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处宫廷内湖时, 只见远方传来的一阵阵的甜美嬉笑, 却是一位三十许人的华服美姬正在一名高冠男人的服侍下踮足而舞, 那衣带飘然间, 美腿白臂,一颦一笑皆是魅惑,她见严江驻足转颜时,不但没有回避,反而露出一个充满媚惑的浅笑。
严江本以为她是宫中舞姬,却见她身着玉带金钩,头戴凤鸟金饰,身着越女绸纱——在赵国能有这样的地位的女人只有一个,这魅骨天成的丰腴女子,竟然就是传说中的出身倡门的赵倡太后。
他礼貌作揖,退后离开,走得特别快。
走出宫门时,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
这苍天和赵国是有多大仇啊,什么牛鬼蛇神都在一起了,这种局面,别说李牧了,就是赵武灵王再世也束手无策,而且就他所知,赵国朝堂上的麻烦还有宠臣韩仓、与赵太后有不正当关系的春平君等等,而能挽回局面的人都已经死光了。
“有将无相,为之奈何。”严江漫步在邯郸街头,看着行人来去匆匆,酒肆冷清无人,带着陛下,找到去年初来时坐所居的那家酒楼。
几乎睡着的侍者勉强打起精神,向他询问需求,说这里有新式的好饼好肉。
严江看他面黄肌瘦的模样,起了扶贫之心,让他们上最好的酒菜。
没想到新式的好饼是秦地传来的炊饼,这种可以长途携带又方便沾酱的麦饼居然已经传到赵国,切上的来的白肉沾上了青盐,还带上一碟极稀少的辣酱。
“这是什么?”严江拿筷子指着那辣酱与薄饼,“去岁来此时,并未见过。”
“贵人,这是辣酱,佐以肉,卷以饼,保证您吃了身上舒适,是韩地商人贩来的新酱,又少又贵,普通人家真吃不上。”侍人陪笑道,“我们邯郸酱料极多,但这辣酱却是受旅人喜欢,说是能当烈酒,抵御寒气、提振食欲。”
“如此么,不错,赏你。”严江随便从衣服里掏出几块——他摸到秦半两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换成了一小颗金豆子,随意丢给他。
侍者脸上的愁容终于转晴,千恩万谢。
他又问了邯郸最近的事情,侍者面色很快又愁苦下来,言道秦军压境,城中许多家中男丁被征,去岁大旱,今又征战,邯郸城里粮价上涨的厉害,有点钱的人都逃往了齐魏两国,他是贫家子,又哪里跑得掉呢,只盼望李牧将军能早日打败秦军,还他们安宁。
他还不知道李牧被换的事情,严江没有败他信心,与他说起了家中还有多少地,多少人,过得可还好。
侍人收了赏钱,自然知无不言,他家有两个孩子,去岁饿大饥,不得不卖掉一个,又两次大战,客商大减,这酒楼生意大不如前,幸而东家仁义,只是减半了酬劳,并没有赶他们走。
严江吃完后,找了去岁住的那处房间,与陛下一起凭栏远眺。
一群麻雀在远处的宫廷的屋檐跳跃,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惊讶的声音:“先生?”
严江回头,便见到一名身量拔高,俊美挺拔的少年。
“张良?”严江微微一笑,“好久不见。”
“是啊,”张良神色复杂,“你来邯郸,赵国怕是麻烦了。”
“哦,此话从何说起?”严江拍拍栏杆,示意他过来,“我先前可保下了一人性命。”
张良走到他身边,目光复杂,神情甚是凝重:“先前李牧进宫,未见邯郸黎民聚集,想是已被困入宫廷中,郭开小人如此行径,想是早被秦人收买,如此,赵焉能不灭。”
当初严江救他一命,赠了钱财后将他赶走,他一路来赵,先是求见张家在赵国的旁枝,然后便在庇护下游说赵国春平君等宗室,希望他们能连韩抗秦,只要自己能得再现苏秦合纵之能,必能救回秦国受苦的父兄。
可是赵国上下几乎都被秦国钱权腐化,一个个鼠头蛇尾,连春平君这个唯一在赵太后身边说得上话的,想的也只是和郭开争权夺力,根本没有一点抗秦之心!
他心中郁闷,这才过来以酒解愁,却不想,又遇到了严江。
“那子房你说,这错,在秦还是在赵呢?”严江反问。
“赵为朽木,内有蠹虫,朽木虽大,却难经风雨,如今又有暴秦催折,内因外患交错,必然倒塌,”张良神情冷漠地像颗石,“但若非秦军压境,虽是朽木,未必没有回春之时。”
赵国的郭开任用亲信,收刮无度,早已触怒诸大夫,若非秦军几次打断,大夫们早就拥立公子嘉,到时民心所向,必能剿灭奸妄、重振国势,所以,其因还是在秦。
“子房错矣,其因非在秦,而在赵,”严江指着远方宫阙道,缓缓道,“赵烈侯分晋立国至今,赵传十二代君王,十一次都是政变而来,内耗成风,有名臣良将而不能留,四战之地,于民私斗妄杀,于朝不审而诛,虽大战多胜,国土越战越少,被灭不过早晚罢了。”
张良微微皱眉,似是遇到什么想不通的问题,严江一时兴起,就给他讲起其中关键,就他游历赵国来看,赵秦同出一脉,风格相似,但败的一点也不冤枉。
赵国基本没有法制这个词,轻侠杀人,投入一强权门客之下便可护佑,乡村互殴以争水争地,都是人多说了算。但民间就算了,赵国朝堂之上,居然也是这么玩!
廉颇见蔺相如一个平民比他位置高,就叫嚣遇到一定要他好看;
蔺相如硬拖着赵王去和秦王约会绳池,约会前还硬要赵王下令“未免不测,一月不归就立太子为王”——也亏赵惠文王能忍,若换成秦王政,怕是当场就要把他做成兵马俑。
赵武灵王废了太子退位后,却又反悔想把太子复位;
说好秦国拿太原地换河西,结果秦国给地我才说不想换了;
李牧有地有兵,便觉得自傲可以不在朝里找靠山;
赵奢连着赵国国王一起骗,打赢阏与之战……
赵国真的没能臣吗?不,他们的能臣名将从不比秦国少,甚至不像秦国的文相都是外来人才,他们有自己的培育的土壤,但是这些能臣一个个都太有性格了,权力的游戏自有它特别的玩法,只按自己的意思来,那就会成为输家!
也因此,这些能臣反而让才能不高的君主们无法忍受,赵偃为何任郭开任用心腹,不就是因为朝野不听指挥么。
说到这,严江冷笑道:“赵偃令廉颇交兵权,廉颇当时既然敢把来接任的乐乘打回去并逃往魏国,就别怪后来会“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李牧既然一个选择都不做,就别怪赵王猜忌,无论古今,墙头草自古都是第一个被收拾的对象。既然废太子是赵国传统,就别怪赵嘉被废时毫无阻力。所以李牧无力挽天倾,因为朝中所有可以帮他的人都明哲保身。子房你记住,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赵国如此,韩国亦如此。”
最后这话太直接太要害,张良身躯微微一摇。
是啊,韩国可怜吗?可怜,他国小民弱,受尽诸国欺凌,夹缝求生。
韩国无辜吗?不,它不无辜!申侯变法后,内斗成风,沉迷权势,不思进取,落人一步便缩头割地求存,六国无不视其为肥肉,不求变法求强,只求一时苟安。
别的不说,他张家当年全盛之时,家中仆人数千,奢靡成风,见韩非大才不能为君所用,却无一人吭声多言——以张家三代为相的权谋,能不知道韩非的天赋么,但正是如此,越不能用之,只因古来变法,无一不是废贵族之权,予庶民之路,强国却败家,所以张家不但不能举荐,甚至还要压下所有举荐,让张家权势在韩国世袭下去。
然韩国一灭,贵族们土地为秦所收、权势为秦所夺,又哪一个讨得了好去?
严江见他心有触动,拿话刺他道:“韩国尚有社稷保留,虽被秦王流放羌山,但毕竟还是一块立足之地,你有大才,若愿意,大可去助韩侯重立国土,现在入秦,还能赶上韩侯安十月的集结出发。”
张良眉目微怒,那少年尤自血气方钢,几乎就想扑上去咬死他。
他当然知道韩王安被削为侯爵、流放羌土之事,亦知诸多忠于韩室的贵族随之入羌,但羌地何行荒芜,他若入羌,一身学识理想怕是便要掩埋于田陇沟渠之间了。
“不去也可,七国随君任选……哦,对了,现在只剩五国了,”严江伸指挑起面前美人的下巴,啧啧了两声道,“要快哦,小美人,等天下一统时,你可就没的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