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范进原本的想法中,周世臣被杀一案,注定是一件艰难而长期的工作。自己第一步只能先推翻案卷,指出在审讯程序上的瑕疵以及明显疑点,至于寻找真凶最少也得几个月之后才能看见结果。其实就连推翻卷宗,也得需要上面有人出头才能办到。
周世臣这一案里,审问上最大的问题就是口供来自刑囚所得。但是在大明司法体系内,刑讯是合法的审问手段,不能因为动用了刑具,就咬定这些人口供无效,这与明朝司法体系不符。范进所能用的办法,也就是指出里面一些明显的破绽,再有就是张居正的干涉。
他相信自己给张舜卿的信件张居正一定会看到,也一定会得知自己的用意。从他的利益上,张居正肯定会出手,但是这种出手最多限于翻案不会扩展到破案。毕竟于张居正而言,最大的利益是搞臭高拱,不是擒拿正凶,谁杀的周世臣跟张居正一文钱关系都没有,他犯的上在意么?
在身边的人里,真正想要抓到真凶且能发挥作用的,其实也只有自己。靠一个外省进士的力量大海捞针,注定是件费时费力的工作,范进已经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却不想,突破竟然来的如此之快。
就在自己给张舜卿写了书信的四天之后,散衙回来,钱采茵就满面笑容的走上去,如同一个贤惠的妻子般,为范进解去衣衫,又伺候他坐下,奉上香茶。看着范进喝茶,她才在一旁说道:
“石妈妈那里送了消息来,有个人可能找到郑家大姐的下落,我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去通知一声郑家人,让他们高兴下。可是老爷没发话,妾身可不敢擅自做主。”
“采茵你不必客气的,在家里咱们是平等的,谈不到谁做主。不过不告诉他们是对的,谁知道这人是不是啊,万一不是,就空欢喜了。人在哪,我们先去认一认,是不是在石妈妈那见面?”
“在石妈妈那见,怕是不成。”钱采茵摇头道:“开转房子的,背后都有泼皮当靠山,那里的女人其实很多都是身不由己,被人控制着行动,想要带走她不是不行,就是比较麻烦。传话人的意思是,让人到转房子那边先去看看,认一认人,如果真是郑大姐的话再找人说项,想办法把人带出来。如果贸然的就去带人却带错了,怕是打草惊蛇,正主反倒不好找。”
范进点着头问道:“对了,我听你昨天说,帮咱打听消息的一个人似乎不见了?这消息是谁送来的?是不是那人又冒出来了?”
“那倒不是,失踪的那个是个叫刘小脚的女人,也是开转房子的,和她的相好潘三郎突然就不见了。不过这也不算奇怪,他们这种人啊,成天价惹是生非再不就是烂赌借贷,欠了不少人的钱还不上,又或是和谁撕打起来,跑回乡下避难是常有的事。不知道哪天就失踪了,又不知道哪天又会冒出来。一群泼皮土棍,这都是很平常的事,跟咱们没关系。通消息的是个叫光头王三的,也是街上的泼皮,与石妈妈院里的一个护院比较熟,他介绍来的路子。石妈妈这次托了好多人,哪个有回信都好。”
钱采茵对于刘小脚这种土昌素来是看不上的,再者石婆这次委托的人不少,十几路大泼皮出去找人,有人打听到消息就好,于其他人的事并不会放到心里去。王三那边催的很急,说是郑大姐背后的泼皮是街上有名的狡猾角色,时间拖的久,只怕人就挪了地方,今天晚上就要带人去见。钱采茵问道:
“老爷,一会您看让谁去认人比较好?关清,还是范志高?”
“这两个……都不大好。”范进摇摇头,“见了那人之后我得问她一些问题,如果确定是郑氏,当时就要带人走。这样的事情关清他们办不了,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吧。”
“啊?这怎么行?”钱采茵愣了一下,摇头道:“转房子那边鱼龙混杂,不是读书人该去的地方。何况老爷现在还是进士,更不能去往那等腌臜所在,平白辱没您的身份。”
“没什么,做事而已,哪里有那么多讲究。你看我写的话本就知道了,微服私访可是做青天大老爷的基本技术。你想不想自己的男人是青天大老爷呢?”
钱采茵微笑道:“妾身只希望老爷能够官运亨通家财万贯,至于是不是青天,那是普通百姓想的事,妾身才不在乎。您当真要去的话,也带上个人做保镖吧,转房子都开在那下等地方,往来的人很杂,一不留神就可能有冲突,带个人安全些。”
范进摇摇头,“犯不上,我也就是去问个问题,见个人,能有什么危险啊。就算要撕打,我也不怕他们,打场群架而已,见得多了。有什么点心没有,吃了之后我就去找石婆子,先把这件事做了再说。关清他们留下看家,上次放炮那帮孙子现在还没逮到,家里不能没有男人。”
草草用了几口点心,范进换了衣服,匆忙出门,直奔坊司胡同而去。此时天色已是傍晚,钱采茵把了盏灯笼交给范进手上与他回来时照明用,郑婉也跟出来送行,她个子小,干脆挤到范进与钱采茵之间,拉着范进的衣袖道:“大哥,你这么晚出去,是不是去参加文会啊?有没有好吃的点心,好看的姐姐?”
“小鬼头,你直接问有没有好看的姐姐就好了,不用说点心。姐姐是有的,不过都没有你和你钱姐姐好看。”
郑婉得意地一笑,“那当然了,钱姐姐这么漂亮,哪有女子会比她好看呢?既然是这样,范大哥其实在家里就好了不必出去。”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懂,好好在家待着,大哥给你带点心回来。”范进说着在郑婉头上轻轻一拍,又朝钱采茵挥挥手,提着灯笼走下台阶。春风混着恶臭吹过来,范进皱了皱眉头,即便来到这座城市的时间已经不短,还是适应不了这种味道,摇头道:“谁又在周围乱扔垃圾了,真臭。”随即来到马车旁,掀起帘子上车,在车夫的吆喝声中,放下车帘。
在车帘放下的一刹那,范进心头猛然生出一丝警觉。这种感觉全无道理也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完全是在罗山办军务时于前线培养出的一种直觉。当时虽然不用他披坚执锐冲锋陷阵,但是偶尔也要到前线去,在那种环境里,整体上占优势,个体依旧时刻面临生死考验。有人用箭瞄准我,或是有人想要暗算我的潜在意识,就是在那种环境中磨练出来。发作的次数不多,不过每次都很灵验。
京师里不大可能有人拿弓瞄准个进士,这实在太过玄幻。但是范进在此时还是感觉到一丝莫名的恶意如同锋利的长矛,向着自己所在方位刺来。让他放下帘子的动作微微一滞,想要掀起帘子查看一下,临时雇来的车夫赶时间,已经摇着马鞭驱赶着牲口前进,范进只能摇摇头,把这一切归结于自己的神经过敏。按说已经很久不到沙场,不可能得战场综合症,这情况……真邪门。
距离郑家小院约莫几十步远的地方,一棵柳树下,几个汉子抽着烟袋,很随意地闲聊,看上去与京里普通的游民闲汉没什么区别,没人会在意。但若是有熟悉京师街面泼皮的人走近些,就会惊讶地发现,这几个闲汉都是京城里颇有些名望的泼皮,单独一人都能闹个普通人家鸡犬不宁,这么多人凑在一起,便是要人家破人亡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