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芊上前两步,指了指跪在地上的民妇,转头看向那青衣奴婢,眉梢眼角都带着讽意:“我今儿可真是听了个大笑话!你叫他们贱民?他们是大周黄册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民户,堂堂正正的人,名正言顺的大周百姓!你呢?奴籍!按照大周律令,可是连人都算不上的!你哪来的脸叫他们贱民!”
这一点狠狠戳在了青衣奴婢的七寸上,甚至比刚刚质疑她身份那两句还要狠,她猛地退了两步,差点跌倒在地,扶着胸口不停喘气,好似下一刻就要晕厥。
也难怪,这青衣奴婢是家生子,从小就陪在小姐身边读书,算起来粗重活都很少干,平日里就是研墨绣花,跟着小姐识文断字,惯来自视甚高,府内府外都是副小姐的做派!如今竟被人指着鼻子骂“奴籍”“不算人”,如何能受得住。
然而,沈芊可不管她受不受得住,继续逼近一步道:“哦,对了,你不是还嫌弃他们卑贱,要他们滚出驿站吗?可惜,按照大周律令和你的理论,他们比你高贵多了,若要滚出驿站,也该是你先滚!”
“你……你!”青衣奴婢抖着手,终于彻底站不住,被气得仰倒在地,好在站在边上的那几个壮实家丁动作快,伸手将她扶住了,她猛地抓着家丁的袖子,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尖叫道,“你们把她扔出去!立刻扔出去!”
家丁都是不能入内院的三等奴仆,若不是这次大理寺卿举家逃难,顾不得什么礼节,他们是决计不可能见到这些主子和内院的大丫鬟的,所以这些日子,家丁们都表现地异常英武,试图在主人面前立功。
如今见这大丫鬟一吩咐,立刻急于表现地围了上去,作势就要去碰沈芊,沈芊退了两步,厉喝:“你们敢!”
那青衣奴婢扶着胸口站起来,神情扭曲而刻毒:“你这贱民,我今日就好好教训教训你,看你还敢不敢这般牙尖嘴利!”
就在这群家丁围住沈芊,要动手之时,忽然传来一道威武的男声:“你们在干什么?住手!”
来人正是早起练武的项青云,他乍一看到一大群身强力壮的男子围住沈芊,便急了,大步并作两步跑到她身边,两手一伸,拽着两个家丁的衣领,就把人往后摔!项青云身材高大、武艺不凡、力能扛鼎,一个人挑这五个家丁,是一点压力也没有,不多时,就把这五个家丁都撂翻在地!
沈芊从来没觉得这愣头青这么帅过,忍不住喊了一声:“打得好!”
项青云刚刚回过头来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前方就又传来一声怒喝:“你们在干什么?”
两人顿时转头看去,就看到驿站正厅前面忽然出现了很多人,站在前方的是一个穿着官服的中年男子,他身后还站着几个奴仆,奴仆的后面又站着两个明显像是主人样的女子,其中一女子着深蓝袄裙,戴着金饰头面,年岁不小,显然是女主人的模样,而另一个着姜黄色交领短袄,外罩对领褙子,下裳亦是鲜嫩的柳绿色,最关键的是,她戴着皂纱帷帽,显然是还未出阁的姑娘。
沈芊正眯眼辨认着来人,那青衣奴婢却已经快速地跑到官服男子的面前,跪倒在地,掩面而泣:“大人,这两个刁民,不仅污蔑您和夫人,还动手打伤了府里的家丁,奴婢无能,未能及时阻止他们……”
沈芊哼了一声,极为不屑,这等小人,颠倒黑白的功夫真是炉火纯青!
“大胆!你们是何人?竟敢动手打本官府中家丁奴婢!”这位大理寺卿听了自家奴婢一番颠倒黑白的话,竟连问都不问,直接发怒责问起了两人。
沈芊很是惊愕,但她随即也越加愤怒,难怪这家的奴婢如此嚣张如此狠毒,原来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她看着跪倒在地,掩面哭泣仿佛受了天大委屈的女人,对着这位大理寺卿大人道:“大人不妨问问你家的奴婢又干了些什么!”
那大理寺卿看着跪在前面的青衣奴婢,又瞪了沈芊一眼,便道:“好,绿芙你说,将这事情原委说清楚。”
绿芙边哭边凄凄惨惨地说了起来:“是,绿芙绝不敢又半点隐瞒。这些日子,小姐一路颠簸,昨夜又没睡好,很早就醒来了。奴婢便想着,准备些热水和花瓣,好服侍小姐,可谁知道,刚刚走到这门口,便将这两人不敢不顾地往里冲,奴婢怕这两人是奸细,便着家丁将两人拿住,好好审问,可谁料……谁料……”
绿芙一边哭,一边小心翼翼地回头去看沈芊,随即又像是很怕她一般,缩了缩肩,继续梨花带雨地胡说八道:“谁知,谁知这位姑娘突然就冲上来,不仅拦着不让奴婢审问这两人,还将奴婢好一阵辱骂,甚至污言秽语涉及大人和夫人,家丁们气不过,一时气怒……又不知从哪里出来这位姑娘的同伴,将家丁都打伤了……”
“啪啪啪!”沈芊忽然鼓起掌来,盯着跪在地上的女人似笑非笑,“往日常有人说口舌之利,远胜刀剑,我今日可总算见识到了。绿芙姑娘,你有这般的内宅本事,竟然还只是个奴婢?真是让人惊讶啊,我还以为,你少说应该是个姨娘了呢!”
“放肆!尔等刁民,不仅当众行凶,竟如此放浪,当众说这些污言秽语,是以为本官不敢治你们的罪吗!”这位大理寺卿勃然发怒,长须美髯都气得发飘,一副要将沈芊和项青云下狱的模样。
沈芊怒视这位所谓的大理寺卿,简直要被他的昏庸和无能给气死了。
然而,还没等沈芊发作,那位带着帷帽站在后面的小姐忽然分开人群走了出来,走到跪着的绿芙身边,抬手将她扶起,对着大理寺卿道:“爹爹,绿芙确实是为了给我摘花才会走到前院来。她自小就在我身边,最是温柔娴静,不争不闹,若非真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绝不至于如此失态。”
说完,她还很怜惜地叹了口气。
温柔娴静个屁!刚刚一口一个贱民的是谁?沈芊着实是忍不住爆了个粗口,这一家子,她竟不知道是那绿芙的演技太好,还是这一家子太蠢,竟真会认为那样刻薄恶毒的女人贤淑?
“来人,把这四人压下去,本官要好好审一审这四个胆大包天的刁民的来历!”大理寺卿大手一挥,就要把沈芊两人和门口跪着的夫妇给关起来。
项青云轻喝了一声,摆出样式就要和这些人干架。然而,没等这些奴仆围上来,就听到后面传来少年人那清亮严厉的声音:“严大人,你没空在大理寺审案,倒是有空跑到这荒郊野外来耍官威了!”
这声音太熟悉,严奉君忽然有些腿抖,等他转过身,看到穿着玄色衣裳、面容冷峻又威严的少年大步走来,他终于站不住了,扑通一下跪倒在地,颤巍巍地行了个大礼:“太……太子殿下!”
这话一出,整个前院,呼啦啦地跪了一地,严奉君的夫人徐氏,那位扶着绿芙的严小姐,一直装木头人的驿丞,还有身后那些气势汹汹的奴仆,全都跪了下去。场中站着的,只有沈芊、项青云和赵曜三人。
项青云瞧着大家都跪了,很是尴尬,转头就给沈芊打眼色:咱们要不要跪?
沈芊啧了一声,阵仗着实有点大,扛不住,她回了项青云一个眼神:意思意思跪一下!
两人打完机锋,便也跟着屈膝要跪,不过还没等沈芊跪下去,赵曜便扶起了她,笑道:“一早就没人了,竟然跑来了这里,该喝药了。”
边上已经跪下去的项青云愤愤不平地瞅了瞅边上的沈芊,说好一起跪的呢?
赵曜才不会让项青云起来,他很理所当然地无视了项某人,只专心致志地盯着沈芊喝药,等沈芊把药都喝完了,才满意地从她手里接过碗:“你今儿怎么起这么早?”
“额,昨天睡多了,今儿睡不着。”
赵曜能自然地无视这跪了一地的人,沈芊可做不到,她忍不住伸手扯了扯赵曜的袖子,示意他快解决面前这场景。
赵曜这一路走来,其实大体听了些,大约是严家那个奴婢惹了沈芊。当然,事情的原委,他不了解。不过,也不需要了解,反正他说过,和沈芊作对,就是和他作对!而所有和他作对的,都该去死!
沈芊可不知道赵曜心里转着这么凶残的念头,她扯着赵曜的袖子,把事情原委细细说了一遍,包括绿芙是如何指使人殴打这对夫妇,如何凶残地要把人家扔出去,让他们自生自灭,又是如何狐假虎威,要处置他们这些冲撞“贵人”的贱民。
这一番说的,让跪在地上严奉君冷汗直流,而跪在后头的绿芙已经彻底瘫软在了地上,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个粗布麻衣的女人,身份会这般尊贵!如今她犯到太子殿下的头上,哪里还有生机!
赵曜听完沈芊说的话,继续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帕子,递给沈芊,示意让擦一擦嘴,还笑道:“你不是一向厌恶这苦药,今天怎的喝得如此痛快。”
沈芊可没有赵曜这样的闲情逸致,在一地跪着的人头前唠嗑,她再次用力扯了扯赵曜的袖子,朝他瞪眼。
虽则沈芊这“穷凶极恶”的态度与撒娇相去甚远,但在赵曜的脑补中,这就是沈芊在向他示弱啊!可怜小太子这一路都是被沈芊恐吓、使唤、当孩子一样照顾,真是头一回感受到沈芊对他示弱,他简直不要太爽,虽然扮猪吃老虎这招好用,但身为男子,用这招用久了,自尊心还是很受挫的。
尽管赵曜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在跪着的一堆人身上,但没法子,沈芊的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他只要低头去瞧严奉君:“严大人听清楚了吗?身为大理寺卿,该如何断案,应该不需要本王教你吧?”
严奉君最怕的就是赵曜提大理寺卿这茬,毕竟他这已经不是擅离职守的问题了!陛下被敌军所掳,殿下生死不明,京师被破,百姓遭屠,他身为三品大员,竟一声不吭就带着家眷出逃……虽然逃跑前,他做过无数遍心理建设,笃定法不责众,笃定日后的新皇还要靠他们这些老臣重振朝纲,可是谁曾想他会如此倒霉,一出京城就遇到了太子殿下!
遇见了也就罢了,太子殿下如今落魄,他若是能抓住机会表个忠心,日后也有从龙之功,可谁又曾想,他府内竟有如此愚蠢歹毒的奴婢,直接把人给得罪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