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面色犹如水一般平静,仿佛在很认真地思考她的所作所为。
“那瓶药粉效果很好,放倒了一个人,而你连最简单的屏息都没有做。秦夫人应是认为那把刀会砍下来,无人可以救你罢?只是到了如此境地,秦夫人还能这么从容无畏?”
罗敷想了片刻,哑声道:“我现在知晓为什么每次和公子说话都很累了。公子勿怪,我只是实在忍不住把心里话说出来。为什么你看人的时候都会觉得别人处处不对,就因为他们和你不一样、没有你的心智你的才华你的手段?公子在我面前真是无时无刻不在针对我,我到底何德何能让公子看不顺眼了?”
方琼密长的睫毛覆在眼帘之上,投下一抹柔和的阴影,“方某若是说秦夫人多心,你也是听不进去的。继续?”
她沉着脸道:“我很感激公子救我。公子要问,我便坦言作答,公子相信与否不在我考虑的范畴之内。劫车的人状似山匪,对钱财却并不太看重,甚至要我提醒才去捡钱袋,一开始用箭试探也只是将赶车的车夫杀了。我坐在车中,并没有看见任何一支箭射进车厢内,囹圄之地,做土匪的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的安排?一辆马车能坐几个人,我们是有护卫还是有高手陪同,用得着一大帮人又放箭又带刀的?”
方琼勾起唇角,又听她说:“当时那个山匪首领已起杀心,我开了一瓶药,能让他们全倒自是最好,可他们都是江湖之人,全部中招谈何容易!不管怎样做那一刀都会挥下来,我之前说我是洛阳的太医院判,他犹豫过,要是我先一步晕过去,说不定还能让他缓上些许想清楚了再动手。”
“可是你药晕了他的手下,他不打算放过你,要是后面没有动静让他转移注意,恐怕你的脑袋我得小心供着了。”方琼微笑道。
“所以我更不能醒着了。”她郑重道,“我怕疼。”
方琼点点头,“这样么,我记下了。秦夫人动动看左手?”
罗敷这才发现她多灾多难的左臂缠着一圈带子,她将信将疑地瞄了他一眼,极慢地挪动了半分,结果疼得差点叫出来。
是骨折了还是怎么回事!
方琼满意地开口:“荒郊野岭的也没有大夫,方某在军中学的手法很管用,本想临时给秦夫人处理的,经人提醒说军人和普通人不同……”
罗敷用另外一只手够到水囊,揭开塞子润了润嘴唇,“不劳烦公子了。”
“但方某又想到秦夫人并非普通人,于是尽力代劳一番,万不敢称烦。”
罗敷很镇静地将那口水咽了下去。
她对外科正骨不是很通,书到用时方恨少,可她这时只顾得上恨他了。可是还是一字一顿地道:
“多谢。”
方琼叹了口气,“罗敷,我不是针对你,而是你行事的确十分让人操心。”
他顿了须臾,轻轻道:“真是个让人羡慕的特点啊。”
所以旁人就不免更上心,那些人带了一帮人过来,是主使知道她的身份,担心她身边暗中有人保护。
罗敷不想看见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我们现在在哪儿?”
药粉是她自己制的,她小时候吃了不少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玩意,故而药效对她发作的时间从头到尾不超过两个时辰。两个时辰足以到城中了,现在还在车上是怎么回事,方琼在城外留了多久?还是他们根本没回城?
方琼拾起一卷书翻过几页,悠悠道:“再过两刻便到那些乌合之众的巢穴了,秦夫人不想看看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车子摇晃地愈发厉害,她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把头转向左边,默默地道:
“公子好兴致。”
他笑得很好看:“秦夫人要求方某不为难你,可是你何尝对我放低过姿态?这世间的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口是心非、阳奉阴违之辈,一种是光明正大、清高刚直之属,秦夫人大约是后者。”
罗敷火从心起,拿着水囊灌酒似的灌了大半,领口深深起伏了几下,道:
“承蒙抬爱。公子这是抓住罪魁祸首,眼下逼问出他们的蛰居之地,要帮府兵过去清剿干净的?”
方琼修长的手指从狐裘柔软的绒毛上拂过,蓄了三分笑意的眉眼间尽是薰风皓月,清辉冉冉。
“是。”
天色不早,因是廿九,明亮的苍穹上看不到白色月亮,西边的晚霞已经染上连绵的山头。
当罗敷站在几座破旧的草房子跟前,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了。房子建在深山老林里,但绝不难找,位置甚至没有到山腰,像是山中猎户居住过的场所。她几个时辰前去的病人家也是这样的小屋,只是比这新些——这里的房子不仅小,还破到了无法修缮的程度,掩在灌木乔木之中格外冷清萧索。
她扶着胳膊,在方琼身后探出头:“这地方能住人?还是山贼的老巢?……不对,他们真是山匪?”
方琼忍着把她的脑袋按回去的冲动,“虽然人家穷了点,也不要歧视他们。”又吩咐长随将两个五花大绑的汉子从板车上拉了出来。
罗敷这才知道一共就两辆车,他们两个共乘一辆,犯人一辆,方琼带的人不到二十个,全是商行的护卫。
她左看看右看看,满脸横肉的老大被破布条塞住了嘴,腿上和臂上各有一个箭洞,血把衣服都染红了,然而还吊着一丝气。再后面是对老大说方言的那个山匪,被她弄晕了……怎么就两个?
“喂……”她眨眨眼,“那些人呢?”
方琼伸出一根手指作势要戳她多灾多难的左胳膊,她立马往后跳了步,“不问了还不行。”
当时至少有六七个人在放箭吧,不会都被当场解决了?
长随踹开一扇木头门,灰尘扑面而来,顺着光里面的摆设看得很清楚,因为除了一张桌子两张床,实在没有其他大的物件了。
几人踏进房中,罗敷一眼瞥见桌上放着几张弓,墙上挂了一排挂钩,有的钩子上拴着生锈的匕首,有的拴着短刀,还有空挂着麻绳的。床上被褥凌乱,是有人不久之前睡过的痕迹,床底下有个火盆,黑色的炭烧了几块。
极其简陋的居所,这帮劫匪都穷到这地步了?她在空荡荡的房里踱了一圈,与其说是没银子建富丽堂皇像模像样的山贼窝,不如说他们临时在废弃的草屋里停留过。
一群仓促之间在这里烧火取暖、放置家伙的匪徒,做起拦路抢劫却这般诡异,方琼大概已经知晓了不少,所以才会来管这个闲事吧。
“把火盆燃起来,点灯。秦夫人,你不介意我从你的药箱里拿点东西吧?”
罗敷抽抽嘴角,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请便。”
没有可以坐的干净地方,她拖着副疲累酸痛的身体杵在桌子后头,意料之中地看到方琼也没坐在床上。
首领被扔在地上,一个长随拿着个小瓶在他鼻子底下挥过,他闷哼着转醒,目眦欲裂,嘴里呜呜地喊。
长随抽走他嘴上的布条,一把匕首抵在他的后心,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