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情于理……姑娘总是要去的。”蕊红低声道。
按照沈芊的想法,如今的张家必是更愿意关门闭户,一家人一起渡过难关,以探望的名义去打扰,多少都是不太合适的。但此间的风俗如此,最近有不少探病的人去张家拜访,蕊红也说,她既然与夫人有私交,最好还是要去的。
张抚远的尸身还远在山西,即便死讯已然确定,但张家不愿也不能此时为他设灵堂。沈芊一身素衣素服进入张府的时候,整个府内静悄悄的,不见白幡,不闻人声,却处处弥漫着压抑而绝望的气氛。
“沈姑娘,您来了。”出来迎接沈芊的依旧是张青家的,可是比起上次相见时的花团锦簇,笑语晏晏,此刻的张青家的白发丛生、老态尽显,连相应时的笑容都带着几分凝滞。
“打扰了。”沈芊微微欠身。
张青家的领着沈芊入了后院,一路上很是沉默,只说了夫人如今的状况不好,大奶奶也久居小院不出,整个家里有些乱,希望沈芊能够海涵这样的话。沈芊连忙表示是自己冒昧打扰了,还要劳烦夫人带病相见,实在是不过应该。
走过了张家那曲折回廊和花园,终于到了张夫人的房门前。张青家的推开了房门,一股药味顿时扑面而来,沈芊在小丫鬟的带领下,绕过屏风,走过外屋和小厅,才进入到了张夫人的内屋。
沉香色的绣着花鸟树木的床帐已经被撩起,本来躺在床榻上的朱氏伸手向站在她床边伺候的张家大娘子,示意她将自己扶起来。
张家大娘子见她病重若此,却还倔强地一定要坐起身来,真是又急又恼:“娘,您这是做什么呀,大夫都说了多少次了,您现在要卧床静养,沈姑娘又不是……”
“扶我起来。”朱氏虽因久病而气力衰弱,但她话里的坚决,谁都能听得出来。
张大娘子拗不过她,只能伸手扶起她,又令左右拿软被过来,好让她靠得舒服些,沈芊进来的时候,正好就看到朱氏坐起身,她连忙疾步过去:“夫人怎生坐起来了,快快躺下好好休息!民女本就忧心贸然来访会打扰到夫人,如今若是夫人因我如此……”
沈芊的话还没说完,朱氏已经用力握住了她的手,重病的折磨让朱氏整个人形销骨立,凹陷的而言我看上去极为瘆人,可沈芊不仅不惧怕,反而心中哀伤至极。当日张家众人宴饮欢畅、击节而歌时的情景还犹在眼前,如今不过短短两月,竟已物是人非,世间最苦不外乎如是啊!
沈芊内心悲痛,倒也顾不得手被朱氏紧紧攒着,反而柔声安抚她:“您先躺下休息,有什么话,民女都听着呢。”
朱氏摇了摇头,面容虽然憔悴惨白,漆黑的眸子里却像是闪着烈烈火光,瞧着让人心惊:“沈姑娘,老身怕是撑不过这一遭了,如今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姑娘答应老身!”
沈芊闻言大惊,无措地看了看周遭,张大娘子已经掩过面去小声啜泣,其余奴婢仆妇皆是痛苦不已,她惊惶道:“夫人,您千万不要这么说!您会好起来了的,大人也会好起来的……”
朱氏并没有听进沈芊说的话,她眼神空洞又专注地盯着沈芊,像是盯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若是无法抓住,就会当场撒手而去!
如此境况,沈芊哪里还敢拒绝,她只能连声道:“您说,您说,只要民女能做到,必定会竭尽全力……”
“姑娘,老身求你,让殿下将老身次子调回来……老身这两子两女,已失其一。大儿……尸骨曝野,老身连见一面都不能……如今,便是死,也只求全家人能死在一处。”朱氏说着这悲戚之语,神情却木然灰寂,她这是真的已存死志啊!
沈芊极是慌乱,她想说他们会赢的,山东城绝不会失守,可是喏喏启唇,却一字都说不出。
“娘!娘你清醒些,二郎在扬州,他很安全,他没事啊……娘!他没事……”张大娘子听罢朱氏这一番话,到底还是没有忍住,伏跪在朱氏床前痛哭不已。
沈芊站在母女俩边上,有些手足无措,可即便张大娘子哭着不停地劝慰朱氏,她却充耳不闻,视线依旧死死地落在沈芊身上。这已经成了她的执念,甚至就如同张大娘子哭喊的那样,她已经不再清醒了,无法感知外界,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要让二儿子回来,要全家团聚……
沈芊甚至不敢想象,若是这最后支撑着她的信念轰然坍塌,朱氏会如何……她心中发寒,咬着牙点头:“好,您说的,民女一定竭尽所能。”
不管能不能做到,不管要不要去做,但此时此刻,她都必须答应下来!
从朱氏的屋子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沈芊整个人都像是虚脱了一般,倚靠在蕊红的身上。她浑身发冷,连骨子里都生出彻骨寒意,她知道朱氏是悲痛的,可当她真的直面这种悲痛,才发现这是多么地……令人窒息!
“沈姑娘。”
身后传来张大娘子的呼唤声。
沈芊攒着蕊红的手,转身看去。张大娘子眼眶通红,神情黯淡地走到她身边,对她轻声道:“沈姑娘,妾身未曾想到家母今日会突然……让姑娘受惊了,至于二郎的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大郎殉国之后,家母的精神就一直不太好,如今……如今怕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沈芊闻言,无声叹息:“是民女不好,打扰了夫人。”
张大娘子摇摇头,一双含泪的杏目感激地看向沈芊:“不,沈姑娘,妾身要感谢你。之前,家里人都没有意识母亲竟一直都在想这件事,如今……如今既知晓她心中执念,妾身和妹妹也算心中有数了,只要二郎一直好好地在扬州待着,家母就一定能撑下去!”
沈芊有些诧异,想通了却又极是心酸,张夫人如今心存死志,药石无医,不管是二郎出事还是二郎回来,但凡她这个唯一的心愿了了,恐怕就真的没有什么能支撑她活下去了!如今,也唯有用远方的二郎安抚她,宽慰她,让她一直保持着希望,才有一线生机。
“民女明白了。”沈芊点点头。
张大娘子拭了拭泪,挤出一丝笑:“将姑娘牵扯进来,实是张家的不是,还望姑娘海涵。”
沈芊摇摇头,与张大娘子告辞之后,才由蕊红扶着,被张青家的送了出去。这一路上,沈芊思绪万千,神情恍惚,倒是没有注意张青家的一路上都欲言又止。
及到了马车前,沈芊正要坐上马车,张青家的才鼓起勇气忽然朝着沈芊躬身一拜:“老奴……老奴多谢姑娘!”
她刚才在屋中,将这所有情况都看了个完全,自然知晓沈芊那句应许,几乎是救回了夫人一条命!这些日子,来来往往探望的人那么多,夫人却都因抱病未曾相见,都是二奶奶在大厅接待了的。
可是只有今日,听闻沈姑娘递了拜帖,夫人竟执意要亲自见她,本来所有人都还疑惑,如今这般,他们才知晓了这缘故。前些日子,她也是隐约听见过夫人和老爷的争论的,大约就是希望老爷能给殿下上折子,把大郎从山西调回来,但当时,老爷否了。如今,大郎身死异乡,想必夫人不仅哀痛还极为自责,自责自己当时为何没有更坚持一些!
张青家的一想到夫人是带着这种心情缠绵病榻,在精神恍惚之际还心心念念记着此事,甚至为此抛下颜面,不管不顾地求人,就觉得酸涩又哀痛,这是她的小姐,她的夫人,自小便心善仁厚,一辈子也都顺顺当当的,可如今……如今临老了却要遭这样的大难,老天爷无眼,老天无眼呐!
沈芊见张青家的已经忍不住开始落泪,便转身道:“不必多谢,张妈妈回去吧。”
说着,她便上了马车,一刻都不敢多留,唯恐自己也会忍不住哭出来。可怜河边无定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她只希望,上苍开眼,不要再让大周百姓受此劫难了!
阴雨缠绵之中,马车摇晃着回到了衙署后院,然而,还没等沈芊下马车,陆管家忽然匆匆忙忙地跑过来,神情急切地对着沈芊躬身行礼:“姑娘,您可回来了,出大事了,殿下让老奴立刻带您去前院,有要事相商!”
沈芊扶着车辕跳下来,身上的大氅都还没披好,陆管家就已经急慌慌地要往前走了,她忙道:“这是怎么了?好歹也等我换件男装。”
陆管家急得直跺脚,一张老脸皱得紧紧的:“来不及了,鞑靼大军不见了!”
“什么?!” 沈芊握在手中的暖手炉“哐当”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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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芊急急忙忙地小跑着进入前院,一直到布政司厅院中,才发现赵曜、冯宣冯大人、陈赟陈大人,以及暂代张大人布政使之职的田沐阳和徐泾也都在。沈芊身上的素色妆裙还没来得及换,黑色的大氅也还没脱,这一闯进来,倒是让所有人都怔住了。
好几个人都颇尴尬地看着沈芊,之前她穿着男装与众人议事,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况且她男装时候,做派模样都不似女人,倒也确实时常让人忽视她的性别。可是如今,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裘衣,脸上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为扮男装抹上黑粉,甚至反倒还化着了极浅淡的妆,所谓要想俏一身孝,她虽未穿孝服,但这一身也是雪白衣衫,还是将她衬得身姿婀娜、面如桃花。
冯大人几个倒还好些,除了开始尴尬了一下,很快也就缓了过来,但年纪还很轻的徐泾就不一样了,他本就话少羞涩,此刻更是脸红如烧,整个人都缩进墙角里,一眼都不敢看沈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