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只道恒道长陪着阿淇娘守在尸身旁。
尸身打理得很整洁,已更换好了敛衣,衣上无半点血渍。静静的安详的躺在床上,完全看不出去生前曾遭受怎样的痛苦。
阿淇娘跪坐在一旁。木雕泥塑一般往火盆里丢着纸钱。眼中灰寂无光,也没有什么眼泪。
道恒道长起身时,她没回应,同她说话,她也没回应——身旁陪她的人换做了“云秀”,她依旧没什么回应。
纸钱丢完了,她便静静的坐在那儿。
没什么声音,死寂得跟不在似的。
令狐十七忽就有些透不过气来,莫名的他便想——若是当时他在就好了。
若当时他在,这姑娘此刻应当依旧噙着笑在屋檐下陪云秀喝茶闲聊,她阿娘端着笸箩从旁路过,于是随手抓一把新晒的萝卜干给她们下茶。
随着这念头,世界骤然间便清晰鲜明起来。
女孩儿合住的房间里特有的熨帖馨香,杂着隐而未散是血味儿,纸钱干呛的烟火味儿……许多人留下的哭声、笑声、私语声、闲话声、读书声……她们脸颊上的红润,梳齿间的光影,眼眸中的流光溢彩……浸透了土壤的血色,散而失焦的双瞳,失控前回眸时眼中滚落的泪水,狰狞如魔的杀戮相……愤怒、痛苦、悔恨、逃离……无数的真实在一瞬间涌入进脑海中。
不相干的一切,终于通过他的眼耳口鼻身意,同孤悬于内心的世界连接起来。
令狐十七猛的便怔住了。
明明没有多么悲伤,可眼中不经意便落下一滴泪水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这才是他真正做错了的。原来这才是云秀嘱托的本意。
这时他听到了啜泣声。阿淇娘仿佛终于意识到女儿再也不会醒过来了一般,肝肠寸断的哭泣起来。呜呜咽咽的,泣不成声的,浑浊的眼中泪水不停的滚落。她捶打着自己的膝盖,被痛苦压得佝偻,“……我苦命的女儿啊……”
令狐十七不知该怎么做,于是伸手过去握住了她枯槁的手。
她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中不能自抑,根本就无法察觉到身旁的安慰。直到哭得失去力气,歪倒在令狐十七膝盖上。
令狐十七于是抱着她支撑着她,直到夜色静深,道迹道长前来替换她们。
阿淇娘被道长们强迫进屋歇着了。
令狐十七一直守在她窗外。
天色蒙蒙将亮时,自始至终也没有合眼的老妇人终于翻身起来,踩在炕上,垫着脚往梁上丢了根绳子,而后安安静静的将脖子套了上去。
令狐十七心猛的一收,已变作阿淇的模样穿窗进去。自背后轻轻的叫她,“阿娘。”
老妇人茫然的回过头来,而后睁大的眼睛里,泪水倏然滚落下来。
仿佛怕再弄丢一样,她忙转身上前来要抱住女儿。
原本以为只是一缕虚魂而已,纵然抱也抱不住的,可谁知手上的触感温暖又柔软,分明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泪水再也止不住,老妇人抱紧了她,呜呜咽咽的哭着,轻声哀求着,“一会儿……就再抱一会儿。”
令狐十七原本有满肚子的道法想同她讲——譬如人由生至死不过是自混沌复归于混沌。譬如人固有一死。譬如薪尽火传……
可在她的悲痛面前,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小心的回抱住她,轻轻抚摸她的脊背。直到她再也支撑不下去,昏昏的失去了意识。
外间鸟鸣,晨光乍亮。
云秀踏破虚空,疲惫归来。
见到“阿淇”时,眼中泪光一瞬间便盈满了——可她不是阿淇娘,她骗不了自己,阿淇已死去了。
泪水滚落下来。
她轻轻的上前,将阿淇娘抱住、扶好,而后目光柔和哀伤的直视着令狐十七,道,“我回来了……昨夜的事,谢谢你。”
令狐十七心里便一恸,却也知这便是全部了。
她目光清明如许——李家十四郎,果然如他所预料般,将她自深渊边缘拉了回来。
他略整理衣衫,回复了本来面目。
想说一声对不起,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希望她能让他为阿淇做些什么,可人死灯灭,此刻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想告诉她自己的懊悔、痛恨……然而这些都是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
他便只凝望着云秀的眼睛,将一切他终于意识到却已不能再表露给她的东西深深掩埋进心底。
而后胡乱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第86章 未妨惆怅(四)
阿淇最终葬回到了山下村父亲的坟墓旁边。
阿淇娘睹物伤人,已不愿再回到奉安观里,便依旧搬回到阮小七家旁边的小屋里,准备和亲戚彼此扶助渡过晚年——也可住得同丈夫女儿埋骨之处更近些。
奉安观依旧是云秀的容身之地,可她又何尝不会睹物思人?回到院子中,处处都是阿淇的音容笑貌,却已何处都寻不回她了,便觉心如刀绞。
空间也已崩坏了,如今就只剩下丹房而已。
——虽说自师从华阳真人之后,空间里温泉、府邸、仙果仙草之类她便已不大在意,修炼时消耗在丹房中的时日最多。可有没有和用不用是两回事。一旦只剩下丹房,空间便也不再是那么让人流连忘返的去处,甚至都不能算可憩息的家园了——就只是个炼药炼器的地方罢了。
云秀忽然便明白,为何故事里修行之人都要云游四方。固然有逍遥游历之本意,怕更多还是因为,原本就无处可栖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