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鬟默然,赵世奇道:“你没有话说?”
云鬟道:“只还有一件事,求圣上恩准。听闻薛君生被囚禁监察院,当初是我求他去偷摄政王的令牌的,还请圣上恩准赦免他的罪过,加在我的身上。”
赵世笑道:“原来你临死之前,只惦记着此人。”
云鬟道:“是。另外,若圣上能再将我先前所说的话思忖一二,我便死而无憾了。”她伏身磕头。
赵世眼神冷峭,沉吟良久,忽然说道:“好。朕就如你所愿。”
云鬟深吸一口气,才要磕头,赵世说道:“先前太子跟太子妃身死之事,虽然已经交给白樘,不过毕竟此事乃是内宫发生的,想白樘也是有心无力,先前你不是多有能耐么?如今,便让你戴罪立功,你若是能先白樘一步查明此案,朕便会赦免你的死罪,薛君生也不会追究,你若是不能……”
云鬟大为意外,抬头道:“圣上?”
赵世道:“你觉着如何?”
云鬟看着眼前这双莫测高深的眸子,终于道:“臣领旨。”
云鬟进宫前其实已经有些疑心,为什么崔侯府会被以通敌的名义被抄查,如何她一回来,便很快撤销了罪名?原来……赵世竟早知道了一切。
倘若她真的跟萧利天一走了之,崔侯府跟谢府的人,甚至其他跟她相熟的门庭,在皇帝的迁怒之下,只怕都会遭殃。
这一番的面圣之后,赵世御赐了云鬟一面令牌,许她能自由进出宫门。
云鬟也终于能从刑部回到谢府,跟晓晴等相见,自如隔世重逢般,众人都喜极而泣。
但是另一面儿,昔日的东宫,却赫然愁云惨雾……无法形容。
因操办太子殿下夫妇的后事,每日里文武百官前往祭祀吊唁,素衣如云。
云鬟想到赵庄昔日那样敦厚仁和,难掩悲痛,却也亲去东宫,见了灵雨,彼此大哭。
又留在东宫,尽心竭力地帮忙操持种种,不必赘述。
对于云鬟可以持令牌进出宫门之事,朝中只掀起一丝小小微澜,只因有另外一件事,在七七四十九日水陆道场过后,于京城乃至整个天下,极快地传扬开来。
京内跟赵黼素来相好的人中,张振是最先知道的,只是竟不知往哪里去打听详细,皱眉想了半晌,便想到云鬟,当即打马往谢府而来,却听说人被静王府请了去。
张振焦急非常,赶至静王府,正见云鬟出门,立即迎了上去:“谢主事!”
云鬟抬头见是他,不知所来何故,张振翻身下地,将云鬟往旁边拉开数步,才低低附耳说了一句话。
云鬟皱眉道:“将军哪里听来的?”
张振道:“我的人探听到的,说是已经传遍了几个州了,这到底是从何说起?”
因见云鬟不答,张振又说:“先前只说萧利天挟持了皇太孙……我心想他的武功谁人能及,怎会落在辽人手中,难道这话果然是真?是他跟着萧利天走了?”
原来张振所听说的,却是有人说赵黼乃是英妃之子,因不被皇帝所容,故而跟睿亲王萧利天回了辽国,这传言在大舜数个州府传的沸沸扬扬,有人嗤之以鼻,有人惶恐忧心,形形色/色,不可胜数。
就在传言如野火燎原、引发无数猜测之时,远在云州,昔日的晏王府中,赵黼一身素衣,头裹着孝带,跪在昔日的厅中。
桌上立着两面灵位牌,跟前儿黄铜盆中,已经烧了厚厚地一堆纸钱灰。
身后厅门口,三十六骑已经到齐,连同雷扬等几个心腹在内,也均着素服,垂首肃立。
而在赵黼的身旁,另有一人,却正是宣平侯蓝少绅。
赵黼在此守了三天三夜,期间想到昔日在此地的种种,悲哀伤痛过度,晕厥了几回。
见他烧过了纸钱,又磕头完毕,宣平侯将他扶起来道:“殿下且节哀。”
赵黼双眼通红,眼睛看着面前的灵位牌,泪却总是不能干,不由自主地便从眼中滑了出来。
“放心,我无事。”赵黼仍是一眼不眨地看着前方,嘴角却露出一抹笑意,“我不会让父王跟母妃失望的。”
宣平侯心中难过,赵庄也算是几位王爷中,他最为钦敬的人物了,万没想到竟落得这般下场。
想当初他在京城,而赵庄一家人在云州,如今彼此倒转……却仿佛命运也彼此倒转了。
赵黼深吸一口气,举手擦去眼中泪水,转身走至门口。
云州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些,天边彤云密布,阴阴沉沉,似要落雪。
赵黼负手仰头看去,系在额前的白色孝带随风往后扬起,烈烈有声。
宣平侯道:“殿下,此后你有什么打算?”
赵黼道:“我……想先去大辽。”
宣平侯大惊:“殿下!”
赵黼一笑:“放心,去大辽罢了,又不是要归顺大辽,如今两国已经议和了,我便去大辽走一走也无伤大雅。”
宣平侯这才松了口气,点头道:“如此倒也使得。”
赵黼转头看他:“对了,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侯爷。”
宣平侯才要问是何事,对上赵黼的目光,心中一动,竟问不出口。
果然,赵黼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想知道这个的详细,不知侯爷可否赐教?”
宣平侯喉头动了动,见左右都是他的心腹,却仍面露忌惮之意,道:“殿下可知道我为何要自请调来云州?”
赵黼道:“侯爷向来是个最机变之人,若非京内呆不下去,自不会来此苦寒之地。”
宣平侯苦苦一笑:“不错。因我自知,若继续留在京中,将身不由己陷入凶险的漩涡之中,只怕于自己于家人,都有妨碍,故而我才退一步。”
赵黼道:“是太极会逼得你如此?”
宣平侯默然。
赵黼道:“侯爷又怎会知道太极会?你跟太极会……却是什么关系?”
宣平侯徐徐吁了口气,有心不答,然此时此刻,却又怎能仍旧缄默无言。百般思量,蓝少绅道:“此地并非说话之处。”
赵黼陪着蓝少绅往后而行,目光所至的一草一木,皆都是往日记忆,如锥刺骨。
勉强按捺止步,来至小小花厅里头,甚是隐秘之所。
蓝少绅方道:“我离开之后,听说严先生身故了?”
他所说自然便是严大淼,赵黼道:“不错。”
严大淼有功于社稷,白樘亲请赵世决断此事,只说无疾而终罢了,故而他之真实死因,世人均不晓得。
赵黼也未曾亲临此事,幸而有个季陶然是知情人。
蓝少绅道:“严先生是不是死的蹊跷?殿下可知情?”
赵黼便把自己所知同蓝少绅说明。蓝少绅听罢,面上似笑似伤感,道:“我原先便推测,严先生大概也是太极会的一员,如今听了殿下所说,越发确信几分了。”
赵黼道:“这是为什么?太极会又到底指的是什么?”
蓝少绅垂着眼皮,终于说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两句,分别是八个人,也是太极会的八位长老。”
赵黼眯起双眼:“都是何人?”
蓝少绅摇了摇头,苦笑道:“我能确定的是,我是其中的‘玄’。”
赵黼道:“天地玄黄……你既然是其中一员,为何竟不知其他的都是何人?”
蓝少绅道:“我们每次碰面,都会掩饰各自的身份,同时头戴面罩,说话之时亦改变腔调,太极会这般规矩,便是要杜绝八位长老私底下相互授受,彼此联系,在一些事情的决断上有失公道。”
赵黼皱眉看了他半晌道:“既然侯爷是‘玄’长老,也算是位列前茅,为什么竟会选择逃离京城?”
蓝少绅笑了笑,道:“我当初加入太极会,乃是机缘巧合,是以我虽然列位高,但从来极少出言决断,早就引发其他人的不满了。”
赵黼道:“那你是如何加入的?”
蓝少绅眼神暗沉了几分,低声道:“正是因为内子……昔日遭遇的那件事,我目睹内子每日含痛度日,心中激愤难当,恨为何世间会如此不公道,常在外喝的大醉……一日,便有个蒙面人问我要不要入太极会,太极乃是黑白之象,太极会所做,便是黑白分明,赏善罚恶,绝不手软,绝无姑息。我正苦闷无法,便答应加入。”
后来,因为云鬟介入蓝夫人之事,阴差阳错解开了蓝夫人的心结,蓝少绅又手刃了那蔷薇杀手,从此又得麟儿,他先前的那种偏激心态自然便起了变化……
赵黼道:“那你方才为何说严先生也是其中一员?”
蓝少绅道:“严先生素来是世外高人的风貌,我又从未见过真面目,本不会疑心到他身上。只是听闻他忽然亡故,时机很是巧合,不觉有些联想。”
蓝少绅停了停,又道:“ 且方才殿下说的那黑白太极子,我也曾有过。而严先生身故之前所说的话……却俨然是我在列会的时候曾听过的语气。”
赵黼颔首,复问道:“这太极会,到底是正是邪?”
蓝少绅道:“只能说,很难用正邪界定。”
赵黼道:“那他们为何要对你不利?”
蓝少绅道:“因为我已经不适合他们的会宗……”微微迟疑,蓝少绅道:“我把这些跟殿下说知,已经犯了大忌,恐有杀身之祸。索性再说一句也罢了,太极会看中的储君人选,从来都不是太子跟殿下您,而是……静王殿下。”
蓝少绅还未说出赵穆的时候,赵黼便已经猜到了。等他说出来后,心底如月下荒漠般寂静。
蓝少绅凝视他:“据我所知,他们从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为静王殿下铺路了。所以殿下您的存在……”
赵黼的存在,只是拦路虎而已。
太子赵庄的大祭办完之后,云州凛冬已至。
是日,头顶烈日炎炎,寒风却如刀子似的刮过人的脸,一行三十余人的驼队,摇摇摆摆地进了大辽都城上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