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慕达愣住了,众人忙迎出厅外,道:“徐世侄……哎呀徐世侄……”
拓跋锋冷哼一声。
“拓拔大人……哎呀拓拔大人……”
众官又上前忙不迭地朝拓跋锋赔罪,云起拱手为礼,翩翩然入内,笑道:“好久未曾来兵部了,上回来还是三岁那时……摆设也没变么?”
那话自是信口胡诌,三岁小孩儿记得什么了,许慕达反被晾在一旁,眼睁睁看着云起与拓跋锋被簇进厅内,实在想不通为何人情冷暖,官爷们何以在一瞬间都变了脸?
许慕达不知云起何许人也,一口气出不来,正要撩事时,云起与拓跋锋坐定,便听兵部门房大声通报:“尚书大人到——!”
云起刚坐下忙又起身来迎,只见尚书齐廓岩与一人携手进了兵部,齐廓岩一见飞鱼服,登时心内先打了个寒颤,每日上朝,自认得徐云起,忙道:
“未知徐世侄早候于此,廓岩今日来迟,还请恕罪则个。”
云起只道:“不妨,不过是查件小事。”一面笑着让座,目光却驻于齐廓岩身后那人脸上。
与兵部尚书同来之人,正是蓝玉。
蓝玉乃是朱元璋麾下一员猛将,开平王常遇春内弟,论领军之能,除徐达,常遇春外明代开国大将无人出其右,数年前更于捕鱼儿海大败北元残军。
蓝玉一生在外征战多年,军功甚厚,朱元璋以“卫青”“李靖”比之,可见此人待遇之隆。
云起在蓝玉面前不敢造次,规矩执后辈礼道:“徐云起见过蓝叔。”
排起辈分,蓝玉与徐达同辈,云起唤一声叔并非谄媚,蓝玉见云起几分面熟,爽朗大笑道:“原是徐家小子!一身锦衣华服,本将军险些便认不出了!”
云起一扫众人,见许慕达早已不知所踪,料想是见风头不对撤了,心想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日后再寻他晦气不迟,遂说明来意,道:“想借兵籍簿查几个人名。”
众官为许慕达默哀三十秒后各自散去,齐廓岩颇为难道:“徐世侄,不瞒你说,京中兵籍簿要调阅可以;然而调防手札,名表等物,无圣上御旨,锦衣卫却是看不得。”
云起心中一凛,从而联想到蒋瓛所言,莫非还京换防之军真有猫腻?若当真如此,蓝玉在侧,要查起来便真是麻烦了。
不料蓝玉却道:“哎,这是哪里话!廓岩去将四军名表拿来,让徐世侄拿回去翻看便是。”
尚书吓得面如土色,蓝玉大声道:“锦衣卫公干,自是奉了皇上御旨,有何不可?毒日头下,又要世侄回宫跑一趟,于心何安?!”
云起这下更是疑惑,观齐廓岩与蓝玉二人,却实在不像串通作伪,只觉云里雾里,想不通蹊跷。
一直缄默的拓跋锋开口道:“无须带回去,在此借阅一两个时辰便可。”
蓝玉眯起眼,来回打量拓跋锋,道:“你是蒋瓛大徒弟?”
拓跋锋微一颔首,与蓝玉对视。
蓝玉虽是粗人,服饰却极为考究,一身黑蟒绣服更衬得这虎背熊腰的猛将英伟不凡。
武官多是浓眉朗目,眼中流露出习武之人的明亮真气,隐隐是一介武功高手的风范,与拓跋锋一比,竟是将其比了下去。
齐廓岩无计,只得亲自去取了名册来,那册上尽是蝇头小字,写满人名,百名一页,百页一本,每本记万人之名,摞在一处,足有厚厚四十本。
蓝玉笑道:“捧回去捧回去……一时三刻,哪看得完?!”
云起笑答道:“听闻蓝叔军中十五万人,名儿都记得,谁是谁,从未对错过号?”口中聊天,却已伸手取过本名册,翻开。
蓝玉喝了口茶,答道:“嗨,蓝叔粗人,没这本事,记得百户长,千户长,如此千余人也就算了。”
云起又揶揄道:“若叫错,又或是逃兵化名,又该如何?”
蓝玉哈哈大笑,答道:“如何化名?入军一如城中落户,俱需户籍纸,何人何地出生,起名为何,都有户官印鉴,一清二楚。”
云起饶有趣味道:“军中人数众多,重名又该怎办?”
蓝玉摇头莞尔,显是从未想过此问题,云起手上不停,说话间已堪堪翻完一本,齐廓岩素知云起本事,倒不甚讶异。
蓝玉却是看得直了眼,不平道:“云起有这等本事,一心二用不论,更过目不忘,为何只担个副职?!”
云起笑了起来,眼中一目十行,随口答道:“云起就这点本事拿得出手,让蓝叔见笑了……”
蓝玉却道:“不成,明日待我面觐皇上,此等人才,岂能只当个副使?”
齐廓岩心内不住哀叹,今日也不知招了哪路太岁,这下算是把拓跋锋得罪光了。
云起能否升任正使不说,只怕拓跋锋一回去便要拿兵部开刀。
未料拓跋锋忍俊不禁道:“锋比之云起,自是拍马莫及。徐副使生性懒怠,不爱管事,家师方令我担个跑腿。”
蓝玉大大咧咧,恃功倨傲,说话口无遮拦,现方知拓跋锋原是正使,拓跋锋那直率所言更令其大增好感,又打趣道:“你是正使?看你模样,显也是个血性人,才与谁打过架?”
拓跋锋未答,蓝玉像是发觉了什么,又道:“你双眼较深,鼻作鹰钩,鼻梁颧骨甚高,不是中原人?”
拓跋锋答道:“我是突厥人。当年燕王远征,北元人仓皇撤离,屠尽我部众,燕王寻得我……”
云起微一诧异,将手按在名册上,手指恰恰点着一处,转头笑道:“你是我姐夫抱回来的?”
拓跋锋与云起视线一触即分,偏离了极小的一个角度,落在一个人名上,拓跋锋点了点头。
云起挠了挠头,把名册翻回封面,笑道:“我倒是从未听你说过。”
拓跋锋看清封面那领军人之名,赫然正是蓝玉。
云起接着翻了下去,正要寻话来说,蓝玉又道:“何事劳动正副指挥使亲自来查?”
拓跋锋漠然道:“凶杀。”
蓝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后道:“军中成日私殴私斗,死的多了去,若都似你这般查,只不知要查到何日方作罢。”
这话也说得的?
云起心中哭笑不得,看来这大将军确是毫无心计,只得尴尬道:“如今是太平年代,蓝叔说笑了。”
蓝玉大大咧咧道:“嘿,太平年代,太平得一时,便将你蓝叔我调回京城关着……”
云起峻容道:“蓝世叔!”
拓跋锋吸了口气。
云起笑道:“姐夫常念着你,上回还听他说来着,空了我在京中设个席?你俩聚聚?当年你带他出征那会儿……”
蓝玉粗声道:“罢了!你姐夫那人我不待见,一肚子坏水!”
“……”
云起热脸贴了冷屁股,只想把书狠狠摔在蓝玉身上,拓跋锋忍不住大笑起来,蓝玉跟着呵呵笑了几声,大手一挥,道:
“你小子倒是机灵得紧,对我脾气,当年中山王照应得多,奈何早死……”
云起道:“葬在老家钟离。”
蓝玉唏嘘几声后,又道:“得空须去祭祭,你有何事办不成,到七胡同府里来寻蓝叔就是。”
云起点了点头,将最后一本名册规矩放好,又道:“既是如此,便谢过大将军了。”
蓝玉却道:“自徐天德、常遇春死后,本朝再无大将军。”
云起拓跋锋听到此话,肃然起敬。
云起笑道:“看完了,未寻到人,再想法子去,耽搁了蓝叔与尚书这许多时间,真是对不住了。待我查完案子,得空便去拜访蓝叔。”
蓝玉起身,道不急在一时,与兵部尚书一路,亲自将两名锦衣卫送到门口,方转身入内。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时分,夏季天如孩儿脸,说变就变,两人刚踏出兵部,天顶便是轰雷一道,乌云卷来,大雨倾盆而下,哗哗作响。
拓跋锋未来得及与云起交换意见,骤然被淋了满身,忙护着他寻那避雨之处,站在一处屋檐下,只听“咕”的一声轻响。
拓跋锋道:“饿了?”
云起仍沉在思索中,拓跋锋拍了拍云起肩膀,再问一次,云起方回过神,笑道:“刚吃了早饭,便给你收拾烂摊子来了,你说饿不?”
拓跋锋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道;“师哥也饿了,先寻一处,填饱肚子再作计较。”
云起从屋檐下朝外张望,见道旁行人神色匆匆,淋得落汤鸡一般,笑道:“朝城西跑?过了九梁街,有间杜胖面馆……你带我在那馆子里吃过……”
拓跋锋道:“几岁的事了,还记得这般清楚。”
云起道:“成,我去了,你跟着……”
“你伤刚好,莫淋雨了!”拓跋锋喊道,云起已一躬身,跑进了雨里,拓跋锋只得大步遥遥追上,一前一后,朝面馆冲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