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王放神色如常,当着明绣的面,只是点点头,然后朝她行了个礼。
“阿姑早点安歇。孩儿告退。”
另一道缝隙里,掖着一截破碎的织锦护腕,是当年张大响从废墟里挖出来的、罗敷父亲仅存的一件遗物。罗敷已经不记得阿父长什么样子了,更不记得这护腕从何而来。
梁木上挂着一个小布袋,里面是罗敷从小到大画过的绣样,厚掂掂一叠;外面的小抽屉里,盛着一团针线,几件簪钗,几十枚钱她的一半家当几乎都塞在这织机里了。
罗敷有点想不通,以舅母张柴氏的性格,卖织机之前,她怎么会想不到在里头掏一掏呢?
多半是因为王放开价慷慨。
这十两金,抹清了罗敷对舅母的最后一点点亏欠之情这笔钱虽然比不上方琼给的买身钱,但聘一个小户人家的女郎绰绰有余。舅母拿在手里,估计会做梦笑醒吧。
罗敷心中盘算,有了这笔钱,舅母她们定然可以完全摆脱钱财上的困境,甚至搬家另起炉灶,搬出方琼方继的管辖范围。自己再不必为他们担忧。
……
翌日清晨,罗敷来到织坊。周氏、胖婶、还有几个平日里勤劳手巧的妇人,已经全都等着了。
过不多时,王放也来了。带了几个身强力壮小伙子。花楼高而沉重,只凭女子之力,怕是难以修造到位。
一队乌合之众,围着角落里那堆七零八碎的花楼残片,摩拳擦掌,就等罗敷这个主帅下令。
一阵强烈的责任感油然而生。罗敷让人取来笔墨,跪坐在地,在一片片零件上编号。
除去那些破碎得没形的,一共编了四百多号。
她搜刮心中的记忆,指点着地上的大件零件,慢慢说:“先试试,把三号柱和五号柱竖起来,连十六号梁……”
第39章 检查
人生在世不称意, 摔东西容易, 拼东西难。
更何况,约莫三分之一的零件是缺失的。罗敷、周氏、胖婶三个人,凭着记忆一样样画出来。几个会木匠手艺的小伙子立刻拿去做。另外需要的铁钩子、铁条子, 画出图样,铁匠坊立刻去打造。
更难的是, 眼前这架花楼残骸,和韩夫人工坊中的花楼, 显然并非出自同一个工匠的设计, 甚至大约并非同一时代的产物。榫卯细节上颇有出入,需要用自己的智慧和想象来补全。
但即便困难重重,修复工作也颇见成效。
盛夏闷热难耐。过了一个多时辰, 罗敷便招呼大家休息喝水, 说了几句感谢勉励的话。
趁众人四散而歇的当口,她终于找到机会, 跟王放单独说了一句话。
“十九郎, ”给他端去一碗凉水,有点不知从何开口,只得简简单单一句话:“嗯……多谢你。”
王放愣神一刻,似乎才想起来她谢从何来。满不在乎地一笑,低声道:“这下用不着整天念叨你那舅母阿弟了吧。那么多钱, 都足够把你给聘出来了……”
前半句话说得人模人样,后半句就开始得意忘形。
罗敷脸一沉,轻声斥道:“怎么说话呢?”
王放看了她脸色, 快速改口:“……我是说,足够赔偿她家里因为缺了一个女子劳力而产生的损失了吧……”
她这才点头,努力放下那些莫名其妙的感伤之情,夸他:“也亏你能攒出这么多钱来。”
罗敷点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她可谓毫无后顾之忧,必须一心一意的履行好主母的职责。
就当自己被以十两金子,聘给东海先生了。
她自嘲的一笑,心想:比嫁给别人好。不但不用伺候舅姑生孩子,反倒多了一群忠心耿耿的手下。
还凭空多了个孝子呢。
她噙着一道微笑,放下水碗站起来,招呼大家:“继续。”
……
修复花楼非一日之功。大伙平日里都有自己的生产任务,只能趁闲暇时间,一天来干个把时辰的活。
罗敷也不着急。只要能看清前路的方向,再困难的旅途都不显得长。
忙了小半个月,大的框架已然竖搭起来,花楼便已初具雏形。等到天气渐凉,暑意褪去,每一个精细的零部件,都已经修复得像模像样。
众人集智慧,在局部做了几次运转的试验,花楼的各个零件运转良好,有时还能发出好听的咔哒声,跟罗敷在韩夫人织坊中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明亮而热烈的夏天,终于隐入群山和溪水里。罗敷院外的几颗石榴树上,慢慢膨胀出了嫣红的石榴果。
七夕民俗,晒书曝衣。晴朗秋夜之下,织女渡河,人神交游。罗敷与众女眷设筵乞巧,纤手快穿七孔针,引一片喝彩。
胖婶笑道:“这是吉兆。织女护佑,明日花楼开张,定然织得又快又好。”
次日,众人齐聚花楼周围,摩拳擦掌。
根据那残存花本的绳结数量,罗敷推断:“一万根经线。一万根纬线。一万两千根纤线。这是磨性子的活儿。大伙别着急,手稳的留下,跟我一起,一根一根的绷上去。”
在场的所有小伙子都目瞪口呆,互相看看。秦夫人逗他们呢?
而妇女们显得见怪不怪。平日里,拿腰机织一匹普普通通的麻布,还得穿一两千根经线呢。
胖婶挥挥手:“这事儿你们男的干不来。去给夫人烧茶去吧。”
穿线的工作,又进行了一月有余。丝线太多太密,相互摩擦,断裂时有发生。女人们用惊人的细致和耐心,将断线一根一根的重新接合。
还好万富从市场上购来了足够的蚕丝,禁得起这么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