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节(2 / 2)

罗敷眼眶有些红,不想让他看见她的眼泪快掉出来了,于是就紧紧地闭上眼,几乎忘记了身子各处的煎熬。他的心脏跳的很慢,沉稳又有力,而她的心好像不属于自己,完全控制不住搏动的节奏。

良久,她叫了声他的名字。

他郑重地道:“还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

她在嘴里过了好几遍,牙也咬了几番,终是改口道:“没,就是想问谁帮我处理的伤口,你帮我叫那位大夫进来吧。”

王放站起来,弯腰将她另一边的指甲修好,悠闲道:“不要紧,晚上再问你。待会儿该用晚饭了,我再过来。”

他丢给她一个让她毛骨悚然的微笑,施施然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调笑也费力气,心情好了很多,身体却不太能受得住,人一走,精力就被抽空了。

罗敷这才得空体察自己的状况,多处皮肉伤,小腿应该是轻微骨折了,但走运地没伤及要害。她一想到自己敢从山路边缘往下跳,就又是感慨又是敬佩,明明最怕高的。不到最后关头不能爆发出潜力,要是再来第二次,她保不准会和那个刺客用肢体语言讨价还价,看能不能先砍脖子再砍手。她从来就勇于向强权低头,只因过分爱惜自己。

“呯!”

罗敷面无表情地将目光聚在被踹开的大门边,一个大坛子摇摇晃晃地挪腾进来,两条细腿仿佛要被压得跪在地上。

坛子后艰辛地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书生面孔,兴高采烈地冲她打招呼:

“师妹你醒了!”

罗敷倒抽一口凉气,今天决计是平静不下来了。

她躺在榻上,脸色阴暗得能下雨,冷冷道:“我没有师兄。”

“哎呀别呀!师兄我敝姓徐,上步下阳,就是那句 ‘徐步转斜阳’的诗,你听过吧?”

“那是前朝的词,不是诗。”

徐步阳接着道:“师妹呀,你可别觉得咱们师父偏心,虽说呢,他把一半的学识都教给了我,但你不是跟了他十多年嘛,耳濡目染自然也是个行家,是吧?”

罗敷气得七窍生烟,“谁是你师父!我师父才不收徒!更不会收你这种人!”

“不收徒?难不成你不是我师妹?”

她脱口而出:“我是他养了十多年的故交的家属,你是何人!”

徐大夫了然,拉长声线道:“如此如此,裙带关系……”

罗敷到底是个医师,顾忌着伤没从榻上蹦起来,气势恢宏地叫道:“我师父乃是前清河郡王世子、原匈奴左谏议大夫舅母,何时收过你做弟子?”

徐步阳了然笑道:“师妹这张嘴倒是会说。玉霄山的覃神医确实说过他不收徒弟,但你分的这样开,不就是担心他真的教了咱几手吗?小师妹,你就认了吧,要不要看证据?”

罗敷没喘上气儿来,眼见他在那口坛子里信誓旦旦地翻来翻去,提了嗓子就喊人:

“重——华!十九郎!”

徐步阳吓得一个激灵:“小祖宗你叫谁呢!”大梁的人,立场怎么这般不坚定!

外面立即传来王放遥遥的声音,“怎么了?”

徐步阳捂上嘴,“好好好,师妹你赢了,我说不过你行吧。”

罗敷喊完了才感到无比羞愧,她这样哪像个重伤在床的病人,简直太生龙活虎了。

屋外满含笑意的好听嗓音又适时提醒道:“秦夫人?”

罗敷再也没有勇气厚着脸皮告状说这个猥琐的大夫欺负她,恨恨道:“没事!本官能解决!”

“能解决个啥玩意,让咱帮你检查检查才是正经的。话说,你是不是十分不满覃神医瞒着你?十分不解他在外头传授我这种人医术?十分不能接受他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说得上话、又看得顺眼的医师?”

罗敷抿着唇,目光要把他扎出一个大洞来。

“小丫头,这就是你不对了。我想你的情郎之前已经和你提过我,怎么现在反应还这么激烈。你要知道,”他潇洒地一抹头发,“咱虽然看起来玉树临风、英姿不凡,可年纪足够当你爹了,覃神医在南齐把手迹交给我的时候,你还没生出来呢!”

他说到最后,突然敛住笑容,“若是你连这个事实都承认不了,那么你师父可真是把你当做普通的故交亲戚养了十多年,而不是当作玉霄山的关门弟子。”

罗敷一凛,心知是自己过于偏激了。王放早就在定国公府和她说过这名行走江湖的铃医,她那时耿耿于怀,现在也无法做到坦然面对。叠云峰上的药庐里只有她和她师父两人,师父压根没和她说过早年的事,扫洒做饭的老仆也全然不知。一下子冒出个分享经验与典籍的师兄,她一时半会格外愤懑不平,不仅是生气自己一无所知,还想填满内心的恐慌。

她没有安全感,懂事之后就整日跟着师父,觉得他是她最亲近的人,可是现在才意识到她的想法仅仅是她一个人的,谁也代表不了。

徐步阳咬着指甲,期期艾艾地说:“……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其实吧覃神医也没教我多少,刚刚是我胡诌的,哪有一半啊,也就几本注解。你师父最疼的不就是你嘛,好东西都是留给你的。”

罗敷硬邦邦地说:“你不是要找证据么。”

他从坛子里拿出一个药箱,“你乖乖躺着,师兄让你瞧个痛快,二十多年前咱可就是靠对付皮外伤出师的。其实吧,箱子里原本还有一本咱们师父的亲笔,挺厚的,里头是《抱朴子》的注解,可惜啊……”他痛心疾首地摇头,“被小人夺去,机智如你师兄也不能把那么多内容给默出来。你看了就明白,怪只怪那阴险狡诈、诡计多端、忘恩负义、冷酷无情的——”

罗敷打断他:“你什么时候认识他的?”

“啊?认识谁?”徐步阳瞪大眼,迷迷糊糊地问。

她作势又要喊人,医师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妹妹哟,你可千万别叫出来,师兄我不晓得在他手里吃了多少亏了!”他拿出竹罐和剪子,给自己倒了点水压惊,“也没多久,就他在军营里那会儿……咦,你印堂发黑啊。”

罗敷粗粗一算,军队里,差不多十年了。医师异常灵活的手拆着棉布条,她只有看着的份,发自内心的排斥和熟悉的动作重叠在一起,不知怎么就开口道:

“那是挺久了。”

“嘿嘿,师妹是想问咱岁数吧。”徐步阳兴奋地验看药膏,“你猜啊?”

罗敷不假思索地吐出三个字:“老妖怪。”

他手上拿着一个非石非玉的青蓝色瓶子,在她眼皮底下晃了晃,“认得吧?待会上药的时候咱再慢慢道来。小女郎就是麻烦,磕着碰着都不得了,幸亏遇上师兄我,想着病人怕疼,就和你们说说话缓解缓解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