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将离气一沉,敛起自身气息,闲庭步一挪,跃上酒楼后的旗杆,踩着杆突落在了房顶上,仔细听着一瓦之隔的动静,没想到刚一上来,便听见呼延翎提到了自己。
“……若非白雪川提了个更有意思的法子,老夫见了卫燎的后人,去恨不能碎尸万段的。”
“苦海一事,霜明已听过了,呼延前辈如若心中有恨,找我相报便是。我阿姐已对西秦仁至义尽,万勿胡乱迁怒。”
呼延翎闻言冷笑道:“老夫被困这数十年以来,当年的三脚猫,现在要么是狼,要么是虎,尖牙也都露出来了,连亲生女儿都卖,难怪能与殷凤鸣分庭抗礼。你那一母同胞的姐姐我也见了,听外面的说法,堂堂心高气傲的武林盟主被生父如此摧折,若换了我,早就以正统王储的身份回厄兰朵夺大汗之位,一统匈奴,再率十万北狄南下,掀了西秦的国祚。”
卫霜明的声音略消沉,道:“阿姐身在江湖征伐,心在天下太平,我也曾问过,她最恨者莫过于征战。说来惭愧,若不是我那父皇认准了她不会置百姓生死于不顾,也不会有后来这许多周折。”
呼延翎道:“老夫虽恨卫燎,但看在你那姐姐性情豪爽的份上,说句公道话——你这看着亲姐姐在外流落,自己享尽尊荣的弟弟,有什么去评判她所为所不为?”
卫霜明一时语塞,目光黯然,道:“呼延将军教训得是,所以我想尽快继位,终止父皇这些荒诞的所作所为,并为阿姐赎罪。”
“继位找到老夫头上来了?你既已经是太子,卫燎又年老,何必要如此着急?”
卫霜明摇头道:“西秦与东楚不同,父皇对皇权抓得极重,当年阿姐之所以被逐出宫闱,父皇名义上是拿我作为幌子,实则是怕阿姐长成之后威胁他手中皇权。我今年已有十九,西秦有九枚兵符,我手上的仅有一枚,且都靠近北部边境一带,实际上等同被架空。”
“卫燎毕竟是老了,这种一听就知道是穷兵黩武的兵法二家路子,怕是熬不过殷凤鸣,他虽看似软弱,却步步踏实,刚刚在外面晃那么一圈,他治下的百姓,商贸之丰饶不下于前朝,卫燎早迟要让他磨死。”呼延翎说到这儿,已有了七分了然,道:“难怪他急了,趁西秦兵锋正锐时再不一统天下,二代之后就再无机会了。”
卫霜明凛眉道:“未必,天下之大,风云莫测,龙气未必在东,若让我得登九五,我有把握不输与楚皇。”
大越嫡系除一个东楚太后外全部死尽,百姓也已换了快一代人,前朝往事已往矣,大越再无光复之机,如今天下局势一目了然——二龙夺日,双朝并立。
呼延翎大笑:“你这奶娃娃倒真是卫将离的亲弟弟,初生牛犊不怕虎固然值得夸赞,不过老夫且提点你一句,若无斗得过白雪川的自信,你还是就此回家去熬到卫燎老死,希望比较大。”
——他竟对白雪川评价如此之高吗?
卫将离是知道的,一般没有加入白雪川受害者协会的人是认识不到她那个人模人样的师兄是如何可怕的,毕竟他会忽悠,连殷焱都在相当一段时间里觉得他是那种目无下尘的江湖高人。
似乎是因为血脉感应,卫霜明马上就问了卫将离想问的话——
“这才不过日之久,呼延将军便与白雪川如此熟稔了?”
接下来呼延翎的一句话让卫将离差点没从房顶上摔下去。
“浮屠塔中无岁月,见了嫡妹之子仍在世,如何不欣怀?”
——白雪川和呼延翎是舅甥???
白雪川的身世一向是个谜,卫将离从师父那儿听到的版本基本上都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或者是从西瓜地里刨出来的种种糊弄小孩的说辞,后来隐约听说过白雪川出身名门,却不知道是哪个名门……没想到竟然是前朝的名门。
只闻卫霜明很快了然道:“难怪虽为江湖人,却无匪悍气。幼时常听母后自草原上省亲归来后对他赞不绝口,可惜那时我与阿姐还小,待稍大些时我们再去草原赴三朝宴,他已经离开了,否则那时可以结交一番。”
——妈哒为毛就我不知道?呼延翎说的被乞颜部收留的族人就是白雪川??
信息量太大,卫盟主全程听得嘴都没闭上过。
西瓜地里能刨出这么个黑心瓜吗?分明是名门圈养的!
呼延翎又道:“既是他让老夫来见一见,你说的夺国之事老夫自然会考虑,至于……”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门外有人敲门,进来一个虎背熊腰的侍卫,低头看了看呼延翎。
卫霜明道:“无事,说吧。”
“回殿下,外面有本国密宗使者前来拜会,说是听闻殿下也到了东楚,特地前来拜会,一论大公主近来的……不慎重之举。”
“啪!”
卫霜明当即便摔了酒杯,目光凶狠道:“好一个宝音王,我还未寻他的麻烦,他还敢步步紧逼!去将这条街暗封了,他若来见,便提头来见!”
随着卫霜明这一声,四下立时传来脚步声,想来是他的下属闻声便去执行了命令。
这些事与呼延翎关系不大,只觉得这些人办事拖拖拉拉没一个痛快的,也就没再说些什么,倒是端着酒杯的手一顿,目光向上看了一眼,露出几许意味不明的笑。
卫霜明抱拳道:“私仇扰心,难谈联盟之事,呼延将军在此稍等,霜明去去便来。”
……
密宗十**王俱都是江湖上的顶峰高手,但按字部分,音字部和严字部才是法王中的精英,而密宗宝音王,则是密宗首座摩延提首徒,当年若无白雪川,便会被认定为下一任密宗首座的接班人。
此时夜华初上,苦海山下因卫将离挑战天下带来的喧嚷已去了一半,天空中下起细密的雨,不知是不是地域不同的缘故,卫霜明总觉得那雨过于腥了。
“在前面吗?”
“宝音王就在前面的三里亭下。”
卫霜明按紧了腰间的长刀。为人子,或有为难之处,但密宗就另当别论了。
在和亲一事后,密宗在西秦国境内大肆宣扬是宝音王将堕落为江湖草莽的卫将离度化,让她一改以往嗜杀作风,生出善念,这才令西秦百姓免于饥荒煎熬。卫霜明为此不知多少次上疏卫皇要求严惩密宗这等慷他人之慨的行径,却都被一一驳回。
知道卫皇已被摩延提等人描绘的江山战图蛊惑得无法自拔之后,卫霜明就彻底死心了。
那些权力顶峰的人是没有适可而止的概念的,只要他们看中的人有价值,就会恨不得压榨到最后一点骨头渣。
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手指摩挲着刀柄,卫霜明示意身后撑伞的人把伞沿上抬,便能看到雨帘中,一个面若好女的僧人坐在亭中,半阖着眼眸喃喃默念经文。
这人生得妖异,从眉心至结疤顶都纹刻着红色的镇魔咒符,看起来比魔头更像魔头。
“宝音王,你既然敢出现,可是有一死的觉悟了?上次仗着父皇庇佑,这次你又想拿什么筹码来为自己保命?”
那宝音王叹了口气,起身道:“贫僧生死是小事,只不过想问一声——在太子殿下心中,是私仇与天下,孰轻孰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