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首”此事,崔承事先不知,崔印却是知道的。
那会儿老夫人传了他去,便先审问谢凤是否是云鬟之事,崔印起初矢口否认,崔老夫人便叫了崔新蓉出来,叫她对质。
崔印见如此,生怕若不承认的话,老夫人会不依不饶,更闹出去,倒不如解释明白。
因说:“她虽然的确有些胆大破格,可是并未不利于我侯府,上次承儿有难的时候,还……”
岂料崔老夫人见他认了,便大怒骂道:“糊涂东西,你还指望她带挈咱们府鸡犬升天不成?崔钰便是被她害死,救承儿的事,不过也是她挨不过你的面子,一点儿良心尚存罢了,又或者是怕你看了出来,揭破了她的身份故而示好。可知她身犯欺君之罪,将来若是捅了出来,就并不只是一条两条的人命,是整个侯府。”
崔印原本以为说破了后,老夫人会从大局着想,谁知竟更似捅了马蜂窝般。
此后种种,便不由他做主,老夫人不由分说,便叫人前去有司出首。
崔印后悔莫及,虽顾惜整个侯府,却也不忍白白地害了云鬟,眼见越演愈烈,终于暗暗地下定了决心,朝堂上才挺身而出。
崔承却是后来才知道是老夫人做主卖了云鬟的,那日退朝之后,回到侯府,崔承便大闹了一场。
当时老夫人便大为不悦了,只是毕竟崔承是侯府里最出色的儿孙,一时也舍不得打骂,只是略斥责了一顿,加上有崔印罗氏等规劝,一场风波消弭无形。
然而此后,虽然赵世下旨,将云鬟从监察院内释放,却也并未就放回府内,仍是传入宫中。
且毕竟圣旨未下,因此外间的人虽把此事传的沸沸扬扬,却终究不知结果,竟有一大半的人说那“谢凤”是死定了,毕竟欺君之罪,绝非小打小闹而已。
崔承心忧长姐,每每想法儿探听,却毕竟宫门深难入。
这日过节,崔承因在府中,无意听见两个嬷嬷跟几个丫头、私底下正议论云鬟,言语之中说的极为不堪。
崔承是最敬爱云鬟的,且如今尚且为着她的安危,怎会忍这些嚼舌的话。
崔承怒不可遏,便即刻叫门上人来,把这些人统统拉出去,在角门上狠狠地打,然后或撵或卖,竟也不去先回崔老夫人。
偏这几个人之中,有个老嬷嬷跟几名丫头是伺候老夫人的,那老嬷嬷又是个家生的奴才,因混迹这多年,也有了儿女,这些人便来求告崔老夫人,哭求饶命等话。
崔老夫人这才知道崔承竟做下此事,即刻命人传他入内,问了起来。
崔承就把这些人嚼舌之情说了,因道:“这等混账下流东西,不趁早撵走,留在府内做什么,搅乱的整个府中乌烟瘴气,老太太何必姑息?去了这些两面三刀的小人,耳根眼目才清净。府内也才安生。”
崔老夫人皱眉道:“什么话,他们说的难道有错?那个不正是个狐媚祸殃子?当初她真死了也就罢了,何等干净,偏偏又做什么女扮男装、这种无耻的勾当,又犯下滔天的欺君之罪,若非我当机立断地叫人出首,皇上迁怒下来,满府都要人头落地。”
崔承本来就对崔老夫人如此行径有些微词,只因毕竟是年老长辈,不敢忤逆。
这会儿再难忍住,便道:“这个着实是老太太多虑了。当日老太太不在朝堂上,若是在,亲眼看看满朝的文武大臣们为姐姐出面求情那一场,才知道人心也是知道好向的,何况皇上也并未降罪……”
崔老夫人气得打颤,喝道:“住口,先前她投水那一次,整个侯府便几乎获罪,这一次竟又闹出更大的祸端,你却还为了她说话?圣上并未降罪,然而可也并未赦免!你就如此沾沾自喜、当无事起来了?”
崔承道:“就算有事,我也是不怕的,她是我的长姐,若她有事,难道我要活着?我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她的罢了。”
崔老夫人听了这样刺心的话,方勃然大怒起来:“小畜生,你也是被那狐媚祸水给蛊惑了不成?竟说出这样没天理的混账话。都是我素来纵的你太过了,让你竟目无家长,也目无法纪了,难道也要学她那样无法无天?”
这会儿崔承若是服软求个情,老夫人因向来疼爱,只怕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然而崔承因满心维护云鬟,且又心中憋了一口气,竟不肯低头,只是嘴硬且犟。
崔老夫人一怒之下,便叫人将他拉出去,打了十板子后,又叫罚跪祠堂。
这边儿崔印将事情的经过略略同云鬟说罢,云鬟越发想去看望崔承。
谁知还未开口,就听得门外有人道:“老夫人听闻……听闻贵客来了,叫过去见面呢。”
崔印诧异起身:“老夫人要见?”
那小厮道:“是老夫人房中的绣红姐姐来吩咐的。”
崔印示意那小厮退下,踌躇回头,看向云鬟。
只因崔印知晓老夫人的脾性,生恐对云鬟不利,故而竟不敢即刻答应。
云鬟因满心想见崔承,却也懒得理会崔老夫人,便道:“别人倒也罢了,请容许我见一见承弟。”
崔印叹了声,才要答应,忽然听得门外有人冷道:“你想见承儿?你是不害死他誓不罢休?”
话音刚落,就见书房门口有几道人影缓缓出现。
当中一位老夫人,衣着锦绣,头发雪白,满面怒戾之气,正是崔老夫人无疑,在她身侧两边儿,一个是她贴身的大丫头,另一个却是崔承的生母罗氏。
崔老夫人一扫,目光落在云鬟身上,当看见她之时,眼中却又浮现狐疑之色。
罗氏在旁,却是惊喜交加的模样,只是当着老夫人的面儿,并不敢出声,只目不转睛地望着。
云鬟此刻却仍是一身男装,且因向来习惯了男儿的装扮举止,通身清清朗朗,一眼看来,便如个俊秀斯文的儒士一般。
崔老夫人虽然满怀愤怒,知道崔印在跟云鬟书房说话儿,可看见她的一刹那,却又怀疑起来。
崔印上前相迎:“您如何亲自来了?”老夫人也顾不得理会。
云鬟面不改色,淡淡拱手行礼道:“老夫人。”
崔老夫人听到这样清冷淡然的一声,方又大怒:“果然是你?”
云鬟垂眸:“是。”
这一句应答,却仿佛有人当面扎了一针过来,崔老夫人的脸色难看之极。
丫头扶着颤巍巍地走进书房,崔老夫人上前两步,却又并不靠近:“你、你……你如今竟还是这般不男不女的装扮,好大的胆子……”越看越信,越怒不可遏。
云鬟也不言语,便似并未听见。
崔老夫人胸口起伏,见她毫无惧色,手中的龙头拐杖往地上一顿:“混账忤逆,如何还不跪下!”
云鬟袖手,眼皮半垂道:“请老夫人见谅,当日我在监察院内供认,昔日的崔云鬟已死,如今只有谢凤。何况先前侯府出首的时候,已经言明跟我毫无瓜葛。不知我为何竟要跪下。”
崔老夫人目瞪口呆。
云鬟更不多理,亦不多看一眼,只对崔印道:“我是奉上谕来跟侯爷公子见上一面儿,既然不便,我且先告退了。”向崔印行了一礼,目不斜视地往外而去。
云鬟见崔老夫人如此搅扰,心想此刻再见崔承,岂不是令他于老夫人跟前更加不讨喜?因此便只不见。
崔老夫人眼睁睁地看着,眼前阵阵发黑:“你、你这……”手死死地抓着龙头拐,待要吩咐人将她拦下,却因云鬟那句“上谕”心生忌惮。
迟疑中,云鬟已经走过身边儿,罗氏呆呆地看着,此刻眼圈已经红了。
崔印忙对崔老夫人行礼道:“宫中使者尚在,我送一送。”不等老夫人答话,已经抢出了书房。
那边儿云鬟才出二门,身后崔印追了上来,叫道:“鬟儿!”
云鬟眼睛一眨,方才止步。
崔印道:“鬟儿,老夫人的话,你……”
云鬟垂眸:“我并不会在意,毕竟早就不当自己是这府的人了,他人说什么,于我毫无干系。”
崔印怔怔。
云鬟又道:“侯爷也不必惦记,毕竟,其实老夫人有一句是对的,如今祸福尚且不知,虽然圣上并不追究我的罪责,可也……未必真是一件好事,侯府同我从此一刀两断,是最好的选择。”
先前赵世的话里已经透出了一宗意思——崔云鬟的命,是跟赵黼系在一块儿的,且若是赵世撑不过去将死,而赵黼未曾回京,便要云鬟陪葬。
顺势跟崔府斩断,倒也是明智之举。
云鬟将袍子轻轻撩起,跪在地上,伏身磕了两个头。
还要再嗑,却给崔印拉住:“你这是做什么!”
云鬟道:“怕以后无法了,索性尽一尽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