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无语,实在没想到这种在后世被欧美人士作为度假“证明”的晒痕,竟然提前三百年,在蒙古流行起来了。
不过他这“太阳镜”如今确实做出了不少花样。首先镜片就分成了好几种,有在炎炎烈日下用的,有用于早晚,日光并不强烈时的,也有可以随光线变化而变换色泽的……还有些是专门用于打猎的,遮蔽强光的同时,也避免看不清躲在暗处的猎物。
其次便是镜架,镜架的材质多用牛角羊角,但是上面的装饰则可金可玉、可玛瑙可祖母绿,若用十六阿哥的话,什么材料金贵就往上面堆什么,反正蒙古王公们出得起这钱。
十六阿哥说得不错,如今蒙古王公的确出得起这钱,而且越来越大方。来自中原的商队,不仅给他们源源不断地带来各种商品,也从他们这里买走牛羊牲畜、皮毛、马匹、药材。双方各取所需,近两年来每一年双方的贸易额都在上升。
见过行商首脑,十六阿哥心怀舒畅,伸手从荷包中取出自己惯用的鼻烟壶,凑到鼻端下闻了闻。如今这鼻烟壶也已经成了销往蒙古的拳头产品,材料大多以玻璃和铜胎珐琅彩材质为主,尤以晶莹剔透的玻璃制品最受欢迎,鼻烟壶盖儿则有金有玉,设计上也改良得更加精巧,只需拇指轻轻一弹,那鼻烟壶盖儿便自动打开,闻着混有丁香、冰片等香料的鼻烟,非常简便。
十六阿哥见石咏注意自己手中的鼻烟壶,定睛一看,才晓得他这也是一枚“外销款”的鼻烟壶,便嘻嘻笑道:“回头你到了科尔沁,你就瞧着吧,瞧瞧那些蒙古人是怎么对待这鼻烟壶的。”
然而不用等到科尔沁,石咏隔天随十六十七两位阿哥在承德见了几名特地来承德觐见“阿木古朗汗”的蒙古王公。只见来人是两名身材高壮的蒙古壮年,眼圈上都带有“晒伤妆”,见到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这两位,都是恭恭敬敬地一弯腰,各自双手奉上一枚鼻烟壶。
十七阿哥管理理藩院多时,这种情形也是见怪不怪了,当下与十六阿哥相视一笑,两人一起,也是双手接过对方的鼻烟壶,打开,稍稍倒出一些鼻烟,倒在自己的手背上,象征性地闻了闻,然后将鼻烟壶还给对方。
石咏在旁,心想:好么,如今这已经成一种礼节了!
接下来,十六阿哥与十七阿哥两人各自又将自己的鼻烟壶拿出来,也是双手奉给对方蒙古王公,对方接过,仔细欣赏了一番,连连点头赞好,随后也象征性地倒了一点儿鼻烟,将鼻烟壶还给这两位阿哥。他们两人将鼻烟壶收起的时候,那两名蒙古王公眼巴巴地看着,似乎很是艳羡。
十六阿哥便笑着用蒙语道:“放心,这就是最近的新品,很快就会随阿木古朗汗一行送往蒙古各部。”那两位听见,这才露出点儿笑模样,似乎终于放心。
见过这两名蒙古王公之后,石咏赶紧去商队检查了他们所带的鼻烟壶数量,见果然不少,而且新品迭出,他这才放了心。
十六阿哥也说:“你就放心吧,有唐英在,咱们这里的鼻烟壶,永远有更新更好的样式。”
这些“外销”的鼻烟壶,也大多是由唐英设计,然后由玻璃厂“来样加工”,批量生产出来的。除了玻璃鼻烟壶以外,唐英还改良了铜胎珐琅彩的工艺,用于鼻烟壶和玻璃镜子的镜盒,都是极受欢迎,只不过蒙古人更青睐玻璃制品,而铜胎珐琅彩则在广东口岸那里大受欢迎,出口订单络绎不绝。
石咏非常同意上司的话,觉得唐英这位精于业务的造办处郎中,距离他走上那作为景德镇御窑督陶官的人生巅峰,也并不遥远了。
除了与商队交流一二,石咏人在承德,多少也需留心一下京中诸事,毕竟今年已经是康熙六十一年了。如今诸皇子在外,唯有雍亲王在京中主持大局,有心人细细回想,便能发觉,近三五年,每年夏天,几乎都是雍亲王在京中留守,出京的阿哥轮流换,唯独留京的人不怎么改变。这至少表明康熙对雍亲王的态度,放他留在京中,康熙多少是放心的。
然而今年却出了一件岔子,是关于川陕总督年羹尧的,就是年羹尧此前算命的事。
早先年羹尧寻了清虚观的张道士算他与儿子年熙的八字,说是算出来两人八字犯冲,所以京里一直有传言,说年羹尧想将他的长子过继出去1。
若年熙只是年羹尧的幼子,这么做原也没什么,关键年熙是嫡长子,而且是先室所出,这样看着就实在有点儿欺负人的意味。
不晓得康熙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他在批年羹尧的折子时,直接斥责年羹尧“不慈”,竟听信道听途说之言,而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年羹尧自然吓得赶紧上折子自辩,陈述他一向心怀亡妻,年熙这个儿子又是少而聪慧,他寄予厚望,万万没有想要过继出去的想法云云。
十六阿哥看完折子,笑嘻嘻地对年羹尧表示了幸灾乐祸:“皇上才不会管年羹尧的家事,不过就是年羹尧在陕西折腾得太狠,皇上有些看不过眼,随便找个理由敲打敲打而已。”
原来年羹尧在陕西肃清官场,的确是风风火火,飞快地肃清了一把,可是他随后又培植亲信,打击异己,几乎将陕西倒了个个儿。可是这位却没想到,康熙皇帝固然觉得陕西官场需要肃清,但是他并不希望肃清之后由年羹尧再一手遮天,全部放上自己人。若是如此,一旦年羹尧欲壑难填,想在陕西捞一把,那陕西岂不是与原来一样没区别?
只是康熙老爷子敲打人也比较委婉,用的是年羹尧的长子年熙,算是提点他,长幼伦常有序,让他不要纵着身边的人由着性子胡来。
也不知道年羹尧能不能领会康熙这拐七拐八的意思,但看着年羹尧匆匆忙忙上折子自辩的样子,朝中不少人还是觉得很舒心。八阿哥等人也自是乐得在一旁看笑话,十四阿哥人在青海,听了这消息,也给八阿哥九阿哥等人写信,说他与长子弘春八字非常相合,父子相得得很。朝中之人听说了,自然纷纷借此笑话年羹尧。
石咏偶尔会想,眼下旁人笑话年羹尧,等过几个月他们许是就笑不出来了。
年羹尧是川陕总督,节制着西北大军的粮草,又卡在十四阿哥回京的必经之路上。石咏想,若他是十四阿哥,这时候决计不会这般暗讽年羹尧。年羹尧……绝对会记仇的。
想来想去,十四阿哥这么做的理由,一来可能年羹尧被封了“定西大将军”,和他的“大将军王”有的一拼;二来么……可能是大家都觉得康熙如今身子骨还好,又是巡幸塞外,又是承德避暑的。众人都指着康熙明年能过七十万寿,却想不到……
不过,也因为康熙驾崩得太过突然,所以雍亲王的即位始终笼罩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疑团,甚至连那传位诏书上“传位十四阿哥”都能说成被改成的“传位于四阿哥”,殊不知那传位诏书有满文版本,且“十”字也没法儿轻易改成“于”字。
年羹尧上了自辩折子之后,这件事在康熙那里就被揭过了。听说年羹尧在陕西官场上消停了许多,不少老人也因此能够回去重新任职。可见此人是个非常清醒,非常懂得揣摩上意的人,是个聪明人。
不多时康熙圣驾也开拔,渐渐向西北,往科尔沁那里去。
随扈的人中,八阿哥借口身体不适,留在承德。康熙没有说半个不字,也没有过问八阿哥的病情。自从“毙鹰”事件过去之后,八阿哥就再没有得到过康熙的青睐,康熙对他,始终处于一个不闻不问的状态。八阿哥自己可能也习惯了。
而石咏则需要与一大家子人道别,他除了嘱咐家人万事小心之外,还要将死活抱着他不撒手的安安从自己脖子上揪下来,然后答应这个假小子,回头一定从蒙古给她带一点好玩的物事回来做礼物。
这次去因为要去科尔沁,康熙会亲自接见卓礼克图亲王,并在他的王府附近扎营,因此贾府与如英都托石咏捎了不少东西给亲王世子妃探春,将石咏私人的行李装得满满当当的。
石咏在这个时空里从未踏足比承德更北的地方,但是在另一个时空他是坝上草原的常客,他的马术也是在那里学的,所以塞外草原这“天苍苍野茫茫”的景象令他感到很熟悉,且很亲切。只是这种风景行个数日之后,始终都一样,石咏多少便有些腻味,非常怀念日后的火车飞机高速路。
一路行去,他距离康熙圣驾较远,因此一整日也与十六阿哥打不着照面。十六阿哥随扈惯了,每次随扈都会陪伴在康熙圣驾身边。只不过这一次又多个弘历。
石咏大多数时候与十三阿哥的车驾靠得比较近。十三阿哥因为腿疾的关系,很少骑马,但偶尔会邀石咏上车与他说话。石咏发现,十三阿哥的车驾行驶在塞外的所谓“官道”上,依旧颠簸得厉害。他忙问十三阿哥因何不使用内务府准备的橡胶轮胎,十三阿哥却道:“这边路面不平坦,稍许走出几里便有轮胎破了,又要劳烦侍卫们下车更换。”
没想到这位爷竟是为了节省物力,因此牺牲了自己的舒适。
石咏待要劝,却发现这位其实也是个性子执拗,百折不弯的,既然说了不愿用橡胶轮胎,便坚持不用。石咏无奈,最后只得说:“将来总有一天,咱们会将‘皇家御道’那样的柏油路一直铺到这里,车驾轻便,奔得又快又稳……”
十三阿哥笑道:“这个好!我也盼着这么一天。”
说着他揭开了车驾的帘子,向南面望了望,道:“以前年年随扈不觉得什么,后来隔了许多年,再出来这一回,才深切觉得,当年还是年轻,觉得诸事太简单了。”
他说着伸手指指队伍前进的方向,说:“当年只觉得在塞上围猎,追风争快,能尽显我好男儿本色。后来多年留在京城,偶尔会想念,可是如今再踏上这一程,才明白过来,四哥为什么那么不喜欢随扈。”他说着忍不住露出笑容,伸手指着一行人往前的方向,学着雍亲王的口气说:“御驾一行,御前侍卫五百,护军一行,后宫随行若干,用银几何,用粮几何;召见科尔沁王公,赏银几何,赏物几何;围场围猎,用银几何,赏银几何……全都是要从咱们自己口袋里掏银子,你说他能愿意吗?”
石咏点点头,暗想:的确,正史上记载,雍亲王就算是即位称帝以后,也从来没有去围场围猎过。倒是弘历,就因为这次经历,日后便对这种远程旅游活动乐此不疲……若是能让这孩子明白雍亲王的初衷就好了。
他惦记一回弘历,晚间的时候,弘历就过来营帐这边探视。
“十三叔,石师父!”弘历进了十三阿哥的营帐,抽了抽鼻翼,忍不住叹道:“好香啊!”
石咏以前曾经做过一阵弘历的教习师父,弘历念旧,就一直管石咏叫做“师父”。
草原上天气凉爽,十三阿哥的营帐里做了羊肉锅子,用野蒜捣碎了混上香油做蘸料,自然是香得诱人。他一人独食无味,便邀了石咏过来一起食用,正好赶上弘历过来请安,十三阿哥自然吩咐给他添一双筷子。
“十三叔,皇阿玛今日教我使手铳了!”弘历坐在营帐里的矮桌跟前,挟了一片羊肉,却急切地向十三阿哥提起这件事。少年人初次见识那等威力巨大的火器,憋不住激动的心情,想要找人说一说。
十三阿哥与石咏对火铳都不陌生,十三阿哥当即笑道:“头回使那手铳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吧!”
弘历点着头道:“是呀,手臂麻了半天,根本抬不起来,只是在皇玛法跟前,那么多人盯着,不敢说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