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比喻真是掷地有声啊。”她说道,“我们俩一道去。”
马车停的不远。沿着小溪从到潭边时,车上的人正好轻盈地跳了下来,紫藤花色的小靴子踏在茸茸的草上,分外亮眼。
罗敷淡定地上前去打招呼。
山谷里风大,妙仪在柳绿的褙子外面加了件披风,迎面从容地走过来,招呼家仆给奉上一个满满的精致花篮。
罗敷觉得这个表现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中的是方将军确实对他的妙仪很上心,外的是……南齐的女郎真的很奔放啊,据方将军说他们还没定亲,就直接借对方的名义看月亮了。她忽然后悔答应曾高蹭地了,人家说不定十五晚上有重要活动呢。
妙仪将花篮塞进她手里,璀璨的大眼睛蕴着明亮的笑意,欢快道:“阿秦你也来了!也是来找地方过中秋的么?我们可以一起的。”
罗敷说是,简单介绍了方府兼药局的陈医师,显然陈医师也挺顺眼这位吏部侍郎家的小姐。上次妙仪来药局,只说父亲做过御史,后来才打听到肖谧大人迁任吏部已有近十年,罗敷等人对她的低调很有好感。
花篮里装着娇艳的秋海棠和素雅的玉簪花,篮底铺着一方大绣帕,上面抹了一层细细碎碎的银桂,拿手拨开压在其上的叶子,阵阵甜香味就窜进了脑门。
“阿秦,你要是喜欢我家还有许多晒干的花,明天给你送过去?”妙仪拉着她的手指笑道。
“秦夫人更喜欢花儿一样的小妹妹。”曾高不怀好意地道。
妙仪脸刷地红了,辩解道:“我只比阿秦小一岁呀。”惹得曾高和罗敷笑得不行。
“你是替方公子来占地方的,还是他派人来替你占?”
妙仪不好意思地捏着她的食指,道:“我今天原本约好和他一块来的,今日旬休,可是我起迟啦。用完朝食后明洲已经被陛下叫去宫里议事了,走之前叫了家里的车子接我过来的。”
“你们如果是要中秋节晚上两家单独出来,我就不麻烦你们了。”
妙仪想了想,道:“我们往年都是在家里吃过饭再出来的,长辈都在卧房里歇着,不过我不介意。”
罗敷叹气道:“这个我知道,就是方公子介不介意的问题。”方公子脾气虽好,但是碰上难得的机会被人打扰,也会不怎么愉快的。
水潭里有金红的小鲫鱼,她蹲下身搓了点桂花洒在水里,一群姿态灵动的鱼苗争先恐后地往水面上浮,看起来就像是在白色的云朵里穿行。 观赏的鱼类是有人养在这里的,水潭没有可见的杂乱水草,潭边的卵石也很干净,说明这里有专人看管。
“我在渡口等他,他说晚一些时候会来的,我可以问问他。”
罗敷忙道:“不用了,我们药局也有饭局,不比你们两个有闲情逸致,单着的医师们中秋头疼着呢,我得慰劳慰劳大家。”
妙仪听她说,认为有理,便不再强求。
三人在附近的野地上转了半周,河水汩汩流淌,可观四围青山鎏金插翠。渡口聚沙,已多年不能行船,浅宽的河道上伸出一方镶蓝琉璃的水榭,遥遥地对着层峦跌宕。
日光千丝万缕地束在桂树梢上,亭子的砖面呈现摇晃的深色花叶。横梁正中的牌额上书着“催漏”二字,并非什么“风、露、花、水”之字眼。这隶书写的极清俊峭拔,生生镇住了琉璃相映的浮色。
罗敷在亭子里啧啧赞叹这亭子做的精巧,应是私人规格,却对一切外人开放。
“元宵节你们会上这里来赏月么?”她随口问道。
妙仪声音柔婉:“有时会,但也不多。”
曾高跟她说话懒得迂回,仰头看吸引她目光的那两个草字,道:“古人有句子在先,这水榭当年很有几分国内名胜的意味,单只是因为建它的人和写字的人是天下名胜。”
“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朝廷不宵禁有多少年了?”
她问的认真,妙仪算了算道:“在流民之禁解除之前……大概有四十年吧。”
“那建的时间也那么久?”
曾高抢道:“人家就想取古之圣贤的意境,突出一下不愿打道回府的心理,很难理解么?”
罗敷蝇头小利也不放过,自信地道:“这诗又不是圣贤作的。……宝石蓝琉璃嵌顶啊,想必建亭子的也不是个圣贤,做生意的吧。我记得现在市面上这种琉璃只能从海外番邦拿船运过来。”
曾高见不得她这种小人之心,好像处处藏着针时不时刺一下她的东家,无奈道:
“你这就是有阴影了,张开嘴是非要把人撂倒么。不过确实是商人建的——当然不是我爹吃饭的地方。京城富人何其多也,幡花宋家算得上一个出类拔萃的,可惜一场大火毁了个干净,执笔留墨宝的人也……不对,他官做的好好的,最近再次平步青云了。”
罗敷眉眼一跳,“我明白你说的肯定不是右副都御使大人。”
最近平步青云的就只这一位,没想到她素来不关心这些,却对州牧大人敏感的很。这么多京官,她倒张口就来,应是在他那里吃了好些亏。曾高记得她跟自己形容的案发现场,偏头努力地压住嘴角,肩头微微地抖。
妙仪悦然道:“正是九年前东朝少师卞公在京留下的最后墨宝。”当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她。
第50章 群魔
有钱人永远是转移话题的好目标,她不紧不慢道:“啊,那宋家师做寺庙道观生意的么?七月半时排仪仗迎迎路什么的。”
妙仪道:“不是的,幡花只是个诨名。宋家专做牡丹生意,几十年来皇城里的牡丹花一直都是从他们家购进的,如供奉佛前一般,因此叫做 ‘幡花’。九年前令少师方离洛阳,占了大半个铸玉坊的宋府便走了水,烧的干干净净。少师一字千金难求,当年的大商铺以争得一笔一句为荣,结果最后连笔墨金都没能拿到,匆匆去了南安。这催漏亭那时刚建,准备供家中玩赏,后来出了事,也没有人管了。”
罗敷道:“大人真是实惠,先交货再收钱,应该手头不紧。”
曾高感慨道:“被清出帝都的官员,手头的钱都用来打点地方了……哦,少师耿洁,当是例外,不过越是被孤立越是需要银子立足吧。”
妙仪不惯议论他人旧事,但三个女孩子凑在一起就另当别论了。她转转黑溜溜的眼珠道:“也许少师他已知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没心情收银子了,替别人写个牌匾是举手之劳,积积德。听爹爹说少师的脾气是不容易相处的,丁是丁卯是卯,一分钱一分货。”
罗敷再看那字迹,写的确实很好,而所谓千金难求似乎过了,她自己就看了十多年和这“催漏”笔力功夫差不多的字,也没人因为字好看多给她师父交诊金。卞公当年混的风生水起,少年得意,世人不免夸大;依妙仪所说,心情影响字迹,没有发挥到最好,也不是没可能。
她发现她们在一个匾额上纠结了半天,不由冷汗涔涔地感到太幼稚了,果然聚众探讨事情是不能太认真的。
“卞公恩师是犯了什么事?”
妙仪不自觉压低嗓子道:“不清楚,当年我才不到七岁,后来听爹爹隐约提起过,似乎是有人意图谋逆。少师……州牧的老师是原来的吏部尚书卫喻,并非主要涉案人等,但他在狱中自尽了,连带侍郎也左迁南海……我爹爹就是那时调进吏部的。”
她说罢,忽地醒悟过来,尴尬道:“我不应该说这些的!阿秦阿姊,你不要说出去啊……”
“怎么会,这种事情我们了解一下就可以了,其实不少人都记得,你看也没人提起。”心中默默道,估计记得的人都在喝酒时蹦个一两句出来,满足对世事沧桑世态炎凉的抨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