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2 / 2)

风雨飘摇之中同舟而行,天下人无论贫富贵贱本就是命运共同体。如今划船的将被饿死了,那些只坐船不划船的人却在吃肉。还要百般论证自己吃肉是天授之权,跟划船的饿不饿死毫不相干。这不是找死是什么?

景王见他有萧索哀叹之意,又道,“哪里还挤不出赋税来?要我说,把各地徒众最多的寺庙一拆,寺田一收,再勒令那些酒肉和尚还俗——起码能拆出……”他显然不像十四郎这般仔细调研过,说不出实数来,干脆使劲往大里说,“……拆出万顷良田,十万新丁来!均摊下去,各家税负不就减轻了吗?”

“嗯。”十四郎道。

他没多说,但云秀见他眼眸中的消沉,深觉得他并不认为景王这一招有触及到什么根本。

事实上,以云秀的眼光看来——治标不治本,那些新拆出的良田和新丁,用不了几时便都成为田连阡陌之人的私产了。拆庙对普罗大众毫无助益,还蹂|躏了他们的心灵寄托。但若真能一下子拆出这么多钱,或许能解决一些缺钱时无从下手的困境。

先对软柿子下嘴,这熊孩子风格和十四郎真是大不相同。

就这样,也能互相达成理解——真不愧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叔侄俩。

临走时,景王依旧不能释怀,再次逼问,“你到底从何处学到这么多的?”

“微服私访啊。”

“小仙女真的教你隐身术了!”

看得出十四郎很想回他一句——你傻吗?可惜他心虚——他真的借助怪力乱神了。

“这不公平,你得让她也教我!凭什么我不能出长安,你却可以微服私访?”

十四郎无奈道,“不能亲自去看,还不能向知道的人学吗?你身旁当也有佃农出身的仆役。有曾沉沦下僚,熟知百姓疾苦的老吏。何不设法向他们打探?”

景王不知想到了谁,眼睛忽的亮了一亮。嘴上却嫌弃道,“不肯说就算了,又拿陈词滥调|教训我!”

然而不被十四郎看好的“消兵策”,到底还是推行了。

至今推行了两个来月,尚还看不出利弊来。但赋税确实没减。不但没减,还因新皇登基,地方朝贺,要向天子献上奇珍异宝,而增添了额外的负担。赶上江南大旱,衢州一带便闹起了饥荒。

天旱是从春天旱到秋天,会闹饥荒是早可预见之事。

然而朝廷坐看农户春天卖青苗,夏天卖田地,秋天闹饥荒。到人吃人的地步,将要暴|乱了,才下旨免除赋税,施粥赈灾。

然后万民感激不尽,山呼万岁,喝着清水粥给刺史送万民伞,将天子当再生父母。

而城中那些能吃饱喝足的人,还觉得天下太平,并无衰颓丧乱之相。殊不知城外早已到卖儿鬻女到地步了。

从意识到江南将要闹饥荒,十四郎便开始奔走。先是借着云秀的法术,变化作幕僚提醒刺史尽早上奏,提请减免赋税,拨粮赈灾。预防富人趁机兼并土地,免得灾民灾后无以为生——后来才知道,刺史身旁那些本地望族出身的府员们,正等着这个搜购田产的好时机。

又去长安奔走。然而长安确实穷,穷到京官的俸禄比同品秩的地方官低一半的地步。政事堂讨论的结果是——百姓手中余粮应当还能再撑一个月,赋税可免,赈灾却先不急。一来钱不够,二来这会儿去赈灾,你分不出来喝粥的是吃白食的还是真灾民。倒是可先放出要赈灾的风声,免得有人趁机哄抬粮价。

……从上到下的官场,竟无一方把人的生死搁在心上。

十四郎痛定思痛,终于意识到,他唯一能指望的竟然只有民间自救。

他便也因此卸下了遵纪守法的枷锁,开始怎么方便怎么来了。

他先放出风声去说衢州粮价飞涨,骗着粮商将余粮运过去。又假传朝廷旨意,令当地富户、寺庙统计存粮,等待朝廷收购。待这些粮食凑到一处,价格涨不上去时,拿出全部家财,再加上云秀资助的布匹、宝石、佛像……终于搜集了能救一时之急的粮草。

千辛万苦,结果还没送到灾区,便在途中被土匪给劫走了。

报官是不可能的。

十四郎干脆带着云秀上山同土匪谈判——连骗带吓,九死一生,总算将粮草弄回来。

结果才运到山下,又被官军给没收了。

原来卖粮给他们的当地望族向家中做官的亲戚打探此事,得知自己被骗,告到了刺史跟前。刺史又惊又怒,下令抓人。

负责抓捕的人抓不到正主儿,正愁没法交差。碰巧遇见他们运粮的车队,一合计——不是本地的,又是从土匪窝里出来的——行,就栽到他们头上吧。

十四郎又急又气,又觉着可笑,想到衢州都要人吃人了,他这个急着赈灾的人却遭遇诸多荒诞离奇的阻挠,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所幸,这时朝廷派来主持赈灾的人,终于到了。

因扬州院留后意外过世,朝中一时寻不出合适的替代人选,柳世番主动请求前往巡视。新上位的宰相们恰觉得他碍眼,却又没有合适的位子安置他——他虽资历浅,但功劳是实打实的,还是当朝最年轻的宰相。让他荣养显然不成,把他调去主持户部,又常觉得难以驾驭差遣他,思来想去,最好还是外放了吧。恰好他自请,宰相们求之不得,极力促成,很快,将柳世番调任扬州院的文书便下达了——当然,是调任,不是贬谪。放当朝宰相外任,自然少不得给他加节度使衔。于是柳世番便带着淮南节度使、宣歙、浙西观察使一大堆头衔,镇守扬州去了。

衢州恰在浙西治下,是柳世番的管辖范围。

柳世番一离开长安,人还没到,先六百里加急,向治下各县发了一连串的公文,其中一条恰是十四郎做过了的——命提前统计好可供征募的余粮,特别是向寺庙和当地郡望。这也是十四郎的计谋穿帮的起因。

柳世番自然也因此得知,有来历不明的提前一步,以朝廷的名义募集了衢州城中余粮。

这魄力和行动力令柳世番惊诧。他稍琢磨了几个可能性,觉着不排除是有人要趁机作乱,立刻加紧行程,提前一步赶到了衢州。

得知衢州府抓到了人,立刻亲自接手。便这么同十四郎见面了——当然,他见到的并不是当朝宁王,而是个毁家纾难的年轻富商。

释清了嫌疑后,十四郎将这半年间所见种种怪现象,一一向柳世番提出质疑。包括朝廷是否故意选在灾民山穷水尽、要易子而食的地步时,才来赈济。

柳世番居然耐心的一一作答了。

云秀从旁听着,内心竟久违的有所波动——似乎除了对待他之外,柳世番对任何晚辈,不论是云岚还是柳家她几个堂兄弟,甚至一个素昧平生却敢当面对他提出质疑的“年轻富商”,都能耐心的听取和解答。也许没到慈父的标准,却无疑算得上合格的师长。为什么偏偏对待她,就干巴巴的,多一句话都没得说?好歹她也是亲闺女吧!

真是太过分了!

不过兀自埋怨了那么一晃神的功夫,也就释然了——说到底,云秀自己对他不也干巴巴的,跟个她不怎么熟却被迫叫爹的大叔似的?

两个人谈得很深,也很真诚。

至少以云秀对她爹的了解——柳世番难得的毫无保留、倾囊相授了。就好像他从十四郎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似的。

而十四郎告辞离开时,柳世番还当真询问了他的籍贯姓氏,父母是否健在——得知他父母俱已亡故后,又立刻询问他是否愿意到他幕府中来。

十四郎令云秀颇为扬眉吐气的果断拒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