温洞主最好不要让谢某有出头一日,否则……定不会忘了往日所辱!”
这是他这二十年来,说过最狠,也是最自大的一句话。他从不早言成功,可如今这话,却好像在跟温洞主宣战——有朝一日,定会加倍奉还!
温洞主一时惊愕,等要喊人赶他走时,谢崇华自己已经转身离开。这种地方,他不愿多待一刻。可不为弟弟当面斥责这小人一句,他气愤难平。
走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才回到医馆。宋寡妇见他鞋子又湿了,喊他去唤。谢崇华摇摇头,问了弟弟住在何处,径直往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