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石咏照常出门,只是进了正阳门之后,才轻轻拨转马头,去了步军统领衙门。他已经想了一整夜,将五大臣问案时可能会出现的所有情形都预想了一遍,大致准备了几个应对的策略,尽量做到胸有成竹。接着石咏来到步军统领衙门跟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微微闭目片刻,再睁眼时,已是神智清明。
他踏上步军统领衙门跟前的石阶,忽听身后有个人招呼:“茂行!”
石咏听着这声招呼耳熟无比,转过身立即认出了来人,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这人会在这个当儿赶到衙门口:“琏二哥,你怎么来了?”
“我今日休沐,是昨天下午从保定出发的,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贾琏一身的风尘仆仆,眼中俱是红丝,但是见到石咏,面上都是欣慰之色。“当初你我二人一起亲历的事,怎么能落下我?”贾琏微笑着说。他早先从邸报上看到了今日五大臣问案的消息,便连夜快马从保定赶来,直到现在,还未休息过。
石咏一个字都没说出口,喉咙口像是被堵了似的,大步流星地走过来,伸手大力在贾琏肩膀上拍了拍。贾琏也老实不客气地拍回去,嗔怪地道:“好兄弟,这种事,怎么不事先送个信过来,叫上我帮忙?”
石咏原先想着贾琏人在外地为官,又想着贾琏身上背着贾府这么个沉重的负担已经够他受的了,还是不要给他添麻烦才好。岂料贾琏看到了邸报上的消息,竟还是不管不顾地连夜从保定赶了过来。
听了贾琏的话,石咏已知一切都不用再多说。
当初微山湖上遇水匪,是两人并肩作战的,于是今日一样是这两人并着肩,一起往步军统领衙门里走进去。
第380章
待到两人一起从步军统领衙门里出来的时候, 贾琏疑惑地问石咏:“就这么结了?”他实在是觉得有些儿戏。
石咏点点头:“就这么结了!”
贾琏摸着脑门,向前快走几步, 犹犹豫豫地道:“那……我这就该回去了?若是京里再有什么事, 你又将怎么办?”
石咏已经唤过一直在步军统领衙门外头相候的李寿, 问:“给琏二爷雇的车驾都准备好了吗?”
李寿点头, 石咏立即吩咐:“今日你送琏二爷回保定去,一路平安送他到地头了,你再慢慢回来也不迟!”他转头看向贾琏:“琏二哥, 你毕竟是地方上的父母官, 事务繁多,非是小弟不想留你, 但你若没能及时赶回去, 怕是又会有人抓住这机会攻讦……将来你回京之时,咱们再一处痛饮!”
贾琏不是那等婆婆妈妈的人, 将适才步军统领衙门里的情形在脑子里都转了一遍, 觉得他确实已经将事实全部说清, 其他也很难再帮到石咏。贾琏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估计确实需要在大车上休息一会儿,才能顺利赶回保定。
于是贾琏点点头, 拱手向石咏道别, 迈出两步,突然又转回来,凑近石咏,在他耳畔轻轻地道:“我左思右想, 也没想明白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无聊,竟要弹劾你,刚才在堂上灵光一现,许是年羹尧想要动尊岳父,插手广东政务了!”
石咏不动声色,拱手与贾琏作别,心想连贾琏都看出来,是年羹尧在针对他了。如今“年选”之名大噪,不少人求官都求到了年羹尧头上,连东南数省的官场年羹尧也开始染指,所以贾琏就顺着想到了广东巡抚穆尔泰头上。
早先,在步军统领衙门堂上,一道问案的年羹尧自始至终显得有些咄咄逼人,而怡亲王十三阿哥则始终皱着眉头,面露忧色。
石咏心知十三阿哥是知道方世英与他的那一段渊源的,唯恐此刻会有人将后来方世英在拍卖会上买参的事揭出来,到时便更加缠夹不清。
可是石咏自打知道了贾雨村是幕后策划此事的人之后,就打消了这方面的担心。于是他只是将当日微山湖遇袭的事老老实实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也轻描淡写地提到了方世英,但是当年羹尧问及方世英与人对那句“地振高冈”切口的时候,石咏只说:“没听见!”
一会儿换了贾琏来,贾琏与石咏答得一模一样,一应细节,完全一致。待年羹尧问及方世英与人对答切口时,贾琏也一样毫不犹豫地回说:“没听见!”
两个人全都矢口否认了。
堂上五名总理事务大臣也都没有想到石咏竟然能找来贾琏这样一名证人:四品官,政绩优秀,挑不出毛病;又与石咏一样,同是当日微山湖上水匪案的亲历见证,是曾经在江夏地方官的案卷上按手印儿的——当然了,当年江夏地方官的案卷也已经被调至京中,案卷上也一字未提那“逆党”之事。在座的廉亲王、隆科多与马齐三人都以为,御史依着匿名信举告便要弹劾石咏这样“年轻有为”的臣子,是否是太冒失了。
“石咏,怎么好像都察院与贵府上有仇似的,总是因为这种摸不着边儿的事儿来状告你和你的家人?”廉亲王温煦无比地笑着,却微偏着脸望着年羹尧。
“回廉亲王的话,”石咏在步军统领衙门堂上答得铿锵,“大约也是都察院的御史们觉得微臣兄弟二人的表现太过无懈可击了吧!”
廉亲王闻言忍不住笑了起来,转身望着与他坐在一处的其余四名大臣,“看看,看看现在的年轻臣子们,心气儿都挺高的啊!”
马齐、隆科多一概赔笑,十三阿哥面露忧色,叹了口气,而年羹尧闻言则面色铁青,盯着石咏,好像要就此从他身上找出漏洞把柄一样。
石咏这两年来的表现确实无懈可击,就像当年石喻当年在顺天府乡试,应试的结果也无懈可击一样。
可是石咏却明白这种“无懈可击”并非意味着政治上“无可攻讦”,这事儿既然由年羹尧身上起,石咏就做好了自己需要吃一点小亏的打算。
果不其然,这件弹劾案由五大臣问过之后,最终以御史全身而退,而石咏得了个“不谨”的批语,受了怡亲王训斥告诫,并且罚俸一年而了结。石咏自己倒觉得没什么,毕竟他故意稍许说出些“狂妄”话语之时,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他听说贾琏也被罚俸罚了半年之后,却格外郁闷,忍不住向十三阿哥抱怨,岂料十三阿哥却说:“有贾琏这样一个朋友,世人羡慕都还羡慕不来,你还有啥好抱怨的?”
石咏:……他竟无法反驳。
“皇上已经露出口风,年羹尧再过十日就要启程回西宁去。所以你不过是多受两天委屈,等到年羹尧回了西北,你的日子就会好过些了。”十三阿哥安慰他。
“年大人……真的不能在会试之前回西宁吗?”推算时日,年羹尧将刚刚好在会试开始的前后日子返回西北。
会试共考三场,每场三天。阅卷后放榜,若是中了贡士,便还要参加皇帝亲自主持的“殿试”。若是殿试能中,那便是真正“金榜”题名天下知了。偏生年羹尧要在会试开始之后才离京,虽说听起来两者没有多少关联,可是石咏总觉得不大稳妥。
十三阿哥登时板了面孔,嗔怪石咏一句:“国家取士这等大事,年羹尧有哪来的胆子能够左右的?再者等会试交卷之时,年羹尧早已出京,你又有什么可以担心的?”
石咏想想也是,会试由大学士、尚书等朝中大员领衔,考场的监临由礼部侍郎担任,同考官二十余人,多为翰林院翰林。顺天府丞任提调,御史任监试。年羹尧如今在官场中突然权势熏天,但若要说他能左右考试的结果,对取中石喻有什么影响,可能性也极小极小。
既然如此,石咏只得郑重拜别十三阿哥,可事实上他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依旧有几大疑点未解:
一是关于年羹尧。康熙六十年那次年羹尧进京陛见,石咏见过年羹尧一面,当时年羹尧感兴趣的是是贾家祖上传下来的玉杯一捧雪,待见到“一捧雪”之后,年羹尧见这玉杯是碎了修起的,就彻底失了兴趣。但这次贾雨村重提年羹尧相中了“一捧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另一条线便是贾雨村,贾雨村与他结仇的经过与冷子兴有关,而冷子兴当年到石家是去偷石家那二十柄旧扇子。
一边是一捧雪,一边是二十柄旧扇子,看似并无关联,但是石咏心知肚明,这两条线汇在一处,便是指向前朝奸相严嵩留下尚未见踪迹的巨额财富宝藏。
许是这扇子的秘密早就由冷子兴告诉了贾雨村,然而这么多年贾雨村却始终不言不语,直到现今年羹尧得势,贾雨村才将这秘密献给年羹尧,借年羹尧之手,摆布石咏。
石咏越想越觉得是这个理儿,毕竟贾雨村在顺天府送他出门的时候,曾经说过:不止是一捧雪,暗示之意很明显,目标应当就是严嵩父子历年积攒的大量财富与宝物:一捧雪只不过是其中之一。
“咏哥儿,你……唉,你这不就是朕昔日所说的,‘三岁小儿,身怀异宝’吗?”武皇的宝镜听石咏说起这一段经历,登时长叹一声。
“你再想象一下,身怀异宝的三岁小儿,世人岂能容你摇摇晃晃地招摇过市?咏哥儿呀咏哥儿,你想想看,你哪儿来的这种幸运,这案子能怎么轻易地了结?”宝镜提醒石咏。
石咏也觉得这桩“党逆”案了结得太过简单,案子虽然了结,可是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旁边那枚玉杯一捧雪,听说它又给石咏惹来了祸事,忍不住又小声哭起来,道:“咏哥儿,都是我,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给你惹来了祸事……”
石咏摇摇头,顺手将一捧雪杯身上一片始终未曾最终固定的玉块轻轻摘下,并柔声安慰:“这怎么是你的过错?记得吗?咱们说过的,我可没将你整个儿修起。所以旁人不可能是针对你,定是针对我家藏的旧扇子才是。”
他又说:“正是因为你,才让我意识到我家藏旧扇子的特殊,也才能早早地预备些措施,提前防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