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8章(捉虫)(1 / 2)

石咏靠着一枚虎符, 将弘历与石喻, 和各人的随从全部带回京中。

五凤说得没错, 有五凤手下那几名从人相助, 这枚虎符用起来非常简便, 不用石咏更多过问什么。他们在开封府南面兜了一大圈之后, 取道山西进入南直隶, 随即疾驰回京。

有虎符在手,他们每到一处驿站,都有人给换上驿马, 补充食水。然而石咏却丝毫不敢在任何一处驿站过久停留,绝大部分时间都耗费在路上。好在弘历与石喻都不是娇生惯养的人,这两人都是从小习练弓马的, 虽然一路疾奔赶路辛苦, 这两人咬咬牙,也终于都忍住了。

他们一路带回来的那几名活口, 只是在每日停留歇宿的时候给他们稍许灌点儿食水, 放松绑缚让活活血脉。饶是如此, 路上还有一人钻了空子自寻了短见, 只剩了两名活口。五凤的手下们满怀恨意, 索性将这些人的胳膊手腕都拧脱臼了, 让他们压根儿动弹不得。可饶是如此,石咏还是担心他们能寻出什么方法寻死,无奈只能让人日夜看着。

好在他有虎符在手, 人手管够。因此石咏一行人休息的时候, 另外有人专门看守仅剩的两名活口。

就这样,他们很快经过南直隶。石咏本想去见见贾琏的,无奈弘历依旧在“失踪”中,只能作罢。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回到京里。

待到京中,河南的密信早已报到十三阿哥手里,这一位怡亲王在京中等得焦虑至极,终于等到了石咏他们径直护送着弘历冲进了十三阿哥在海淀的王园。他们一下马,立即有人上来接过那两名俘虏,送去秘密审讯,看看用什么办法能将这两人的口撬开。

弘历石喻他们都是疾奔了数百里回到京中的,此刻疲累欲死,都只强撑着。十三阿哥连忙安排人将弘历送回圆明园,又将石喻留在客房休息,单独留了石咏问话。

待将在河南一地的经历尽数说完之后,石咏从怀中掏出那枚虎符,郑重交到十三阿哥手中,道:“这是五凤临终,交给我的虎符,如今完璧归赵,请姑父收下!”

十三阿哥神情肃穆,眼中流露着些许哀恸,他望着手中的虎符,低声道:“五凤,五凤啊……”

这几日几乎没日没夜地赶路,每时每刻心头的那根弦都紧紧地绷着,到了这个时候,才慢慢一点点地松开。只是石咏依旧不觉得疲累,似乎整个人早就木了,然而心头却在麻木中有一点刺痛传来,一阵一阵的,越来越清晰——

五凤啊……

他认得五凤不算久,也不见得有多少交情,只是此时此刻,他实在难以相信,命运是竟会这样残酷。话说这就是造化弄人了吧!十年约满之际,满心打算着南下见一趟郑先生之际,却折损在这最后一次任务之上。

除此之外,石咏更有一份愧疚,五凤固然是身负职责,但是他遇袭身亡,也是为了救下他与弘历。

“老师,这件事之后,我欠你一个人情,也欠五凤一个人情,”弘历曾经对他如是说,“若是日后有弘历可以帮到的地方,务请开口。”

可是五凤已死,石咏已经根本没有勇气提笔写信,向板桥提起此事,他不知该怎么将五凤的遗言告诉板桥先生,他甚至不晓得五凤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想对板桥说的,究竟是什么——

“茂行,这一趟的确累了你了。我会向皇上、十七弟,与张廷玉那里打声招呼,索性放你半个月的假,你好好歇一歇吧!”十三阿哥看见石咏的疲态,忍不住劝他。

石咏则茫然无神地抬起头,半晌才明白了十三阿哥的好意,点点头道:“多谢姑父,那这次带回来的两名活口……”

十三阿哥点点头,道:“多亏你长了个心眼儿,这么远的路,也都绑了回来。若是留在河南……不是我信不过田文镜,毕竟君子可欺之以方,就算田文镜可信,他手下那么多人,容易被钻了空子。这件事交给我好了,往后你不须过问此事,对外也绝不许提!”

石咏喏喏地应了,十三阿哥见他依旧有些麻木,连忙打发他回去。石家得到消息,当即遣了车驾来接,将石咏和石喻两个都接回去。石咏归家之后一连昏睡了两日,身体才慢慢恢复,精神却始终未能好起来——

这一次,因为五凤之死,石咏一下子感到累了。他在这个时空里,终于觉得太疲劳太压抑……太沉重了。

于是他当真请了假,上头便也很爽快地给了假,让他慢慢地休养着。朝中的消息,则通过各种不同的渠道,往他这里送过来。

一会儿是河南罢考案,朝野震动,虽然有四阿哥弘历在,力挽狂澜,没有让此事牵连太多,但是元凶首恶依旧应当惩处。带头闹事的王逊范瑚,被判了斩立决,得河南总督田文镜与四阿哥弘历求情之后,改判了斩监侯,能不能逃出生天,要看他们有没有命遇上大赦了。

除了带头闹事的考生之外,其他参与劝说罢考,但在最后关头又缩了回去的考生们则被一一查了出来,革除功名,终身不得再考。除了考生以外,封丘县县令被革除职务,河南省涉事的不少官员得了降级留用的处罚,而河南总督田文镜亦因此事而罚俸半年。

此事之中唯一全身而退的,是四阿哥弘历。他在河南的表现,得到了群臣的交口称赞。

而在家养病的石咏,却始终浑浑噩噩的,这些消息一概听过了便罢。

弘历那边,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回京不仅得到了称赞与表彰,而且择吉与嫡福晋富察氏完婚。十六阿哥强拉了石咏前去道贺,在前来道贺的人群里,弘历唯独拉了石咏出来,施了一礼,以示尊重。十六阿哥还曾提起,弘历甚至也向新妇富察氏提过,说是石咏是自幼启蒙的老师,地位非同小可,日后见了石家的女眷,也一定要尊敬云云。

石咏对此表示很感激,只是他心里有个坎儿还迈不过去:他总觉得这是五凤以命换来的,他没办法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接受这种感激。

只有一个消息,令石咏从家中病榻上惊坐而起——五凤的灵柩被田文镜派人沿水路送到了通州。也正是因为走水路的关系,从河南取道山东,再由河北进京,路上耗费了许多功夫。

石咏一收到信,便急匆匆赶去通州码头。如英实在不放心丈夫,只管教李寿好生跟着。十三阿哥那里,也派了好些人帮着去处理五凤的后事,初步的打算是暂时在城外的寺院里停灵,待到满七七之后,再择佳穴下葬。

岂料石咏在通州码头遇见了一个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人——

“茂行,茂行!”

这么多年过去,郑燮眼力依旧,能在那么多人之中认出石咏。石咏在立在当地,几乎石化,眼睁睁看着郑燮满面都是久别重逢的喜悦,越过客船的跳板,来到岸边,快步冲石咏走来。

“克柔兄,你……你怎么上京来了?”石咏结结巴巴地问。

“参加了乡试,自觉应当是没中,因此又要再等个三年,在江宁穷极无聊,便来京城,想念你们这些好朋友了。”郑燮拈着颏下一缕短须,微笑着道。“反正我也还未到四十岁,还有个几年,还能再考上两回,茂行,你的话我可都还记着!”

石咏听见他这么说,却几乎想要哭出声:郑燮说的是“你们”,显然其中也包括了五凤。可是为什么偏偏会那么巧?因为就在此刻,郑燮所乘的北上客船旁边,正是停放了五凤灵柩的船只。数名船工正沿着平行搭着的两条踏板,正将五凤的灵柩从船上抬下来。前面还有数名五凤的昔日下属,其中一人怀中正捧着五凤的灵位。

看着看着,石咏的视线模糊,声音似乎在喉头被凝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

郑燮登时瞧出不对,踏上两步,朗声问:“茂行,这是……怎么了?”

石咏默不作声,郑燮便循着他的眼光看去,一眼便见到那漆成深黑色的灵柩,并穿着黑色丧服的昔日五凤同僚们。一行人,一只灵柩,从他们面前径直经过。此刻郑燮转过身去,立在石咏面前,石咏能看见郑燮背在身后的一双手无法抑制地抖个不停。

真是对不住!——石咏心想,这莫不是上天太残忍,竟让郑燮今日刚刚抵京的同时,便知道五凤的噩耗?

郑燮乍闻噩耗,心中确然不好受,背在身后的双手颤抖了半天,眼见着五凤的灵柩被人抬上案之后,渐行渐远。

石咏强忍着心中的悲悼,想要将郑燮劝慰一番,忽见郑燮仰头向天,大哭三声,随即又大笑三声。

“五凤,五凤啊……五凤!”

此时已近深秋,郑燮那豪迈的哭声与笑声将通州码头旁树上的寒鸦都惊了起来,绕树三匝,那呱呱声才渐渐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