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2 / 2)

他简单地将贾府的几处顾虑说了,最后道:“下官也是惶惑无计,但记起王爷以前的教诲,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们家里绝没有混淆是非黑白的意思,也愿意谨守本分,只是当真要出面举告自家的姻亲长辈,实在是为难之至,因此来求王爷指点迷津。”

他这番话全是心里话,所以说得极其真诚,没有半点作伪。十三阿哥坐在对面,倒也听得真真的。这位怡亲王一直没作声,只低着头快速将碗里的饭都扒完了,这才放下碗筷,用手巾子擦了擦手,这才好整以暇地问:“府上收下的五万两银,若是入国库,可以冲抵史家的罪过,府上愿献么?”

贾琏没有分毫的犹豫,斩钉截铁地说:“愿意——”

十三阿哥转向他,目光锐利,似乎想要看穿贾琏的内心,寒声问道:“若是说,这五万两银,亦可冲抵贾家当年在织造任上亏欠的五十五万两白银,你又会如何选择?”

十三阿哥这样一问,贾琏背后迅速出了一身透汗,扬起头颤声问道:“敝府……敝府当年,当真有这么多的亏空吗?”他生也晚,长大成人的时候贾氏早就从织造任上退了下来,因此实在是没有想到,贾家自己,竟也有这么多的亏空。

但是十三阿哥目光灼灼,根本不容贾琏细想,逼着他立即给出一个答案。

贾琏一凝神,道:“史家的家资,即便转交我府,也是史家的钱,理应填补史家的亏空。我贾氏欠下的债,理应有我贾家来还。”

说着他一凝神,抬起头对十三阿哥道:“王爷,下官不才,但手里好歹还有几处产业,此前的玻璃厂和织金所,下官手里的股份全部献出,应当就够弥补贾家的亏空。”

石咏在一旁听着也震惊莫名,实在是没想到贾琏有这般魄力,竟敢应承将手中的产业都献出去。织金所上次一下次调集了四十万两现银,再加上它自身的货品,要抵上贾家五十五万两的亏空,应该是绰绰有余。

可问题是:织金所的钱,并不全是织金所的呀!

第349章

贾琏回京以后, 莫名地宝玉觉得自己有了主心骨。这个隔房的兄长,在宝玉看来, 已经越来越不像贾家人了, 尤其与东府那边的贾珍贾蓉等人有着天渊之别。宝玉着实挺羡慕贾琏的, 觉得这个琏二哥哥自从走上仕途以后, 所见与所想,就与他们这些高门大院里长大的寻常子弟完全不同了。

宝玉也不知道将来自己有没有这个运气,能成为贾琏这样的人。

这日晚间, 宝玉索性过去贾琏的院子, 想将自己将来的打算与贾琏说一说。他也没带人,只自己提了一盏煤油灯, 往贾琏夫妇的旧院子过去。

待到了院子门口, 宝玉刚要拍门,忽听院里传出吵闹的声音, 不是旁人, 正是凤姐高声道:“不行, 不行,绝对不行——”

贾琏也有些微恼,似是想要将自己的意思好好向凤姐辨清, 于是开口道:“阿凤, 你听我说!”

“你那些说辞已经翻来覆去说了一百遍了,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告诉你,贾家亏空下的五十五万两白银,跟我们夫妻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织金所是我耗尽心血,一点点打理出来的生意,如今你要全端了去还贾府的亏空……我告诉你,这不是你的钱,是你媳妇儿的体己,你女儿的嫁妆,你儿子的老婆本儿,你但凡惦着膝下这一儿一女,也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宝玉在外头听得大惊:织金所是哥哥和嫂嫂的产业,一向经营得很好,贾府里人人都眼红,偏生贾琏对外说是凤姐拿嫁妆银子办的产业,旁人看得见,摸不着,一点儿法子都没有。可如今这……什么叫亏空下的五十五万两白银?贾家的亏空,不早就用盐政的银子还完了吗?

那边凤姐已经放大哭起来,道:“要毁了这产业,你不如拿条藤儿来,先就此勒死了我!”

贾琏大约也是心酸,沉声道:“岂止是你一人的心血,你想想当初这织金所刚刚建起来的时候,咱们两人连夜挑料子,往南边去信,去码头接货,你帮着调理所里的人,我忙着赶着那些名录和装点那些铺子,若说你对这生意有感情,我何尝没有?”

“只是到眼下这个情形,你见见史家的光景……若是一个不慎,咱们便是第二个史家!”

凤姐似乎被吓住了,哭声立即小了些。史家被发往内务府为奴的人之中,有不少是他们夫妇俩原本就相熟的亲眷,如今史家一倒,贾府是唇亡齿寒,感同身受。凭凤姐这样的泼辣性子,也没法儿不怕。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为着哥儿姐儿着想,我也是,我也是为了咱们这个家!若是没了家,就什么都没了!你也不想哥儿姐儿将来成为犯官之后,顶着这样的名声出嫁娶亲,你也不想咱们的子子孙孙,都背负这这样的名声:他们祖上是靠贪墨起家的……”

宝玉听见贾琏说起“没了家,就什么都没了”,不由得发怔,立在当地,手依旧抬在空中,却一动不动,连胳膊酸了都没察觉。

那边凤姐又嘤嘤嘤地哭起来,小声地道:“你道我为什么那么爱财,成日价只想着往自己兜里敛银子么?”话里原本的怒意已经消了,此刻哭出来的俱是伤心与委屈。

贾琏赶紧安慰:“别哭,别哭,我知道你都是为了咱们的哥儿姐儿,为夫没能耐,让你受累了。”

“你……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王家就没有亏空么?”凤姐抽抽噎噎地又问。

贾琏完全不知道——对了,为什么呢?为什么贾家史家都亏空了,王家就没有呢?

“因为我祖父和叔叔都抠门儿,我叔叔最是怕事,当日先帝爷南巡,那接驾的银子,花得跟流水似的,可是我叔叔就是不敢挪用织造府的银子,除了向杭州富商讨些‘报效银’之外,织造和盐政的银子他一分也不敢动,最后动的,都是王家祖上的存银——”

原来当初康熙驾临杭州,王子腾接驾时,不敢用织造的银子垫付,只能想尽法子填补,甚至动用了别房的钱。凤姐是王子腾的侄女,也被迫过上了表面光鲜,内里拮据,而且这种日子,一过就是好些年。

“我爱钱,实在是因为小时穷怕了。”凤姐哭道,“亲眷家的女孩儿都金尊玉贵的,我从小被当个男孩儿养,与那些小子们一处玩闹,市井言语学了一套有一套,与人打架我也不会输,可是到旁人去学塾读书认字的时候,我就是个女子了,读不得书,认不得字……”

“当时我只想,这种没钱的日子,我再也不要过了——我就自己动手,想那赚钱的主意,所以我老早就学会了放印子钱,我刻薄,我克扣下人月钱,能赚钱的手段我都使上了,若不是你劝我,我怕还是在昧着良心赚那些见不得光的钱……”

宝玉对庶务一窍不通,印子钱什么的他一概不知,但听凤姐说,也知道这些见不得光的营生。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织金所,你却要为了家里这个空壳子,要将织金所生生就这样填进去,你叫我下半辈子去哪里着落?”凤姐说着又大哭起来,而贾琏则一阵唏嘘,不再与她较劲,只管柔声安慰。

“纵观这些年,老太太偏疼哪一房,是一望而知的。”凤姐突然又想起一茬儿,继续拉着贾琏哭道,“你这又何苦来,明知老太太不待见长房……”

贾琏还没说话,外头宝玉已经尴尬得不行了。贾母偏疼二房,而他作为二房嫡子,年幼时不觉,这些年却看得很清楚。偏偏在这种时候,贾府的气数,竟然要靠长房来挽救……

贾琏在院内,低声对凤姐说了些什么,凤姐犹犹豫豫地问:“真的么?”贾琏“嗯”了一声,又说了几句什么,凤姐才略觉得好些,止住了哭声。

宝玉在院子外头,无声无息地吁了一口气,收回了原本准备拍门的手,提着灯笼转身往回走。贾琏是他堂兄,态度却非常坚决,一旦阖府有难,便须抛却各房之间的矛盾,一致对外。长房是这个态度,可是他所在的二房,遇到利益之争的时候,也能做到这点吗?

宝玉提灯,默默走着,忽听背后门板豁拉一开,贾琏的声音在后响起:“宝玉!”

贾琏快步赶上宝玉,与他并肩一起走着,随口道:“宝玉,我也有些心事,睡不着,出来走走,正好与你聊聊。”

宝玉面对贾琏,有些心虚:“琏二哥哥,我也想……好生与你说说话。”

他以前从未觉得贾琏比现在更可靠过。

“是啊,一别数年,还真是没与你好生聊过。”贾琏感慨,“听说你上次乡试……真是太可惜了!”

一听到这里,宝玉又羞又臊,简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才好,手中举着的煤油灯也晃了晃,贾琏那边没照见光亮,走着走着,脚下一绊,贾琏登时往前一摔,直接扑在地面上,怒道:“什么人?”

宝玉这才发现墙根无声无息地半躺着一个人,正是此人伸出的双脚绊倒了贾琏。贾琏闻到一股子浓重的酒气,登时怒道:“这是哪里的奴才,灌了黄汤便倒这儿睡?府里还有半点规矩没?”

宝玉手中举着煤油灯,往那人面孔上一招,登时期期艾艾地道:“琏二哥哥,怎么好像是……大老爷?”

贾琏闻言一惊,仔细一看,发现真的是贾赦,伸臂去摇一摇,贾赦没有半点反应,贾琏大吃一惊,与宝玉对视一眼,两个年轻人脸上全是骇色。

于是贾琏小心翼翼地伸手,到贾赦鼻端探了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