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英心思电转,垂目道:“此一时彼一时,霍大人身陷囹圄,大人您身边有人服侍,还是让他们来吧。”
崔南轩脸色冷下来,沉默不语。
僵持了很久,他打开药瓶,自己擦药,“刚才觉得屈辱吗?”
傅云英没说话。
崔南轩擦好药膏,放下袖子,在铜盆里洗净手,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手指修长,“你一天和霍明锦纠缠不休,所有人都会用异样的眼光看你。我只是让你擦药,其他人可不会这么客气,作弄、羞辱,甚至强迫,你身为读书人,真的软弱至此,非要迎合另一个男人?读书不易,科举更不易,寒窗十年,别毁了自己的前途。”
傅云英嘴角翘起,“何来迎合一说?大人多心了。”
崔南轩拧眉。
傅云英淡淡道:“大人好生修养,下官告退。”
崔南轩目送傅云出去。
日光漫进长廊,号房外光线明亮,他逆光走远,高挑的背影慢慢融入艳丽的春光中。
手腕上的红肿并不疼,这点皮肉伤于崔南轩来说算不得什么。
但他却觉得有些头疼……
刚才何必救傅云?他明知那几支箭只是阮君泽这些天用来逗弄文官的小把戏。
看到傅云站在门口,下意识就冲上去了……
这不是第一次,他以前以为那是因为自己爱惜人才,不想看到一个寒门出身的学子蹉跎年华,才会屡屡失态。
可他向来铁石心肠,绝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崔南轩收回视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自嘲似的一笑。
他曾讽刺霍明锦把傅云当成她的替身……其实真正如此的人,也许是他自己。
一阵迟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面前罩下一道黑影。
“今天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姚文达在他对面坐下,瞥一眼他掩在袖子底下的手腕,“我第一次看你当众发脾气。”
崔南轩是安静而温和的,连刀子也掩藏在温柔的和风下,含蓄内敛,不曾当众动怒。
他不说话,姚文达也不恼,自己站起来给自己斟茶,喝几口,长长舒一口气,“你是不是觉得傅云像一个故人?”
姚文达见过魏氏,不愧是翰林家教养出来的闺女,当真是温婉大方,秀外慧中,而且能够放得下身段陪崔南轩吃苦。他以前没发觉傅云和魏氏有相像的地方,毕竟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内宅女子。
直到傅云进京以后,姚文达几次撞见崔南轩训斥他的场景,忽然心里一动。崔南轩清冷到六亲不认,他似乎格外关注傅云。
之后姚文达认真观察傅云,发现他和魏氏有种说不出来的像,不是外貌、性格或者其他,事实上两人性格差别很大,而是举手投足透出来的那种无法用言语形容感觉。
就像去年春天的一场诗会上,刑部和工部的两个主事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场面有些尴尬。
傅云穿一身鹦哥色云纹地窄袖春衫,坐在槐树下吃茶,抬头看枝头花朵垂挂如瀑,笑着和旁边的傅云章说:“二哥,回去让厨娘做槐花饼吃,很好吃的。”
大家都笑了,连吵得脸红鼻子粗的两个主事也噗嗤一下吵不下去,握手言和。
这让姚文达想起刚考上状元的时候,和崔南轩相见两厌,闹得很不愉快。魏氏想办法缓和他们的关系,说话的语气也是这样,让人不由自主就消了火气。
姚文达的暗示很明显。
崔南轩却没什么反应,漠然道:“想说什么?”
姚文达哈哈大笑,眼神却有些悲怆,“我早对你说过,你迟早会后悔的。”
不至于后悔到痛不欲生,但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会一抽一抽的疼。
然而于事无补,死了就是死了。老婆子死了,他接着风风光光当高官。魏氏死了,崔南轩照样平步青云。
“还记得当初在武昌府你承诺过什么吗?”姚文达斟了杯茶,推到崔南轩面前,“现在是你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茶水在杯中晃荡,咕嘟咕嘟响。
崔南轩垂眸,手指微曲,轻叩茶杯,“什么时候?”
姚文达环视一圈,压低声音,“京城将有异变,霍明锦肯定要借此机会除掉沈阁老,届时沈党大乱……你知道你该做什么。”
崔南轩不语,半晌后,点了点头。
姚文达轻吁一口气。
崔南轩这人有一个好处,他从不掩饰自己的狠绝,既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不会蛇鼠两端。
……
阮君泽回到自己的住处,甩了弓箭,掀开茶壶盖子,直接端起整个茶壶往嘴里倒凉茶。
潘远兴从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你把傅云给伤了?”
“傅云是谁?”
阮君泽抹了下嘴巴,问。
潘远兴急得团团转,“我的小爷呀!傅云是二爷的人,你伤谁不好,为什么朝傅云放冷箭?”
他说得很急,阮君泽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说了什么,一挥手,道:“我伤的分明是崔南轩,当时旁边好像是有个人……算他倒霉,我本来是冲着崔南轩去的,他忽然杵在路当中,箭放出去又收不回来!最后不是还是伤了崔南轩么!没伤及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