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密布,星月无光,一品香的帐房内,算盘珠子劈啪做响。梁盼弟算帐是把好手,一手拨拉算盘一手写帐,流畅自如。
范进眼前放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火锅,胡大姐在一边为他斟酒。不管他怎么要求,胡大姐都坚持要伺候着他喝酒,勉强不得。看的出,少女并不以这种侍奉为苦,反倒是乐在其中,或许这种侍奉能让她体会到为人妻子的滋味,也因为这一点乐此不疲。
“进仔啊,这酒楼一天的流水,足顶我过去卖一个月狗肉,这下真要发达了。只要再干几年,我们就可以开分店,接着把酒楼开遍广州!”
梁盼弟自信满满地说着,将帐本递到范进面前,范进却摇摇头,只示意她坐下。“帐不能这么算,这是刚开始,又有制军的面子撑着,官府的宴席都在我们这里开,当然帐目好看。等以后做久了,就会面临一个瓶颈期,能闯过去最好,闯不过去,可能就会渐渐衰落,最后沦落为二三流的小酒铺。”
“不会的,有进哥儿你在,怎么也不会的。”胡大姐挥着手道:“进哥这么聪明,这酒楼肯定可以做好,肯定能发大财!就算不考功名也不要紧。”
“话不是这么说,不考功名,这酒楼将来做大了就会有麻烦。咱们广东很多举人知道考不上进士,就去做生意,可是你要他是秀才时就去做,他肯定不同意。就是因为没有功名护身,这举人也不当用。”
梁盼弟问道:“进仔,你这么聪明,当初在家乡为什么不说?何必受了这么久的穷?”
“不是不说,是说也没用的。”范进看看胡大姐,“辛苦你了,跟我吃了这么久的苦,这杯酒我该敬你。来再吃口菜。按说早该让你过好日子,可是办不到。想发财不是有脑子就行的,首先要有的是机遇,其次是靠山。比如我在范庄时,哪来的本钱开店?就算全村凑了本钱,没有靠山店又怎么维持的住?衙役、泼皮、行会,哪一路神仙应酬不到,生意都没法做。一层层皮剥下来,最后还能剩多少,就是个问题了。我能在西关立足,是因为我给他们修了书院,大家互相帮衬。可是我在范庄时,哪里能给人修书院?这里有多排外你们最清楚,到时候我们的酒楼没法开在西关,就只好开在下关了。”
下关距离西关咫尺之隔,芙蓉涌水道同样便捷。不过那里是专门走屎艇的,把城里的粪便运往四乡发卖,是广州城外有名的贫民区之一。听到下关的名字,两个女人就都皱起眉头,下意识地用手扇着鼻子。
胡大姐道:“我不怕辛苦的,庄稼人本来就该是受苦的。我愿意帮进哥种地,我现在有时做梦都会梦到在地里帮大婶干活,回到家里,和进哥说说话……”
梁盼弟咳嗽一声,“是啊,你过去帮他种地,现在他来你身上种地,这也是一报还一报。”
虽然已经从女孩变成女人,但终究不比梁盼弟这种在市井摔打过的,说起荤话面不改色,胡大姐的脸涨的通红,低着头不说话。梁盼弟又朝范进道:“今年过年……不回去?”
“是啊,多半是回不去了。光是现在啊,定酒席的单子就这么多,我们现在又没有自己的厨师,全靠三姐你一个人是不行的,我也要帮手,所以走不开。不过我想趁这几天抽空回家一趟拜见母亲,待一两天便回来。我现在有脚力么,几十里地很快的,不当回事。也想看看,村里是不是也用上了烟囱煤炉,没用上的,就都让他们用上。”
“是该回去,也该多住几天。这里的事情你不用管,万事有我就好了。不就是几桌酒席么,我辛苦点,都能忙的过来。”
略微沉默片刻,梁盼弟咳嗽一声,“进仔……今天,潘小姐的丫鬟又找你来了是吧?她问了不少关于你的事,肯定是帮着自己家小姐问的。还偷着给你送东西不是?梁家小姐把你写的书都买了,幼学琼林,罗朱情史,连你刚出的一本侠义金镖都买了。你说她一个姑娘家,看那飞檐走壁的故事干什么,还不是冲你的人?这几个小姐,你看中哪个?”
胡大姐的精神也紧张起来,期期艾艾道:“进哥儿……你是要成亲?是不是应该先问过大婶……”
梁盼弟道:“问不问也是一样,十八铺做生意你当那么容易?每年灰头土脸的商人不知有多少,如果不敷衍好他们,信不信晚上就有人来这里放火?这三位员外家财万贯,马马虎虎也算配的上进仔了。要说漂亮呢,潘家小姐模样好,人家叫她赛贵妃的。可是梁家小姐贤良淑德,性子上更温柔,其实叶家也不错啊,那小姐听说在家帮着叶老爷做生意,是有名的女中丈夫,娶了她,我就可以歇歇了。”
胡大姐紧张的看着范进,生怕他真的要娶其中某个女子为妻。即便早知道这样的事肯定会发生,但是当真正发生时,少女纯洁的心依旧感到无比酸痛,仿佛自己最为珍贵的宝贝即将被人夺走。眼泪在眼眶里打滚,眼睛越来越红。
范进喝了口酒,摇头道:
“如果我想在十八铺扯旗,即便是有制军手书牌匾,这生意也做不长久,用不了一个月就要被人砸掉。可是现在不同,我只是做一家酒楼而已,不会犯其他人的地盘,大家也就犯不上跟我翻脸,你好我好大家好,日子才有的过,这个道理几位员外都懂得。何况商人地位总归有限,要想获得社会上的认可和官府交往中的对等地位,必须要读书做官。像潘柏龄,他就想要自己家出个进士光耀门楣,所以想要我做他女婿,将来好帮着他儿孙于科举上得第。叶广汉家里差一些,几个子侄做生意不行,读书也差,女儿再厉害又不能出来撑场,他已经绝望了。让我做女婿,归根到底,还是要给他家里壮门面,这几家的家格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做小肯定是不会的,做大的……我又不想答应。所以你们两个不用担心,短时间内,是不会有女人进门跟你们争相公的。”
梁盼弟道:“你当真不动心?那几个小姐啊,个个如花似玉,比我年轻,比大姐漂亮。她们的爹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她们怎么想的我可是知道的,只要你勾勾手指,三更相见后花园也不是难事。”
“三更相见后花园她们倒是想,我哪有那个时间和心思。我现在还不够忙么,又要研究菜谱,又要写东西,还要教那些盲女唱曲,还要写书。一条鞭法已经开始试行,光这一件事就足够头大,每天讲法讲的口干,哪还敢窃玉偷香。再说三位员外手下可是有护院打手的,我估计我上床时很容易,等到想走的时候,就会被人家的护院堵个正着,不许下婚事,怕是别想走。你们想想,我的正室只有一个,给了这个就得罪另外两个,索性就都不要了,落个清净。”
胡大姐儿听了欢喜道:“我就知道进哥儿不会随便去和她们来往的,只有我们三个不也是很好么?可是……如果三位员外要把自己家的女儿送来,给进哥儿做小怎么办?”
范进笑道:“怎么可能?人家三位都是大员外,虽然功名是差了些,可是好歹也捐个内阁中书头衔,不是白身。就算是要挑书生做女婿,也是他们挑人,不是人家挑他们,怎么会把女儿给我做小?”
胡大姐哼了一声,“怎么不可能?进哥儿这么好的才学,而且也有很多钱,用不了多久,就会比他们都有钱,要他们的女儿当小妾,也是应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