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张遐龄面前,他依旧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任凭张遐龄呵斥辱骂,不敢露出丝毫不悦之色。哪怕只是举止间的丝毫不恭敬,都有可能被判断为对家族不忠,随后就会失去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包括身家性命。
像张宗道这样的年轻军官,张家培养了不下五十人。他们中大部分在宣大防线的主力部队里担任基干军官,另外一些则分散在其他防线。自身官职不是很高,不会被大人物特别关注,偏又拥有实权。每人手上都掌握着数百人的部队,虽然从绝对数量上,在宣大庞大军势面前算不了什么,可是在战场上,这几千人的表现,就往往能够改变一场战争的结局。
张家能够成为影响山西的庞然大物,所凭仗的除了手上的财势,便是文人的笔与武夫的刀。不管是偷运物资出境,还是控制一场战斗的结果,让边境局势按着自己的想象演变,这些军官的力量自然不可缺少。只不过在张家人眼里,终归是文官为主,武将只是辅助品。是以对于能读书的子弟还有几分客气,对于这种靠武艺卖命的,就没有好脸色。
当然,张遐龄当下发作除了张宗道自身的地位以外,另外一个重要因素,也是事情的发展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本以为检地,清查丁口,都是难于上青天的事,范进绝对做不成。当年刘瑾想要清查军田实际情况,结果就爆发了宁夏兵变,刘瑾也因此走上死路。如今范进这样做,下场即使不像刘瑾那么惨,起码也是个灰头土脸,因此并未太在意。不想,范进的工作却能够那么顺利的完成,且效果空前。
极短时间内,大同周围的乡村土地田产情况基本已经登记完毕,人员的信息也都已经记录在册。大同作为大军镇,最初只有军户。但是后来随着时代变迁,又有大批民户迁移过来。这些人之所以跑到这种地方生活,最大的原因就是为了逃避赋役,对于清查人口原本最是抵触。可是因为范进先是收拾了代王,再去搞这项工作,等于是挟大势而来,一般人根本不敢和他颉颃。再者,便是当事人本身,对于这项工作十分配合,并没有抗拒之意。
逃亡来到大同的,要么是走投无路的佃户,要么就是有案底在身,无处容身的罪犯。而边境城市对于民事的忽视,加上过分强调武力,认为武力解决纠纷天经地义的扭曲思想,导致了这些难民中形成了明显的压迫形态。身强力壮心狠手辣的匪徒凌虐老实本分的农夫,军户不但不会主持公道,反倒会助纣为虐。由于都是崇尚武力好勇斗狠之人,那些军户与强盗反倒更容易有共同语言,乃至称兄道弟沆瀣一气,至于捕快公人自然就更指望不上。
当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被迫投身代王府又或者某些豪门门下,希望获得这些高门大户护持时才发现,那些欺压自己的恶棍,正是这些高门大户衣冠人家豢养的打手。长期以来,占据人口大多数的农夫佃户一直被欺压,日子过的比过去还糟糕,想要逃跑又被这些恶棍威胁,生命安全得不到保障,连跑都不敢跑。
当年赵全能成功组织大批百姓逃亡,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这些百姓实在活不下去,宁可跑到苦寒之地的塞上去寻个前途,也不愿意留下来等死。民间对于官府的不满一天天增加,如果没有人疏解,若干年后便会在一声轰鸣中炸响,将整个王府乃至大明朝连根拔起。
范进的出现以及手段,让这股巨大能量提前爆发开来,而且目标也从朝廷转向了代王府以及那些平日横行霸道的打手护院。这些人毕竟还是淳朴百姓,脑子转的没有范进快,心机也不如他深。看到平日欺负自己的坏人被砍头就觉得满意,深层次的东西想不到。
而且这次采取的手段也和之前刘瑾的方式不同,当初刘瑾清查军田,目的还是为了立功,就像张居正那些门下搞这些工作是为了自己的功名前程一样。即便是张居正这种人杰,也存着青史留名的念头,做事的时候,更多考虑的是上层,即便想到百姓,也是从群体角度出发而不是个体。
范进这种属于官员里绝对的另类异端,从做事的时候想的就不是自己能从工作里得功劳或是名声,只是单纯为了护盘裱糊。不同的出发点,导致手段不同,结果自然也就不一样。先是一通雷霆手段,把那些庄头以及平素在乡间横行霸道的泼皮乃至所谓侠客大杀特杀,随后又开仓赈济,借机会宣讲政策,七品巡按亲自向百姓解释,让正策的沟通再没有障碍。
百姓们得知这次登记造册是重新勘定,不考虑之前的版籍,自己能从黑户变成良民本来就欢喜。再者,对百姓危害最大的役也改为按田分配,对于这些赤贫阶层而言,非但不用服役,还可以通过代役赚钱,于是更加欢喜。在这种大势面前,阴谋诡计起不到什么作用,不但大同的黄册清查能够顺利完成,可以想象,如果这个消息顺利传播,整个山西的新法推进怕是更难阻挠。
比起这个,更让张遐龄难以容忍的,就是那些庄头、管事私自储存的物资被官府缴获。要知,那些秘密仓库本来位置隐蔽且不存在于任何官方记录中,里面很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更重要的是,里面的东西不止属于那些人,还有一些属于张家。
张宗道作为大同军队的重要棋子,对这一切居然无能为力,既不能阻止,也不能把物资控制在自己手里,现在让他设法烧毁仓库,就像以前几次做的一样也难做到,张遐龄自然难以容忍。
“我警告你,我能把你捧上来,就能把你踩下去!你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不好好做事,你这一房的人都要死!”
张遐龄咆哮着,宣泄自己的愤怒。直到他的脾气发的差不多,张四端才从外面走进来,先是安抚了张宗道几句,又与他耳语一番,吩咐他到外面休息。等到房间里只剩叔侄两人,张四端才苦笑道:
“叔父,我们把他捧上去也花了不少钱,您这一通脾气未免太贵了。”
“怎么?我这个做长辈的骂他几句不应该?就为这点小事他就敢反水?我怎么不信?”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而是没必要冒风险的问题。他确实做不到,不是不想,而是能力不够。那些京里来的兵太厉害,他没办法。叔父难为他,他心里不满,将来不知道几时发作,就是后患。既然是后患,除了便是。这次辛爱汗进兵时,让他阵亡好了。小侄回头再找个人顶上去。”说到这里,张四端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
“叔父心情不好,小侄明白。这次损失不小,如果范进真拿那些东西做菩萨,我们损失还会进一步扩大。但是光发火是没用的,还是得想办法解决。好在,我们也不是没有棋可用。”
张遐龄一愣,“贱人那边有消息了?我还以为她一点用处也没有呢。”
“怎么可能?范进就这点嗜好,摆布他容易得很。就这一半天,鱼就要入网了。而且时机刚刚好。”张四端面带笑容,成竹在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