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是一木盆,里面盛满了清水。
青年那双骨节分明的细致好看的手,正掬着少女的长发,浸在水中,为她清洗。她整个人埋入他怀里,侧身靠睡着他的膝盖,将自己的一头乌发,交给青年打理。
青年低着头,洗的很是耐心。有打结的地方,就慢下来,一点点用长指梳顺。一手护着怀里姑娘的侧脸,一手用木勺舀水。
原映星听到的流水声,竟是这样。
而少女乖顺地依偎着青年,她侧过来的眉眼,还带着少女般的天真无邪,粉红嫣红,皆在一张小小的脸上。
原映星漠然地看着,心想:原来这两人的关系,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啊。
自古以来,姑娘家的头发,从不交给外男打理。不管是做姑娘还是做妇人,女子挽各种发髻,却从不会将头发散下来,让人看到。只有夫妻双方,妻子才会把长发散下,放心让自己的夫君看到。
如今这小姑娘让杨清帮自己洗头,显然已经有嫁给杨清的意思了。杨清居然也不拒绝。
原映星心里冷笑,有些失望:月芽儿真是瞎了眼啊。枉她一心认为杨清是正人君子,可自己眼下看到的,绝不是这样。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年纪不大,被人哄骗了也正常。但杨清怎么可能不知道姑娘家散发的规矩?还没成亲呢,就骗人小姑娘。
啧啧。
他一时意兴阑珊,觉得月芽儿喜欢的人不过如此。转身想走,又听到那两人的说话。说话的内容,跟他以为的“大龄未婚青年哄骗小姑娘”的桥段完全不同。这一听,又让他听得停住了步子——
院中,少女忽而惊叫一声,在青年腿上打了一下,“你轻一点!你扯着我头发了!”
杨清道,“我知道啊。你别急……”
“我头发被你扯得疼我能不急吗?!”
“好了好了……”
这么张牙舞爪、头发被人抓在手里都还敢打人的小姑娘,跟原映星以为的娇羞怯懦被骗婚的少女,完全不同啊。
过一会儿,望月又烦道,“你怎么还没好?我脖子都歪得酸了。”
杨清慢悠悠,“你再忍一忍,不要着急。万事急不得……”
“……我就不该让你帮我洗头,”望月简直快绝望了,“明知道你是个慢性子,我还敢让你帮我洗头,我当时一定被你下降头了。”
“你镇定些,”杨清说,“练武比这辛苦的多,都能坚持下来。只是洗个头而已……”
“洗个头而已,你就快一点不行吗?我今天要是落枕了,就是你害得!”
“你……”
“你别说话了行不行?把注意力放我头发上好不好?”望月很暴躁,检讨自己,“怪我色-迷-心-窍,你说要待我好,要跟别的男人争取我,我就被感动了。现在想一想,有什么值得感动的呢?男人的话怎么能相信呢?尤其是你这种做事磨磨唧唧的人,我真不应该相信。”
杨清很无奈地闭嘴。
他的性子慢,望月的性子急。如果她不给自己说话时候,杨清根本说不过她。其实给她洗头,杨清就是过于细致了。细得望月的一腔少女心,硬生生被他磨成了大妈心,时时刻刻想暴走。
望月还挤兑他,“你说要争取我,要跟别的男人公平竞争。你就是这么竞争的啊?杨清,我跟你说啊,你这样追姑娘,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的。你还是算了吧。”
杨清不说话,只是笑。他怕他一说话,她就又开始激动,嫌他慢。
他心中默想:大概这就是爱情?
上一刻望月还对他喜欢的不得了,他皱个眉她都心疼;下一刻,她就一张□□脸,与他说话火气这么大,好像他是她的仇人一样。
男女之间的感情,是这个样子啊。
这么的虚无缥缈。
每个人都有优点,也都有缺点。在喜欢得最单纯的时候,眼睛里只能看到对方的好。后来,慢慢的,不好的那一面,也都能看到。例如杨清,心细是他的优点,过细后显得磨蹭,又是他的缺点。看到对方的优点,同时包容对方的缺陷,这才是爱情。
流水声中,杨清耳边,忽听到一声啪的响声。他抬头往那个方向看去,树影晃动,没有看到人。他的武功高,相信自己强大的五感,手中动作便突然停了下来,思索是谁时,又听怀中姑娘无语道,“你怎么又停下来了?洗个头,你也要思考人生吗?”
“好了,你别急。”杨清只好将问题抛到脑后,专心应付少女的一头乌发。
而原映星已经离开,眼底神色深幽了些,古井一样望不尽。
方才那少女说话时的神态,又让他想到了月芽儿。
那个张牙舞爪的性子……真是有些像。
记忆中的月芽儿就是这样。大大咧咧,脾气也有点坏,一副“你不听我的就是你的错”“我永远是对的”“你们这些愚蠢的人我懒得跟你们计较”的样子。任性又可爱,稍微逗弄一下,她就亮出爪子挠人。
没什么杀伤力,就是不肯吃亏。
她越对谁亲,越是会这样。
反是她不太关注的人,她就不怎么理会。怎么在背后诋毁她,怎么编排她,她都能当笑话听过,也不去计较。
自月芽儿做圣女后,基本圣教里只要是女的做的坏事,江湖人都喜欢安到月芽儿头上。在江湖人口中,她今天还在岭南烧杀抢掠,明天就能跑去关东跟人比武。那时候月芽儿听说了这些故事,还会笑着跟他一起八卦一番,觉得很有意思。
他们都觉得这是很有趣的事儿,她还撺掇着他也匿名,去江湖八卦上放些好玩的东西。但后来,另一个他有这么写过,月芽儿恐怕根本没关注过。
那时候,他真是很喜欢她。可惜后来……
愤怒又绝望。只要稍微一想,都能感觉到其中的涩意。
但是月芽儿已经死了。
他也是谋害者。
他再找不回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