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雨声哗哗,穿圆领青袍的青年官员推开门,随从立刻撑起伞为他遮挡风雨。
有人和青年拱手打招呼:“崔大人,这就回去了?午朝不当班?”
青年淡淡一笑。
回到崔府,管家惴惴迎上前,把一张名帖递给他,“老爷,这个人硬闯了进来,现在就在您书房里等着,他凶神恶煞的,武艺又高强,护卫们实在拦不住……”
崔南轩扫一眼名帖,面色如常,清俊的面孔上不见一丝愠怒之色,淡淡道:“无事。”
他打发走下人,解下斗篷,走进书房。
一个高大健硕的男人站在窗前,负手而立,凝望屋檐下垂挂的雨幕。仅仅只是一个背影,气势有如千军万马。
“霍将军。”崔南轩开口道。
男人转过身,扫他一眼,眼神像刀锋一样擦过他的脸,开门见山,“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茶,刚从外面回来,袍角湿了半边,在桌角留下一道水痕,“霍将军日行千里,不眠不休,往返京师、湖广,是为了在下的亡妻?”
霍明锦面无表情,深邃的眉目因为疲倦现出几分冷漠,“你觉得呢?”
蓝底白花瓷杯口萦绕着乳白热气,崔南轩手指轻叩桌面,默然不语。
“嘭”的一声,霍明锦取出一张腰牌,掷到他面前,“崔侍郎,我是个武人,喜欢直来直往,不必在我面前玩弄心计,我只问你一句话,她是死是活?”
崔南轩不语。
“我不像你们文人那么有耐心。”霍明锦笑了笑,眼底却冰冷,“一炷香后,如果你还不开口,只能请崔侍郎往北镇抚司走一趟。”
北镇抚司可自行督查办理案件,而且只向皇上一人效命,权威颇重,朝中官员光是听到北镇抚司之名就能吓得半死。
崔南轩一笑,平静道:“霍将军什么时候管起督查昭狱来了?”
霍明锦也笑了,“这不重要。”他扭头看着窗外沐浴在雨中的丁香树,似是在计算时间。
紫气东来,崔府好几座院子种的都是丁香树,只有她住的地方种的是几十年树龄的桂花树。
崔南轩眸光微垂,片刻后,轻声道,“不知道。”
像是对霍明锦说的,也像是对他自己说的。
轰隆一声,惊雷闪过,刚好盖住他说话的声音。
但霍明锦还是听到这句话了。他握紧双拳,嘴唇微微颤抖,似笑非笑,“不知道?”
崔南轩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离开京师的,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她现在在什么地方……他通通不知道。
他有种直觉,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可他连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都无从知晓。
她如此干脆,连死都要和他撇清干系。
“她走之前,故意放出流言,说先皇后临终之前,给了定国公什么东西。老师否认了这个说法,可皇上却坚信不疑……”崔南轩轻声说,“暂时没人知道这个流言是她散播出去的,一旦老师发觉,她必死无疑。我给她建一座衣冠冢,抹除了她最后的行踪,世人都以为她死了。”
先皇后未曾留下子嗣,皇上和荣王都不是嫡子。皇上登基以后,以国丈定国公收留荣王家眷为由抄了定国公满门。
她离开之后,京师里忽然传出一道谣言:先帝临终前留有一道遗诏,上面写着由荣王继承大统,而那道遗诏被先皇后交给国丈定国公保管,首辅沈介溪带人抓捕定国公的时候,把遗诏拿走了。
这完全是谣言,道遗诏并不存在,锦衣卫抓捕定国公时,沈介溪也根本不在场。
她知道新君登基不久,敏感多疑,故意放出这个流言。皇上果然不问细节,对沈介溪起了疑心,数次找他讨要先帝遗诏,沈介溪辩白说自己什么都没拿,皇上将信将疑。
崔南轩知道流言是从她那里传出来的,帮她扫干净尾巴,沈介溪没有怀疑到她身上。
她只是个深宅妇人,有个嫂子是定国公家的庶孙女,仅仅靠着这层关系,她居然真的成功报复沈介溪和皇上……虽然只是小小的挑拨离间,但往往君臣之间的矛盾,都是从互相猜疑开始的。
他以为风头过去,等她气消了,她可能会回来,派出去的人甚至漂洋过海找到爪哇国,始终找不到她的踪迹。
人死如灯灭,尚有几缕青烟环绕盘旋。她却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不留一丝痕迹。
※
听完崔南轩的话,霍明锦闭一闭眼睛,缓缓步出书房。
希望太渺茫了,她一个弱女子,家破人亡,孤苦无依,亲人都死了,她怎么可能独活?
在孤岛的时候,他曾庆幸当年没有仗着家族之势威逼她,不然她肯定会被他连累。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什么圣人之言,什么君子之礼,全都是狗屁,只有抓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实的。
经过崔南轩身边时,他沉声道,“你为她修衣冠冢,其实只是为了洗清你自己的怀疑,是不是?”
如果沈介溪查到谣言是她捏造的,难保不会因此疏远崔南轩。只有她死了,他才是安全的。
崔南轩笑了笑,俊秀的脸似浸润了几分湿漉漉的水气,双眸黑白分明,坦然承认:“霍将军大难不死,学会洞察人心了。”
霍明锦微微一笑,神情漠然,“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死了的人不会白死。崔南轩,你迟早要还欠她的债。”
说完,他转身离开。
她看似柔顺乖巧,骨子里却执拗,认准了一样东西,就坚持到底。
那一次她的哥哥贬低她,她发誓如果哥哥不道歉,就不和哥哥说话。别人都当她闹小孩子脾气,没人往心里去。
后来听阮氏和祖母拉家常时说,她果真几个月不理睬哥哥,直到她的哥哥真心实意向她认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