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午后,升平巷顺数第三家的院子里缓缓的飘出了一阵奇异的气味。
起初是有些淡淡的苦味,让人一闻就知道这肯定是有人在煎药。可渐渐的,这苦味没有了,只有越来越浓重的臭味,像是从阴沟里翻搅出了一大盆臭鱼,惹得邻近人家纷纷捂鼻,更有那脾气大的人站在门口冲着巷子的两边喊道:“谁家的马桶倒了?咋这么缺德?这是想要臭死谁呢?”
无妄捂着口鼻守在灶房的药炉前,露在外面的两只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苦逼——萝姑娘,你确定这只是有点臭?
呕,他有点想吐。
门口探出了一颗脑袋,又迅速的缩了回去,无妄的眼神好,冲着门口就喊道:“干什么的?给我死进来!”
推推搡搡的出现两个人,站在门口就不敢再往前一步了,绷着脸憋着气,多喘一口气都好像要死过去一般。
无妄更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们骂道:“干嘛呢?在外头鬼鬼祟祟的,心疼你家统领我,想来替我煎药?”
两人吓得连连摇头,平时说说笑笑、油嘴滑舌,现在却紧闭着嘴多喘一口气都觉得是折磨。
他们为什么要不知死活的跑来看这个热闹?远远的待着,是嫌不够臭还是嫌坐着不够舒坦?
和厨房只隔着个院子的内院正房西次间里,瑾儿围着被子坐卧不安,一会儿钻进被子里,一会儿又坐起来探出个脑袋,刚喘一口气就又连忙把口鼻捂进被子里,露出两只充满着不安、惊慌,还有不耐和烦躁的眼睛,全然不是刚才面对云萝时的天真可爱。
“向凌泉呢?他死哪里去了?”
旁边的绿衣丫鬟也被熏得头疼,连表情都是恍惚的,说:“向……向大夫出门了,说要去药铺看看此地的药草。”
但她觉得,他更有可能是受不了家里的这个味儿,躲到外头避难去了。
瑾儿用力的捶了下被子,挠着头发就像个小疯子,“废物废物!”
发泄了一通,他抬起头来问道:“舅舅呢?”
“舅爷在前院。”
他眼珠一转,指着丫鬟就说道:“去,你把那药给我倒了!”
丫鬟吓得几乎要缩成一团,连连摇头说道:“公子,煎药的是舅爷身边的无妄统领,奴婢不敢。”
“废物!”
一个白玉环当头砸了过来,落到她身上时已经没什么力道,但气势却不小,吓得她“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贱婢,竟然故意作弄我!”他咬着手指恶狠狠的说道,“你让人去把那个贱婢给我抓回来!”
粉面团似的小人儿,那双在半个时辰前还清澈动人的桃花眼,此刻却充斥着满满的恶意,整张小脸都显得扭曲而狰狞。
景玥听了下属的禀告之后,沉默了会儿,忽而意味不明的轻笑一声,“由他去。”
会有人教他做人的。
无妄蒙着口鼻全副武装,包裹得比上阵杀敌时还要严实,拎着个漆盒从厨房出来,凡他所经之处,人人退避。
“爷,药煎好了。”
景玥当即放下书站了起来,“走吧,爷亲自给小公子送药。”
若是另有需求,他也不介意再亲手喂他喝下。
普天之下,有此荣幸的人可不多。
金尊玉贵长到四岁的瑾儿小公子遭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磨难,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身边的下人也一个个都成了锯嘴的哑巴,往日有多嚣张,今日就有多鹌鹑,面对着景玥更是连吭都不敢多吭一声。
他们哪里敢跟这位爷作对呢?又不是活腻味了。
“舅舅。”
小公子眼泪汪汪十分可怜,景大魔王却丝毫不为所动,亲自打开漆盒端出药碗,“是你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刺鼻的气味加上诡异的形状,瑾儿小公子一个没忍住,“呕”一声吐了出来。
景玥后退了一步,似乎十分惊讶地说:“你不是很喜欢吃药吗?”
小公子看着冷酷无情的舅舅,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可是,难道他以为只要哭了就能逃过吃药的命运?
太天真了。
不管怎样,药还是要喝的,而且一天三顿,一顿都不能落下。
不出一天,粉团儿似的白玉小公子就变成了蔫巴巴的干瘪小白菜,心疼得他身边伺候的丫鬟和侍从们直抹眼泪,却谁也不敢助他逃离魔爪。
他哭也哭了,闹也闹了,在发现这些都全无作用之后,终于安静了下来。
景玥看到他这么快就乖顺下来,也不知是惊讶还是感叹的说了句,“小小年纪就这么识时务。”
识时务的小公子转头就趁着人不注意的时候偷溜出门,跑了。
两天后,云萝又在家里看到景玥的时候,有些意外和惊讶,“你外甥还在装病?”
这可厉害了。
景玥摇头,说:“他跑了。”
“跑了?”
“嗯,趁人不注意,从后门偷溜出去,跑了。”
云萝看他脸色平静,半点没有四岁外甥一个人偷跑出去万一被拐子拐走了怎么办的担忧,问道;“那你来我家做什么?”
他就冲着她笑,“我来视察开荒的进度,顺道来看看你。”
还真是一点都不担心呢。
他都不担心,云萝就更不会有这种不必要的担心了,转而问;“吃午饭了吗?”
于是,景小爷又在她家蹭了一顿午饭,吃的是早上卖剩下的包子馒头和米糕,半盆米饭,几样家常小菜,他却赞包子的馅料调得好。
刘氏正在为饭菜简陋而难为情,听他这么说,顿时就笑着说道:“都是照着小萝的主意做的,她自己动手不成,鬼主意却不少。”
景玥笑看了云萝一眼,“何时能尝尝你的手艺?”
云萝头也不抬,“你不会想吃的。”
“你怎么知道?只要是你做的,再难吃我都能吃下。”
回头刘氏还跟云萝说,瞧那天景公子出场的架势,凶巴巴的让人心里瘆得慌,却没想到竟是个随和的,冷包子都能吃得津津有味,竟是比金公子还要好招待,一点都不像富贵人家的公子爷。
这话如果让他身边的那些人听见,怕是要以为他们认识的不是同一个人。
凶残冷酷才是他家爷的标配啊,随和好养活什么的,那都是装的,装的!
日子平静的划过,各人都有各人的事,做工的做工,开荒的开荒,伺候庄稼的伺候庄稼,养病的养病,离家出走的离家出走……
所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郑大福当日病得凶猛,虽然当天晚上就退了烧,但之后又断断续续的小烧了几场,好像要把他的身体掏空似的,人也迅速的萎靡了下去,老态毕现。
郑丰年被郑丰收从学堂里叫回来,伺候了两天就又回镇上去了,本在娘家伺候亲爹的李氏急匆匆赶回来,替代郑丰年在老爷子的病榻前尽孝。
不知是受不了家里的吵闹折腾,还是终于想起了还有一件要紧事被耽搁已久,郑文杰突然开始收拾行囊要到县学报道读书去了。
“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这个时候去,真是好孝顺的大孙子。说啥耽搁许久,这是才发现耽搁了许久啊?栓子都已经在县学读了半年了。”郑丰收对此十分不满,忍不住就跑来找郑丰谷嘀咕抱怨。
郑丰谷却不是多嘴的人,何况那还是他亲侄子,所以只说:“前程也是顶重要的,爹盼了这么多年,不就盼着他们能在科举上更进一步,光耀门楣吗?文杰也确实在家里待了不少时日。”
郑丰收仍然意难平,跟二哥说不到一块儿,就凑到了云萝这边,“你说他们是咋想的?要说想去读书,早就该过去了,一直拖拖拉拉的我还以为他是不想再考举人了呢。”
云萝最近倒是难得的对大房有几分关注,闻言说道:“他不是一直都挺忙的吗?”
郑丰收脸色古怪,忙啥?先是惦记余家的小姐结果被余公子打上门来,后来忙着相看娶媳妇,再之后娶了媳妇忙着生孩子,虽然那孩子好像不是他的。
这么想想,似乎还真的挺忙的。
云萝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三叔你这几天都没有出去赶车?”
郑丰收的脸色微僵,讪笑着说道:“这不是在伺候你爷爷吗?”
云萝摇头,“爷爷现在只需要慢慢养着就好,不需要人天天守着,再说你也没整天守在老屋吧?看你好像挺闲的。”
被揭了底,郑丰收话头一转就又说:“赶车能挣几个钱?现在大伙儿都去作坊做工的做工,剩下的但凡是家里有个空闲劳力就都往后边开荒去了,谁还天天有事没事的往镇上跑?”
这话说的,好像他以前就有多勤劳似的。
云萝眼角微耷,“没人搭车,你可以去镇上拉活,哪怕只挣一文钱,也总比你在村里闲晃的好。要不,你去开荒?”
郑丰收刚想要反驳的话在听到她最后一句的时候瞬间全咽了回去,他连自家的田地都不愿意种,去开荒?
云萝又问他,“家里的银子还剩下多少?”
郑丰收缩了缩脖子,说:“这个我咋晓得?都在你三婶手上抓着呢,平时想让她拿出一两银子来都要念叨上半天,再没见过比她更抠搜贪财的婆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