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熙趴在桌子上,继续笑了两声:“九叔,我好苦。我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每个人都在跟我说太子要这样,太子不能那样,除了东宫和前朝哪里都不可以去。我娶一个女人,不是让她到我面前耳提面命,讲大道理。我需要人说说话,我需要人跟我说人话。你懂吗?早晚有一天我会疯的,我会疯的!”
朱翊深其实能懂。朱正熙被端和帝寄予了厚望,太子是一国的国本,未来的储君,朱正熙所要面临的压力,不会比他当初小。他这个自小被关在紫禁城里长大的皇子,尚且有无法忍受,几乎崩溃的时候。朱正熙这个在藩地无忧无虑长大的皇子,更受不了。
朱翊深原本想劝朱正熙两句,可朱正熙竟然打起了呼,好像睡了过去。
朱翊深不敢隐瞒太子的行踪,立刻派人进宫传消息。不到半个时辰,刘忠就抬着太子的銮驾来了。他一瘸一拐的,好像被打了板子,先跪谢了朱翊深的大恩,又叫几个太监进来抬朱正熙。
朱翊深看到烂醉如泥的朱正熙被抬走,想必端和帝看到他必定会大怒。
他想了想,对要告辞的刘忠说:“你等等,我与你一同入宫。”
第33章
端和帝脸色铁青地坐在东宫,苏皇后,徐宁妃和温昭妃都陪坐在侧,无人敢说话。太子妃与东宫的两位良媛伏地请罪,其实她们也是等宫中闹翻了天,才知道太子不见的。
皇帝以为朱正熙成家,被册立为太子之后,行为会有所收敛。身为一国储君,动不动就将紫禁城闹得人仰马翻,实在太过儿戏。
刘德喜从外面跑进来道:“皇上,太子回来了!”
他话声刚落,几个太监便将朱正熙抬进来,后面跟着刘忠和朱翊深。朱翊深向座上几人行礼,徐宁妃已经站起来,走到朱正熙的身边,说道:“晋王,太子又跑到你那儿去了?他怎么喝成这样?”
“太子到臣弟那儿时,已经喝了不少酒,臣弟喂他喝下酒汤,但他不胜酒力,估计明日才会醒来。”朱翊深说道,“臣弟心中放心不下,故亲自送太子回宫。”
“辛苦你了。否则我们还不知道去何处寻他。”徐宁妃叹了一声,知这孩子生性不羁,从住在紫禁城开始就闹个不停。原以为年岁渐长,那性子渐渐也就收了,没想到依旧如此。若是被朝中大臣或者那些言官知道,免不得要对他一阵口诛笔伐。
方才她已经向皇帝请过罪了,此刻又看向皇帝:“皇上,天色已晚,太子醉成这样,不如先让他好好睡一觉,明日再问吧?”
端和帝眉间阴郁,看了朱翊深一眼,挥手让刘忠把太子抬下去。徐宁妃想照顾太子,就一并告退了。
端和帝转而对朱翊深说道:“既然太子已经送回,此刻宫门落钥,九弟回去吧。”他的口气里十分冷漠疏离,好像并不高兴朱翊深把太子送回来。苏皇后不动声色,温昭妃却有几分不明就里。
朱翊深行礼道:“臣弟还有几句话想说。”
端和帝望着他,双眸幽沉如墨,连殿内的几盏宫灯都无法照亮他的眼瞳。沉寂片刻,他才对左右说道:“你二人也回宫吧。九弟留下,其它人都出去。”
苏皇后和温昭妃起身告退,刘德喜也带着宫人有序地退出。温昭妃看了朱翊深一眼,微微勾起嘴角,像是知道上次献猫一事,故向他示意。朱翊深侧身让到旁边,礼让她二人先过去,而后这偌大的宫殿之内,只剩下端和帝和他两个人。
这太子东宫,原本是朱翊深年幼时住的地方。如今殿内已经整饬一新,放置着贵重的陈设,金银玉器,流光溢彩,处处彰显着太子的尊贵地位。端和帝坐在宝座上,看着朱翊深问道:“有何话要说?”
朱翊深跪在地上,诚恳地说道:“臣弟知道太子乃是国本,皇兄寄予了厚望。但他自小生长在鲁地,无拘无束,陡然被宫规压制,又是这个年纪,难免心生反叛。古语云欲速则不达,皇兄可择良师谆谆教诲,不宜逼他太紧,否则恐适得其反。太子是储君,身份尊贵,频频行为失检,传到朝臣耳中,于他也大为不利。”
端和帝冷笑了几声,起身走到朱翊深的面前,居高临下地说道:“你的意思是,朕的儿子非正统出身,野性难驯,所以坐不稳这东宫太子之位?”
“臣弟没有这个意思。只是不忍见太子痛苦,也怕动摇国本,这才向皇兄谏言。”朱翊深尽量平静地说道。
“好个怕动摇国本!此处没有外人,朱翊深,你敢说句真心话?朕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端和帝抬起手臂,环视这座华丽的宫殿,声如洪钟,“你是东宫原来的主人,所有人都觉得你才是未来的天子。你心中记恨朕,记恨朕夺了你的皇位,所以你假意接近朕的儿子,想以他来左右朕,是也不是?”
“臣弟绝无此念,还请皇兄明察。”朱翊深叩首。
“绝无此念?朕看你是狼子野心!竟敢插手朕的家事!”端和帝拂袖转身,威严说道,“你既如此关心太子,今夜就跪在东宫之外。等明日太子醒来,朕再一并处置你二人!”
朱翊深仰头看着皇帝的背影,他常服上的金丝盘龙,瞪着铜铃大眼,仿佛亦在看他。他起身退出去,在刘德喜等宫人异样的目光下,平静地跪在冰冷的丹陛上。月光如水,铺洒于地面的石砖,一片清冷孤寂。
少顷,端和帝从殿内出来,冷冷地看了朱翊深一眼,径自下台阶离去。
……
翌日,朱正熙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看到刘忠在床边殷殷地看着他,吓了一跳:“你这么看着我作何?”
刘忠几乎要哭出来了,委屈地说道:“殿下,您昨日又撇下奴偷溜出宫。奴的屁股都快被/干爹打烂了。这还不算,皇上龙颜震怒,晋王现在还跪在正殿外头呢。”
朱正熙一愣,一边掀被子下床,一边问道:“我私自出宫,关九叔什么事?”
“据说晋王特意送殿下回来,帮殿下在皇上面前说了几句好话,却把皇上给惹怒了,罚他跪在殿外。这都跪了一整夜,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受得住。”刘忠叹口气,心想当时皇上在气头上,连宁妃娘娘都不敢替殿下说情,偏偏晋王去触这逆鳞。可也正因如此,刘忠觉得晋王待自己的殿下是真心的好。
朱正熙立刻道:“快叫人进来为我洗漱更衣,我看看去!”
宫人早就在外面候着了,朱正熙换好常服,跑到门外一看,朱翊深果然还跪在那里。他几步上前,蹲在朱翊深面前,看到他苍白的脸色,愧疚道:“九叔……是我害了你!你跪了一夜,身子如何受得住?快起来!”他说着要把朱翊深扶起,朱翊深摆手道:“我无事。殿下还是去向皇上请罪,让他暂息雷霆之怒。”
“好,你再坚持一下,在这里等我。我这就去乾清宫见父皇,请他收回成命。”朱正熙命两个宫人留下看护朱翊深,自己快步离去。
端和帝已经在批阅奏折,听刘德喜说太子来了,将奏折一掷:“让他进来。”其实他昨夜的气已经消了大半,他对这个儿子的极度喜欢,宫中无人不知。
朱正熙一进殿,便跪在须弥座前,仰头说道:“父皇,儿臣有错,您罚儿臣就是。为何要罚九叔?昨夜是儿臣不知不觉跑到九叔的府里,九叔事前毫不知情!还请父皇放九叔回去,所有后果儿臣自己一力承担。”
端和帝以为他是来请罪的,没想到一开口就是朱翊深的事情,顿时怒道:“你这逆子,朕从前纵你太过,你才敢如此忤逆!谁准你私自出宫的?!”
“父皇,这太子之位本来就不是儿臣想要的。儿臣已经尽力,以后等弟弟们长大,父皇可以再择合适的储君。但儿臣本就是燕雀,根本不是鸿鹄,难道您天天让一群人围在儿臣身边,不给儿臣一口喘息的机会,儿臣就能一飞冲天了吗?九叔知儿臣不易,这才向父皇进言,难道这也有错?父皇对儿臣的慈爱之心,竟比不过九叔吗?”
“你放肆!”端和帝怒斥道,“你以为朕不敢废了你!”
朱正熙无惧无畏地说道:“父皇要废儿臣,儿臣绝无怨言。但父皇若不肯放了九叔,儿臣与他一起跪在东宫便是!九叔待儿臣一片真心,儿臣绝不能坐视不管!”
端和帝被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朱正熙,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朱正熙是皇长子,背后是整个徐家,徐邝手握重兵,这太子之位是他说废就能废的?朱翊深原来在打这个算盘吗?用一招苦肉计,将这单纯的傻儿子骗得团团转,以后他再要动他,这儿子还不得跟他翻脸?
恐怕昨夜朱翊深故意说那番话,为的恰恰就是激怒自己,达到这个目的。他这个弟弟,深不可测啊!
刘德喜走到朱正熙面前,小声劝道:“殿下就说两句软话吧。可怜天下父母心,您可是皇上亲自带大的。昨夜您消失不见,皇上比谁都着急。您可是国本,怎么能有一点闪失?等皇上气消了,自然也就饶了晋王了。”
刘德喜自小看着朱正熙长大,知道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来硬的他只会更硬,像头倔牛。
朱正熙看向端和帝,缓和了口气:“父皇,儿臣早就说过,您派的那些翰林侍讲都是腐儒。儿臣昨日问,儒家思想的格物致知究一定对吗?他们非但不能说出所以然,辩得急了,还将儿臣说成是离经叛道,不敬圣贤之辈。儿臣想不通,想到国子监,到书院找答案。那些人教不了儿臣,只要父皇答应以后让九叔来教,儿臣保证安分守己,不再惹事。如何?”
端和帝顿时哭笑不得,这个儿子居然还一本正经地跟他谈起了条件。他跟宁妃从小太溺爱他,竟将他养成这样心无城府的直率性子,如何也不能明白那个朱翊深对他是天大的威胁。但现在再说什么也已经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