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2 / 2)

将嫁 绕梁三日 223129 字 6天前

老头肥胖的脸笑起来像个胖狐狸,霍时英不接他的话,埋头专心对付碗里的吃食,心想:「你才是最狡猾的那只老狐狸。」

不远处的龙撵上,皇帝的午膳刚刚摆出来,福康还是跪在那里给皇帝布菜,手上有条不紊,嘴里不疾不徐的说道:「下车的时候,贺文君曾向她行礼,但是不曾进一步攀谈,后来韩大人找过她,两人倒是聊了一会,也就半刻钟的样子,再后来就被焦阁老指使人叫了去。」

福康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又低头接着道:「白阁老也在车上,两人谈了一会,后来白阁老没有用饭就回自己的车里去了,将军现在整留在焦阁老处用饭。」

皇帝端着饭碗的手放到桌沿上,望着桌面目露沉思,片刻后他抬头看向福康道:「白阁老,端正阿直,一生虽无大作为,但门生无数,是清流一排的中流砥柱,而焦阁老,一生左右逢源,屹立朝堂历经三代君主无数的大风大浪而不倒,门生故吏在朝无数,你说以她的性子会选谁?」

福康弯下腰,语调为难:「这……,将军这人,胸中大有丘壑,小人还真不好猜。」

皇帝望着他片刻,转头看向窗外,轻轻的一笑,没有言语。

庞大的仪仗队伍行了二十多日,终於出了冀州的地界,沿途的土壤渐渐变成红壤,大片的耕地变成稻田,空气越来越潮湿,气温也在逐渐升高,马上就要到达渭水了。

这二十多日霍时英每到下午就窝到焦阁老的马车上,车上也没有什么消遣,一张棋盘两人就混了二十多天。

焦阁老这人活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年纪,行事起来多有些乖张和随性,他不喜修边幅,霍时英有时候中午过去了他还头不梳脸不洗的,裹着裘皮打瞌睡,他也不喜欢洗澡,身上倒不是说有多臭,就是总是弥漫着一股老人身上特有的酸腐气,他还有消渴症可他就是牙口不好了,也不愿意在嘴巴上亏待自己,每顿一碗肉从来不断,所以他的马车里总是燃着一个小炭炉,时时煮着药,他的马车上永远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连贴身伺候他的长随都逮着点功夫就要跑出去透透气,也就霍时英不嫌弃他,每天在他那跟他下棋,一坐就是一下午,有时候一盘棋没下完,待到生更半夜也是常有的事。

说起下棋,唐世章是把霍时英领进门的师傅,幼年时她的棋路大多大开大阖,喜欢纠缠在正面的交锋,在唐世章手里走不出三个回合,近几年她少有机会再碰棋盘,但思路却愈见宽阔,渐渐有成气候气势。

焦阁老的棋路思路缜密,善於以小取大,而霍时英善於做大局,往往一盘棋下完了才看出是一个大的珍珑。两个棋路完全不同的人,一下起来当真有点斗智斗勇的意思,一盘棋有时候要下上一两天,焦阁老这人其实很古怪,不太容人,也可能真是行路车上太无聊,霍时英连着几日来骚扰他也没烦她。

到达渝州府的前一日,霍时英中午再去找老头,不想却被拦在了车外面,还不等霍时英打听,车帘子撩了起来,焦阁老披散着头发伸出脑袋来:「小混蛋唉,你家大人我今天不跟你腻味了,想立稳脚跟子别光跟我这使劲。」老头扬扬脖子:「那边,看见没?那两辆大车,那两位,随便一位说句话,都比我老人家管用,我老人家都七十多了非拉着我跟你们小辈折腾啥,个没眼力劲的。」老头说完一使脾气甩帘子缩回去了。一点面子都没给霍时英留。

霍时英摸着鼻子看了看远处左右丞相的坐的高头大马的马车,扭头看一边的哈着腰的长随,那长随跟着焦阁老多年,这段时间也跟霍时英混了个脸熟,他苦着脸悄声的道:「您昨天不是给他吃了个梨子吗?」

「啊,是啊。」霍时英莫名其妙。

长随脸撇的像个蔫倭瓜:「拉肚子啦,昨晚上半夜拉到现在还没消停呐。」

霍时英嗤的一声就笑了出来,她拖拖拉拉的挨到车厢边,敲敲窗棱:「老大人,在下罪过了,不想递给您个梨子却惹祸了,时英给您赔不是了。」

刷的一声,帘子又撩开了,焦阁老恶狠狠的瞪着霍时英,老头一头乱糟糟的灰白头发,眼里还有眼屎,眼睛瞪的溜圆,那形象真是没法看了,霍时英笑眯眯的看着他,一点也不怕,老头瞪了一会,忽然笑了,嘴角往两边一拉,胡子都不动假的要命,然后他就说了:「我说我本来看你挺聪明的,怎么这么拎不清呐,你说你这些日子跟我个没权没势的老头子耗什么?这荒郊野外的,又没高门大宅的拦着,多好的套交情的机会。」他又扬扬脖子:「那两人,不管是谁,要么你能让他们谁帮你说一句,要么你能让他们都闭嘴,就什么事都成了。跟我这你根本没走对路知道不,丫头?」

霍时英一手扶着窗棱,有几分沉重和无奈的道:「焦老啊,时英不用去套什么交情。」说完她抬头直视对面的老头:「你懂的很,时英也懂。」

焦阁老愣了一下,气势一收就窝靠垫里,他砸吧砸吧嘴看着霍时英,半响无语,然后他后慢悠悠的道:「霍真把你教的好啊,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是个愣头青来着。」

霍时英低下头,神情里带上了没落和几分失意:「老大人啊,您是没打过仗,经历半生戎马的人,没有战马的嘶鸣,没有朝不保夕,吃碗面,下一盘棋那是很惬意的事情。」

老头被霍时英的话说的有那么点触动的意思,但他面上刚稍稍一松,顺手就抄起个软垫「嗖」的一声扔了过来:「滚蛋,少给我来这套,老爷我活到七十多还能被你这点小伎俩骗了。」

软垫「砰」地一声砸中窗棱,霍时英抬头就一脸笑嘻嘻的,她其实真心挺喜欢这老人家的,这老头不管再怎么招人讨厌,但他不装。

霍时英往后跳了两步,跟车里的老头道:「不是我说你,就你那身体应该多出来活动活动是真的,您看人家白阁老,一路遇到个好山好水从来都不落下,人家看不说还要吟个诗什么的,多风雅。」

车厢内的焦阁老,斜倚在重重软垫里,他脸上露出一个似是而非的讥笑,然后他举起右手,摇摇指着霍时英,脸上是从不见过的严肃和郑重:「你这般年纪,这般身份,还有你的女子之身,最忌骄狂,浮躁,无论是什么人谨遵礼教之防,轻易放下心防是你的大忌,不要把你那套在军营里混迹的法则带到朝堂上,你可明白。」

霍时英笑嘻嘻的本来想要撤退的姿态顿时停在那里,然后她面上一肃,整整衣领,对着老人慢慢的弯下腰:「时英受教了,多谢老大人提点。」

焦阁老挥挥手让霍时英滚蛋,顺便还跟她罗嗦了一句:「这队伍里,能坐车的都是数得上的人物,你没发现这车队里多了一辆车?怕是和你有几分关系,不去看看?」

霍时英脸上一愣,老头玩味的朝她笑:「丫头,你以为皇上他亲临颖昌府观战,还劳顿朝中上上下下这一帮人,真正为的是谁?你现在能横着走知不知道?滚蛋吧。」

霍时英杵着拐慢腾腾的往车队后面走,眉头深锁,皇上,焦阁老,白阁老,从来不露面的王阁老,远远点过头的韩丞相,还有那帮年轻人,每一个都在脑子里翻江倒海的过了一遍,最后焦阁老那句『你现在可以横着走,知不知道』在她耳边隆隆作响。

来到那辆孤零零的马车边,不到跟前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里面冒出来,霍时英一愣,加紧几步到跟前。

车外的守卫没一个人拦着她,她果然可以横着走,然后随着「哗啦」一声,车内外的人都吃惊的瞪大了眼睛。

「老师?你怎么是你?」霍时英惊呼。

车内的唐世章收起最初惊讶的表情,脸上几番变化最后似乎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自己的弟子,寡淡着脸朝霍时英招了招手道:「来了就进来吧。」

霍时英把拐杖扔着跟着她的小太监,蹭上车,上了车,坐稳了,霍时英才看清楚,唐世章虽然一身穿戴的整齐干净但右手腕上却套着一个硕大的铁腕,后面连着一根长长的铁链固定在车底。他身边还跪坐着一个妙龄少女,霍时英一上车她就朝她微微螓首,嘴角含笑,非常温婉的样子。

霍时英扫了她一眼,略一沉吟道:「你先下去,我找家师有两句话说。」

那女子微一弯腰也不多言,拿起挂在车壁上的斗篷弓着身小心翼翼的退了出去,出去后还帮他们把车门也带上了。

矮几上摆放着酒菜,师徒两相对而坐,两人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先开口,后来霍时英拿起桌上的酒壶给他们一人斟上一杯,缓缓的问:「谁干的?」

唐世章端起小酒杯「滋溜」一声一口干了才慢悠悠的问:「时英猜猜是谁干的?」

霍时英不说话,给唐世章添上酒,唐世章慢条斯理的用左手夹起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嘴里嚼着,笑眯眯的看着她,霍时英才试探着道:「莫非是皇上?」

唐世章马上就爆出一声嗤笑,手指点着霍时英:「你老师还没那么大的面子能让皇上亲自出手。」

霍时英暗中松了一口气道:「说吧,到底是谁?」

唐世章又一口干了一杯酒,摩挲着酒杯悠悠的道:「是王寿庭。」

霍时英一听是王寿庭,紧绷的神经完全放松了下来,她本来做好了要劫车的准备的这回不用了,她问唐世章:「他要让你干什么?」

「他要我入仕。」唐世章有点垂头丧气的意思。

「那不是挺好?」霍时英抬手给他斟酒。

唐世章就抬眼看她,眼里带着三分怒意:「你们父女两个是我的魔障吗?二十年前被绑了一次。」他举举手里的镣铐:「为了你们我这又被绑了,难道还要又一个二十年?」

霍时英笑笑,她知道她这师傅是个贱脾气,其实是个挺腻腻歪歪的人,牵着不走打着倒退,哄着不行,捧着也不行,非要三棒子赶上架子,他就老实了,所以她也不跟他争辩,而是问他道:「我爹眼看着就要退下来荣养了,您难道还想跟着他混一辈子?您的满腹才华,跟着王丞相会大有所为的。」

唐世章低头不语,霍时英也不多话,自己吃着东西,也不耽误给他斟酒,后来唐世章终於道:「你可要知道我一入仕,便一分都帮不了你了,恐怕到时候做得第一件事情就是要跟你们霍家华清界限。」

霍时英抿了一口酒淡淡的道:「我知道,老师的抱负比时英重要。」

唐世章喝着酒缓缓的道:「皇上要架空韩林轩,王寿庭正跟他挣得你死我活,以皇上力保霍家的作为,你若入朝这两人都不会在这当口说话,倒是朝中几位阁老要麻烦一些,你自己要想办法堵了他们的嘴,要知道他们虽然他们现在内阁闲置,但无一不是德高望重之辈,谁站出来说上一句,就是一番波澜。」

霍时英点头,静静的听着,唐世章接着道:「一旦入朝,你自己定要谨言慎行,你可要知道这朝中上上下下可没有谁是真心愿意看见你站在朝堂上的,现在大家不吭声那是形势所迫,可你一旦干出点出格的事,平衡一被打破,等着你的就是墙倒众人推的局面,你可明白?」

霍时英垂着头,轻轻的道:「时英明白。」

唐世章望着她,叹出一口气:「你祖父是个惊涛伟略的人物,他不受世俗规矩的拘束,单单看中了你,可惜他看不见你穿官袍入朝的情景了,他当初如此的栽培你可能也是想看见你那一刻盛放的胜景,可惜他没能等到那一天。」

两人维持了片刻的沉默,气氛多少有些伤感,唐世章后来口气一转几分的无奈又道:「可你终究是个女子,等过个几年朝局稳定了,霍家安全了,你就想办法脱身吧,每一种特立独行的行为,敢於与所有世俗规范抗争并最后胜利的,从来都不是个人的行为,老师不想看你最后落得个凄凉的下场,你好自为之。」

师徒二人吃了一顿中饭,最后相谈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相对无言,到有几分惨淡的意思。

大队要开拔的时候,霍时英从唐世章的马车上下来,几个卫兵远远的站着,那被赶下车的妙龄少女低眉顺目的站在车下,看见霍时英下车,浅浅的弯了一下腰,从头到尾没吭过一声,明显被调教的非常好。

霍时英看看那女子再回头看看马车,佳酿,美人还有镣铐,还真的适合唐世章,王丞相对唐世章也算是用对了套路了,霍时英嘴角牵出一个浅笑,慢慢拖沓着回了自己的马车。

车队又继续行了两日终於到达渭水南岸,大队人马过江又折腾了一天,当日到了夜晚终於在扬州城外紮下营来。

皇帝那里照样接见当地官员,车队中也有不少来和大臣联络感情的,一时局面有点乱哄哄的,霍时英的车里也迎来了两个人,月娘和小六提着包袱投奔她来了。

小六比两个月前长高了一些,变声期也过了,规规矩矩的给霍时英磕了一个头,被高嬷嬷打发人领到后面仆役们的营帐里去了。

月娘从上车就含着一泡眼泪看着霍时英,高嬷嬷打发走了小六,回头看着她微微一笑也向霍时英告辞了,她伺候霍时英多日,今日正经伺候的人来了,她也该功成身退了。

霍时英一直把高嬷嬷送到车下,躬身行礼:「多日受蒙嬷嬷照料,时英多谢了。」

高嬷嬷向她一屈膝,还礼道:「将军您客气了。」两人起身互相朝对方笑笑,高嬷嬷才转身跟来接她的侍女走了。

霍时英回到车上,她的腿还是没有知觉,手上倒是略微可以活动了,两手撑着车底,拖着往回挪,车里没人,月娘的一泡眼泪终於滚滚而下,上前去撑着霍时英把她挪回床褥里。

霍时英挪回床褥上,自己靠好了,转过头月娘已经掩面嘤嘤的哭上了:「我都听说了,你脑袋挨了一锤,就算捡回半条命这以后也瘫了,时英这可如何是好?你以后可怎么办啊?」

月娘是哭的真伤心,也幸亏她是从大户人家出去的,身上有的教养是根深蒂固的,才没有出现哭天抹泪的情景,霍时英就那么看着她,她对月娘情感很复杂,她对她有养育的反哺之情,但她们的身份说穿了就是主仆的关系,地位上就不对等,再则她对月娘也有些怒其不争,可她又是自己人,自己这一辈子不管她怎么样糊涂都是要护着的。

霍时英等她哭得差不多了才递了一块帕子过去,问道:「你听谁说的我以后要摊着了?」

月娘抆着眼泪勉勉强强的收住哭声:「裴太守派来接我的人说的。」

霍时英就道:「以讹传讹的事情你就不要信了,我好的很,有太医每天给我施针,我三个月后就能行走自如了。倒是这马上就要回王府了,有句话我要问你,你得给我个准话。」

霍时英看着月娘平静的问出:「你以后是打算跟着我爹,还是跟着我?」

月娘抆着眼泪的手停在脸上,抬头看向霍时英,霍时英与她对望,平静的脸上看不出一点表情。

「我,我……」月娘嗫嚅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霍时英就道:「你若跟着我,没人拘着你,日子至少过的安逸,但你若跟着我爹,出了什么事情,内院的事情我手伸不了那么长,就怕保不了你。」

「我,我,我不知道。」月娘憋了半天终於给霍时英憋出来了这么一句,霍时英知道她是个糊涂脑袋,只有暗地里叹气,以她的意思她是不想让月娘跟着她爹的,在她的观念里王妃和霍真才是正经的夫妻,月娘在边关二十年说起来劳苦功高,若跟着她爹,妒恨她的人绊子肯定少不了,她又是个不聪明的,回来稀里糊涂的把命都丢掉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就是再能耐也不能把手伸到她父亲的房里去,到时候真要有事了她又不能不管,搅祸上身那是必然的事情。

霍时英望着窗口沉吟半晌,最后转过头对月娘道:「回去以后你先跟着我吧,以后的事,等我爹回来再说。」

「嗯。」月娘低低的应了一声,算是答应了。

出了扬州离京城就没多远了,大队不曾减速,行了十日终於接近京郊,临进城的最后一晚皇帝忽然宣召霍时英。

小太监来传口谕的时候,霍时英刚刚用过晚饭,月娘赶紧忙乎着给她收拾了一下,霍时英就跟着小太监走了。

路上走了一个多月,霍时英都有意无意的躲着圣驾,和皇帝没有照过面,她虽预料到入京之前势必要有一次深谈,但一脚踏上龙撵的时候头皮还是有些发麻。霍时英自己都承认她半生遇人无数,唯独就悚了这个人。

铜鼎里依然燃着炭火,霍时英一脚踏进车厢里面温暖异常,她埋头拜倒:「臣,霍时英参见吾皇万岁。」

似乎过了很久才听见上守传来皇帝缓慢的声音:「你起来吧,福康给将军奉茶。」

霍时英慢慢直起身,垂头,不敢直视皇帝,皇帝又道:「你坐过来。」

有人轻手轻脚的在她面前摆放了一张坐垫,霍时英掰着腿跪坐上去,疼出一头的汗,再抬头就看见皇帝望着她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

皇帝的目光让霍时英很不舒服,她总是控制不住的在这人面前紧张,而皇帝有似乎不愿意看见她在他面前紧张,至於皇帝为什么不愿意看见她紧张她又不敢或者不愿意深想。

福康轻轻把一碗茶放到霍时英的面前,弯着身悄悄退下,片刻车厢里的人跟着他退了个干干净净。

车厢内片刻后就剩下君臣二人,皇帝端起茶碗在嘴边,半掩这双目轻缓的问道:「手脚可有好转?」

霍时英略一弯腰:「多谢皇上挂念,臣已经好多了,腿还有些不灵便,手已经可以活动了。」

「嗯。」皇帝看她一眼,轻应一声。

皇帝放下茶碗再在开口就说到了正题:「内阁七位阁老如今还有些影响力的就只剩下跟朕出巡的三位,王阁老,尸位素餐已经十多年无所作为,不提也罢。白阁老……」皇帝停顿片刻,语调一转又道:「白阁老,端正阿直,门生无数,是清流一排的中流砥柱。」皇帝再是停顿道:「至於焦阁老,历经三朝的元老,经历过无数的大风大浪而不倒,却总是能左右逢源,门生故吏在朝也是无数,此三人若让你选一个认为老师,你当选谁?」

霍时英垂目静静听着皇帝说,越听越是心惊,最后终於抬头吃惊的望向皇帝。

皇帝叹出一口气道:「选一个吧,你需要有个入朝门槛,也需要有个文官的后盾。」

霍时英说不出心里是个什么滋味,这些本来应该是霍真给她做的事情,或者是该她自己慢慢专营的。

皇帝也不着急等着霍时英回答,慢慢品着茶,眼睛望着别处,霍时英缓缓的道:「臣……选焦阁老。」

皇帝眼里露出一点意料中的欣慰,他转回目光望着霍时英淡淡的道:「知道了。」

霍时英明白皇上这一句知道了,就是说这件事情他会去运作,皇帝的手腕当然要比霍时英自己去专营给她省了很多要走的弯路,但这时候霍时英无法对她的君主说出一个谢字,也弯不下腰,她很挠头,皇帝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关系弄的这么别扭。

霍时英坐那不吭声,皇帝喝完一碗茶,也不看她自己提壶斟满热水,慢慢的道:「霍时英你虽然是个女子,但首先你我二人是君臣,你时时这般拘谨,以后你在我跟前行走当又如何处事?」

霍时英再次豁然抬头,皇帝淡淡的几句让她在瞬间颇有醍醐灌顶的意思,她的脑子瞬间清明,弯腰道:「多谢皇上教诲,时英浅薄了。」

皇帝看着面前弯腰的人道:「你明白就好,官场多泥潭,你以后需谨言慎行。」

霍时英额头点地轻声道:「是。」

皇帝再次端茶,放到嘴边道:「嗯,你去吧。」

霍时英起身,行礼。皇帝看着她起身,再跪下,然后又起身缓慢的挪出车厢,一口茶终是没有喝下去,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景德四年初,新帝北巡历经两月有余返回都城,城内从昨夜子时起工部官员和五城兵备道打扫街道,直至丑时先行的禁卫军赶回城中,封锁街道,撵逐闲人,到了寅时百官俱按品服聚东城门,出城於十里亭处迎侯。

这一日天气晴好,官道旁杨柳发了新芽,一派初春时节欣欣向荣的景象。

到了正午庞大的仪仗队伍终於出现在官道的尽头,百官俱整衣远望,人群里出现了短暂的骚动。

直至龙撵到得跟前,皇帝着明黄蟠龙龙袍,头戴金冠步下龙撵,一时百官跪地参拜,场面壮观而肃穆。

皇帝下车走至当先一人,伸手扶起:「弟弟免礼,朕出巡之时劳你监国,辛苦了。」

跪地之人身材肥硕,爬起来平白比别人艰难几分,没说话之前先喘了两声:「不辛苦,恭贺皇兄北巡大败羌人,扬我大燕朝之国威。」

皇帝微微一笑,没有接话,望着下面跪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一展袍袖朗声道:「众卿家平身。」

下面众人又是齐声恭贺,皇帝向一旁示意,小太监高亢尖利的嗓音传出去很远:「免礼,平身。」下面的百官才悉悉索索的从地上爬起来。

来迎接的人群里有公卿王候和文武百官,皇帝看见了排在睿王身后的大驸马,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又看见了裕王世子,然后他扭头对福康低声的吩咐道:「去请霍将军过来。」

福康转身去传话,皇帝眼睛看着人群中垂着头的霍时嘉微微提高声音道:「裕王世子?!」

霍时浩一怔,抬起头,对上皇帝的目光,皇帝和煦的对他道:「你到跟前来说话。」

霍时嘉由长随搀扶着,人群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他自然的走到霍时浩身旁和他并肩站在一处,这时霍时英也被小六搀扶着走到御驾跟前,皇帝半侧开身体,让出后面的霍时英,既是对着霍家兄弟也是对着文武百官道:「此番羌人大举进犯,践踏我国土,蹂躏我百姓,辱我之国威,半壁江山险丧於蛮族铁蹄之下,幸的危难之际霍元帅多方筹措军资粮饷,整合大军,渡江雷霆一战力挽狂澜,终於颖昌府全歼敌军,救江山百姓与水火之中,解朝廷危困之局,而霍家之女霍小将军以一己之牺牲,率一万亲兵,抵挡羌军主力之黑甲军,战至最后一人不曾退却,因她之牺牲扭转整个战局,朕亲临战场一应全皆目睹,实是巾帼英雄,如今将军深受重伤你们接回府去好生将养。来日朕还堪大用。」

皇帝身长玉立站在当地,朗朗而谈既是宣讲也是下定论,霍时英站在一旁脑袋垂的极低,皇帝话音落后,霍家三兄妹皆跪地领旨,谢天恩。

等兄妹三个从地上站起来,两兄弟都去看霍时英,霍时英自然先看向霍时嘉,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一碰,霍时嘉的眼底闪过一丝疼痛,霍时英裂开嘴角朝他笑笑,身长玉立的身姿腰背挺的笔直,一手支撑着小六,浑身的重量压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无力的踏在地上,咧嘴一笑浑身散发着一种无所谓的坚强,霍时浩把头扭到一边,把心里的心酸强忍了下去。

霍时英再去看霍时浩,霍时浩望着她一脸欣慰,霍时英弯腰给他行礼:「大哥。」霍时浩朝她微微一点头。

皇帝站在跟前看着他们兄妹见礼完毕,忽然扭头看着霍时英指指身边的人道:「霍时英,这是睿王。」

皇帝此举有些突兀,别人看不明白,霍时英却是一怔,看了过去,皇帝身旁站了一人,差不多高的个子,但是厚度却有两个皇帝那么厚,那人站在那里头戴金冠,身穿蟒袍,腰系袍玉带,一张圆脸如白胖的包子,看着有几分憨厚气,腰身起码有三四尺的样子,大腹便便,通身贵气,和皇帝没有一分相像的地方。

霍时英弯下腰,大礼参拜,眼看她就要跪下,睿王似乎一惊,伸手就要来扶,嘴里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将军不必行此大礼。」

睿王弯腰扶起霍时英,嘴里粗喘着,两人本来站的极进,他口里的热气就喷到了霍时英的脸上,霍时英见此人之状就知道他有气虚之症,身体是不大好的,她虽被扶起却还是半弯着腰对睿王道:「霍时英有礼了。」

「嗯嗯,有礼,有礼。」睿王嗯那两声是从鼻孔里发出的声音,像是在哼哼一样,听起来软软糯糯的,毫无架子和威严。

两人再站直了,扭头看见皇帝在一边嘴角含着一个笑看着他们,霍时英看过来的时候他那笑容平白又多了几分明快和意味,霍时英把头低了下去。

皇帝似乎一下子心情大好,一直含着笑,挥手请百官退下,拉了睿王一起道:「弟和朕一起走吧,我们也叙叙。」

睿王又「嗯嗯」两声,被人簇拥着登上龙撵,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起驾入城去了。

御驾先行,后面的公卿大臣跪地相送,等御驾过去了,一行人才起身,来迎的朝臣和同去颖昌府的焦阁老他们开始攀谈,又是一番热闹。

霍时英三兄妹齐头跪在一处,等御驾过去以后,霍时英和霍时嘉都是被人扶着才站起来,等到两人面对的时候霍时英才轻轻的叫了霍时嘉一声:「二哥。」霍时嘉看着她似有千言,最终还是隐忍不发,叹了一口气,牵起她的一只手紧紧握住道:「回家。」

霍时英清淡的笑着应道:「好。」他们站在路边,自有家中仆佣去赶车过来,霍时嘉一直紧紧攥着霍时英的手不松开。

等车的功夫旁边有势利的朝臣见霍家得势上来攀谈,文人端着架子不好直接和霍时英说话,霍时嘉脸色难看,摆着一副生人勿近的架势,趋炎的人都热情的找上霍时浩,霍时浩谦虚的应酬着也是一番热闹。

兄妹两拉手安静的站在人群之外,自成一方世界,等车的功夫,霍时英扭头往焦阁老的方向看去,就见老头身边围满了人,恭维之声一片,好不热闹,老头拱手应酬着众人,不时还大笑几声,一派和气,霍时英看过去的时候看见老头眼梢跟她对了一眼然后若无其事的扭过头去,霍时英笑笑转过头,低头看着地面再不乱看。

雍王府和长公主府的马车同时过来,霍时浩和一帮朝臣和气的道别,霍时英和霍时嘉躬身恭送霍时浩,霍时浩登车后又撩开帘子望着站在地上的霍时英半晌后道:「回府好生将养,时嘉好好照顾,缺什么到公主府来知会一声。」

霍时英弯腰道:「是。」霍时嘉站在一边不吭声,霍时浩看了霍时嘉一眼,又跟霍时英道:「身体好些了就到公主府来坐坐。」

霍时英再次弯腰:「是,过两日时英定去拜会大哥和公主。」

「嗯。」霍时浩点点头,放下帘子。前面一声吆喝,马车一动,大驸马的仪仗也随之启动,兄妹二人这才转身登车。

霍时嘉带着霍时英坐一辆马车,兄妹二人在车上相对坐着,随着马车启动,霍时嘉直看着霍时英的那条腿,身上披着裘皮,窝靠在坐垫上脸色不佳,霍时英倒是浑不在意,撩着窗帘朝外面看,一脸笑盈盈的,眉目舒展浑身轻松的样子。

将要入城时,霍时英放下帘子对霍时浩道:「二哥,你让人把车拐到东市去,我们从白定桥上过去回家。」

霍时嘉抬头看她一眼道:「都回来了,以后有的是你看的,你急这一时做什么?五成兵马司和禁卫军已经封道了,御驾不回宫谁也别想乱走动。」霍时浩语气颇有一些没好气的意思,霍时英只是笑笑也不搭话,还是撩着帘子看了一路。

一路回去,从皇宫到东城门,十里长街果然人烟罕见,家家关门闭户,一路禁卫军把守。他们一路行来倒是畅通无阻,不到一个时辰到了王府大门口。

此时的雍王府,正门大开,与当日霍时英匆匆回来时只开一间偏门的情景大是不同,门内两排仆佣列队,周通站在门口的台阶上迎接。

霍时英随着霍时嘉下了马车,刚一站稳一阵辘辘的声响,然后一辆带着滑轮的座椅被推倒了她的跟前,霍时英满是诧异,霍时浩在一旁带着命令的口气道:「坐着,让他们抬你进去?你这一被抬着进去,以后要省了多少麻烦知道不?至少晨昏定省这块就有了个借口。」

霍时英好笑的看向霍时嘉,最后妥协的坐了上去,自有人来把她抬进府门,被人抬起来,霍时英摸索着四下看身下的椅子,好奇的问霍时嘉:「哪里来的这古怪椅子?」

「从留定侯家找来工匠做的。」霍时嘉似乎很不耐烦回答她的问题,扶着小厮,匆匆走了出去。

霍时英也不多问,还是四下好奇的看着。霍时英却不知道霍时嘉之所以不愿意多说却是因为早前霍真快马专门给他的一封家书。

那日霍时英在颖昌府重伤之际皇帝许下一句惊人的诺言,霍真当时没说什么,是不好当即就驳了皇帝的面子,可他作为一个男人却是不相信什么一生一世的誓言的。

在他看来即便是皇帝也是男人,一生一世那是狗屁,霍时英在霍真心里那是心头肉,他的骄傲,这世间最好的女子,在这世上,不是正妻,皇帝也休想让他把女儿嫁了,再有说什么当年他家老爷子把霍时英托付给他的事情,霍真就更是不信了,霍家老爷子一生沉稳,儿女的亲事,没有三媒六聘,谈什么托付终身,两人曾经有过什么暗语约定到有可能,可就算是当年老爷子含糊的有这种想法,但他霍真也不愿意把霍时英往宫里送做个妃子的。

圣驾刚一走,霍真这边就快马修书一封给霍时嘉让他务必在皇帝入城之前把霍时英给劫回家去,就怕皇帝脑袋一热把霍时英直接给弄到宫里去了。所以霍时嘉准备的充足,知道霍时英不良於行特意跑到留定侯家里去找了工匠来做了一把椅子,就是要做足了架势准备给皇帝看,你看我家有足够的能力照顾人,就不劳您费心了,结果他倒是没用上,皇帝脑袋还算清醒放人了,不过霍时嘉的心里到底还是憋了一口气就是了。

进到府里周通率众仆从迎接,霍时英这次进门再不如上次一般,所有外院的管事全部都让她看了看,霍时嘉是通过这种方式告诉所有下面的人,她霍时英是这个家里最不同的郡主。你们要怠慢她的人都掂量掂量再说。

闹腾一番过后,霍时英被直接抬进了霍时嘉夫妇住的华荣堂的一个偏院,对别人就说是这回两个都是病人了,放一块正好有个照应,其实却是霍时英这次回来是常驻,她身边没有一个从小跟着养大伺候的人,霍时嘉怕把她一个人放在一个院子里,下人没调教好给她找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然后又是一番梳洗更衣过后,霍时英又被抬着和霍时浩一起去给老太太和王妃请安去了。

到了锦华堂,老太太还如上次一般周身珠翠环绕,富态的倚靠在榻上,上次那个中年美妇依然在她身旁伺候,霍时英被人搀扶着跪下行礼请安,艰难病弱的姿态做的十足,老太太这回倒是没有为难她,赐了坐,不咸不淡的问了几句战事,又专门问了问霍真的近况,到最后都没人奉茶上来,对霍时英的伤势也只字不提就把他们打发了出来。连带着霍时嘉这回都没得到什么好脸色。

出了锦华堂又到了王妃处,王妃这里倒是有另外一番景象,仆妇早早就站在门口迎他们,进了门王妃一脸和善,也不要霍时英请安,让人奉了茶给他们细细问了霍时英的伤情,倒是一句都没提霍真,然后又让人摆上早就准备好的宴席,给霍时英接风洗尘。

霍时英一通应酬完,已经是傍晚了,回到偏院,她二嫂又送来一堆衣服,用具,都是霍时嘉的,霍时英和她二嫂又是闲话几句,等送走了龚氏,她梳洗收拾完就已经天黑了,因为午饭吃的晚,她也就没有传晚膳,早早睡下安稳的睡了一夜。

第二日起身,刚刚早饭过后卓太医就来了,一番施针过后稍稍问了几句霍时英最近的起居,也就告辞了,如此以后卓太医日日过来,宫里每三天也会有人来一次,每次皆送来一些贵重的药品,补药之类的事物,事无钜细的问一番再回去复旨。

这样过了几日霍时英的腿稍稍有了一些知觉,这天看天气不错,施针过后就去跟霍时嘉说她要去拜访一下霍时浩。

当时霍时嘉也刚吃了药正抱着点心匣子在吃点心,霍时英进门跟他说了,他皱着眉头想了想道:「倒是也该去一下。」说完他放下手里的匣子,吩咐龚氏去库房挑几样礼品,又叫了人来备了车,用过午饭,都准备齐全了霍时英就换了衣服出门去了。

因是自家亲戚走动,霍时英没有提前下拜帖也没让家仆去通知,带了小六直接坐了马车就去了。

京城里的公主不少,但单独立府的却不多,本朝这一代的公主唯长乐长公主单独立了一府,府邸离着皇宫不远,就隔了两条街,原是前朝一藩王的旧宅,和裕王府却是一东一西隔了半座城。

未时中裕王府的马车穿街过巷停在长公主府大门前,正北三间兽头大门气派不比裕王府差半点。开着一个偏门,门口坐着几个门房和闲散的家丁。

小六下车着人去通传,霍时英撩开帘子往外看,就见有门房急急忙忙的往里跑去,等了不消片刻的功夫,忽然正门大开,里面出来一干人,霍时英才慢慢踱下车。

小六扶着霍时英进了正门,穿过前庭,来到正堂远远的就看见台阶上霍时浩和一个女子相携立於阶前。霍时英知道那女子就是长公主了。

本朝国君姓郑,长公主名叫掌珠,是太后的第一个孩子,皇帝的长姐,从她的名字就能知道其受到的宠爱,长乐长公主自幼集万般恩宠於一身,到了婚事上却因为太后过於挑剔反而到耽误了,直到都二十三了才挑中了当年十八岁的霍时浩,长公主整整比霍时浩大了五岁而且婚后五年都不曾有身孕,当年霍时英第一次获校尉之职,遭到满朝堂的朝臣耻笑,反对。弹劾霍老将军的奏章雪片一样,大驸马当庭据理力争却驳不过一个礼教祖训去,大怒摔了笏板,为了这事闹的满城风雨,当时还在位的先帝虽有些昏庸却顶着压力硬是给了霍时英一个官职,这里面最大的因果却是因为皇家多少觉得有些亏欠大驸马霍时浩的意思。

如今的长公主已经年过中年,远远的站在那里一身家居常服,头戴凤簪,不是很隆重的装扮,但自又一种风华。

霍时英行到阶下撩袍拜倒:「霍时英,拜见长乐大公主。」

就听一阵珠环颤动之声响起,淡淡幽香随风而来,一只柔嫩白皙的手伸到眼前,一个脆亮,果断的声音道:「时英快快起来,你我之间的关系不必如此。」

霍时英随之起身,抬头望去,长公主是个美丽的女子,杏眼,胆鼻,嘴巴微微有些大,五官稍稍有点开阔,一种很明朗的美丽,多少和龚氏的那种明快的气质有点像,但又比龚氏多一些深沉的味道,她舒眉展目的朝霍时英微笑:「多时久闻其名,今日才算是真正见到了。」

她拉着霍时英的手上下打量,嘴角的笑容加深,眼里带出一种兴味遂又拉了她的手转身上台阶,来到霍时浩跟前,霍时英又朝霍时浩行礼:「大哥。」霍时浩点点头,不苟言笑的样子。

三人到了正厅,霍时浩入了首位,霍时英在他下首坐下,长公主却不坐而是站在一边道:「你们兄妹久不见面自有话要说,你们慢慢谈,我下去看看她们准备的茶点。」说完就朝霍时英笑笑,按下她要起身行礼的动作,转身轻摇漫步的走了出去,一干在厅中伺候的丫鬟仆妇也俱被她带了下去。

至始至终霍时浩都不言不动,霍时英再是坐稳抬眼看他的时候还是那副老学究的严肃面孔。

两人枯坐片刻,有仆妇上来奉了茶,等人又都退出去后,霍时浩端起茶碗轻淬一口,放下茶碗才望向霍时英淡淡的问了句:「伤势怎么样了?」

霍时英老老实实恭敬的回道:「好了不少了,腿有了一些知觉,自己也能慢慢走几步了。」

「嗯。」霍时浩点点头,还是看向霍时英的那条腿,眼里终是带出了一些忧心。

「回去住着可还好?」霍时浩又问。

霍时英点头:「有二哥照应着一切都好。」

霍时浩点头,然后又问了霍时英一些她回府以后的事情,霍时英事无钜细的跟他说了一遍,霍时浩边听边点头,霍时英说道她现在住在霍时嘉的偏院的时候,他稍微愣了一下,最后也是点了一下头没说什么。

一遍话过完,霍时英终於说道正题,她整整衣袖郑重的望着霍时浩道:「大哥,今日时英前来其实是有事要麻烦您?」

霍时英的话没让霍时浩的表情有什么变化,他喝了一口茶,也没问什么事,只慢条斯理的道:「说吧。」

「前几日时英随圣驾入京之前,皇上曾私下授意我最好拜入焦阁老的门下。」霍时英说道中途,稍一停顿,抬头间只见霍时浩正在放茶碗的那只手就停在了半空,片刻之后他抬眼看向霍时英的时候,眼底就多了几分幽深。霍时英接着又道:「如今这当口,父亲不在家,也只好请大哥从中周旋一二了。」

霍时浩沉吟不语,手指轻叩椅首,半晌后才如自言自语一般的道:「焦阁老……倒是真要好好的周旋一番了,既是皇上授意这事倒也未必就不成。」

霍时英坐在那里沉默不语,霍时浩琢磨完了抬头看向她,微微一愣,几次嘴唇煽动,欲言又止但始终没说出来,最后几不可闻的微微叹息一声,等他再回过神来就朝外面吩咐道:「让掌珠把佳慧带过来。」

不消片刻,又是一阵珠环脆响之声而来,正厅大门洞开,长公主手里抱着一团粉红后面跟着几个丫鬟走了进来。

到了跟前,霍时英才看清,长公主手臂上托着一个孩子,是个女孩,一身粉红的小袄,梳着两个包包头,孩子趴在长公主的肩头,背朝着众人。

霍时浩望女而笑,长公主把孩子从肩头挪到身前,朝着霍时英笑道:「时英这是你侄女佳慧。」她又颠颠怀里的孩子:「佳慧,这是你小姑,叫小姑姑。」

那是一个粉妆玉砌的孩子,一双杏眼眼瞳乌溜溜的,嫩白的小脸上两朵嫣红,刚刚睡醒的样子,含着一根手指好奇的看着霍时英不说话。

霍时英这辈子没有对付孩子的经验,看着孩子有些发愣,长公主倒是也不勉强孩子,直接把孩子往霍时英的怀里一放:「你抱抱。」说完就退到霍时浩的身边笑眯眯的望着她们两个。

霍时英僵手僵脚的抱着孩子,小孩子很软,她一点力气都不敢用,只好架着手,托着她坐下把她放到腿上,这孩子是霍时浩和长公主唯一的孩子,夫妻结婚十载才得此一女,很是金贵,但这孩子丝毫不娇气,被霍时英揉搓了一下,也不变脸,端端正正的坐在霍时英的腿上,她爹叫她也不理,乌溜溜的眼睛就是看着霍时英,然后这孩子忽然开口清清脆脆说了一句:「你不是小姑姑,你是小叔叔。」

屋内一时安静异常,最后长公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霍时浩在一边嘴角也噙着笑意,佳慧看看父母一脸迷惑,霍时英微微笑着摸着孩子的头道:「小叔叔就小叔叔吧。」

孩子笑了,得意的往霍时英怀里挪了挪,靠着她,霍时浩倒是走过来摸着孩子的小脑袋,轻轻叹出一口气。

气氛有片刻的伤感,小孩子却是不懂,抬起眼睛又叫霍时英一声:「小叔叔。」

「嗯。」霍时英轻轻的应了她。

至此霍佳慧这一生在幼年时,懵懂无知之际就被大人们混淆了霍时英的性别,叫了霍时英一辈子的小叔叔。

当日霍时英在长公主府吃了一顿家宴才回了裕王府,次日,霍时浩就准备了各色拜师礼品带着霍时英去拜会焦阁老。

焦阁老经历三朝也是一个大儒之家,整个府邸虽虽也庭院深深但简朴严谨,到了府上霍时浩递了拜帖,兄妹二人被引致偏厅,等了片刻出来招呼却是焦阁老的长子现在礼部任侍郎的焦守义。

焦阁老称病不出,焦侍郎恭敬而客套的招待二人,待霍时浩说明来意,他也只是推脱说这事还是要家父做主,一概什么也不应成,霍时浩也不着急,没有多说就客气的告辞了,次日再去还是一般的光景,第三日再去,焦侍郎还是一样的说辞,焦阁老依然称病不出。

霍时浩也不着急,暂时歇了心思,没再去登门,又过了几日,朝堂上忽然传出消息,因此次羌人入侵,三州大批官员或殉职的或叛国落马的,折损了大批官员,一时三个州府出现了大批官职的空缺,朝中六部朝官就要被外放一批,不几日第一批外放官员的名单就出来了,里面就有焦侍郎的名字,被外放为颖昌府的知州。

又过了半月焦阁府再次传出喜讯,从小被人传出因出水痘毁了容而耽误了终身大事的焦大小姐,被太后亲自保媒说给了丧妻的和王,和王乃是自先帝宾天后唯一个被获准回京祭拜的藩王,他的母妃地位低微,自幼温厚懂礼被太后所喜,他的封底在冀州也是富庶之地,实是一门好亲事。

焦家接连喜事不断,一时门庭若市,霍时浩在这个时候到没有去凑热闹,过得几日以后等到焦府稍稍消停后,再次带着霍时英提了礼物再去登门造访。

这次再去,同上几次光景就不同了,焦老头终於出来见客了,宾主落座后霍时浩旧事从提,老头上守坐着眯着眼睛沉吟半晌,然后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我这张老皮,都要被你们拉出来做大旗咯,我这张老脸怕是保不住喽。」

霍时浩低头不言语,霍时英笑眯眯的看着老头装模作样的摇头叹气,被老头看见了狠狠的瞪了她一眼,霍时浩赶紧起身按着霍时英就给焦老头行了拜师大礼。

当日拜师儿戏了一些,次日焦府再次开坛祭拜了孔圣人,正正经经的行礼,拜了师。

从那日拜师以后霍时英就再不得清闲,老头说了:「你既拜我为师,那少不得是要教导你的,免得你将来出去做出败坏我门风的事情来。」於是每日辰时之前霍时英务必要到焦府报道,焦府五间大书房,里面藏书无数,霍时英每天就被关在里面,焦老头给她捡了一大堆书,命其何时看完,看完后要写出心得。写的不对一顿手板子就伺候,霍时英日日被折腾的头昏脑胀,天天挨打,后来手被打的都拿不住笔了,某日一烦躁,看见焦老头手里一拿上戒尺,站起来撒腿就跑,焦阁老先是一愣后来火气一上来,扔了戒尺抓起鸡毛掸子就追了出去。

霍时英腿脚不利索,也不敢真的跑,被焦老头追的满院子乱跑,一时满院子鸡毛乱飞,乱的是鸡飞狗跳的。

这一事被好事的焦府下人传了出去,一时坊间就流传出,裕王府里有个巾帼不让须眉郡主将军,打仗了得,保家卫国十多年,在江北打羌人立了大功,但是读书不行,成天被焦大人拿着鸡毛掸子打的满府跑,此番流言传到朝堂也成了一时的笑谈,而霍时英拜入焦阁老门下的这件事也因此被坐实了。

如此过了三个月,春天过去,天气热了起来,这一年的六月,霍真班师回朝了。

06

霍真入城的这一日,整个皇城轰动,不若当初皇帝北巡回城时的冷清景象,十里长街人声鼎沸,各商舖酒楼张灯结彩,百姓夹道欢迎,举城欢庆。皇帝亲率百官出午门迎候,自开国以来,受此礼遇的唯只霍真一人而已。

临到午时,三声礼炮从东门响起,霍真身穿鱼鳞金甲,身骑骏马,带八百亲卫队列队入城,百姓欢腾,行人来往奔走相告,盛况空前。

入城的儿郎铁甲红襟,庄严肃穆,列队隆隆而过,如初生的骄阳般充满阳刚之美,这一刻是他们一生中最灿烂的胜景,而他们中本应最有资格列队其中的人,却不在此。

焦阁老对霍时英说:「你要低调,沉潜,人这一生或许总要辉煌那么一次,但你的辉煌不在那里,或许也不在你堂堂正正的登上金銮殿的那一刻。」那一刻垂暮的老人眼里的神色是那么的深沉。

当时他们正在回廊下,席地摆着酒菜在小酌,霍时英对着老头笑笑,什么也没有说,望着庭中开的繁盛的桃花目光悠远,思绪飘渺。

霍真入城的那一日霍时英得了大半天假,巳时从焦阁老家出来,带着小六去了东市,东市是贩夫走卒的聚集之地,此处也是一个集市,每日从一到寅时这里就开始热闹,卖菜的,卖鸡的,卖肉的,卖新鲜鱼,虾,河蟹的,小贩林立於此,临着一条内河,河上一座桥,叫白定桥,桥下两边通着两条街,桥东卖油盐酱醋,炒货,胭脂铺等各种小商舖林立,桥西,道窄,因小贩卖的都是生鲜活物,路面常年的污秽,从清晨起这里就烟气蒙蒙,最是人间烟火的聚集之地。

这一日这里却比平日看着不知冷清了多少,往日聚集在此之人至少少了十之七八,大家都去看大元帅凯旋入城去了,连守着摊位的摊主都不见了许多,随处可见无人的摊铺,散落的鸡笼和从木盆里跳出来的肥美大鱼,鱼儿出了水,在地上张着嘴在地上苟延喘喘却无人收拾。无处不透着一种混乱的却鲜活的生机盎然。

霍时英带着小六一路行来,神态安详,脸上是从不见的安逸之色,走走,看看,又停一停,最后在河边寻觅到一家馄饨摊,摊主老迈,想是挣不动年轻人,所以也没去凑个热闹。

霍时英一身布衣,带了小六,没受到格外的关注,在街头河边的小摊子上坐下,叫了两碗混沌,没有旁的客人,馄饨很快就上来了,粗瓷的大海碗满满的两碗,混沌虽然皮厚但肚子也大,热气腾腾的汤水上飘着几只极小干虾,一点点翠绿的小葱,不是精致的东西,却实在。

摊主胡须皆白却嗓门洪亮:「两位小哥慢用,桌上香醋,酱料自己取用,吃好了啊。」

霍时英心知这老丈怕是耳朵不好,遂提高了音量道:「多谢老丈,有劳您了。」

「客气,客气。」老人拿着摸布回了一句,到一旁抆桌子去了。

隔着两条街是霍真入城的十里长街,远处的礼炮,鼓乐之声,人群的喧嚣声,隔空而来,以霍时英的耳力甚至还能听见整齐划一的马蹄声,铁甲铿锵峥嵘之声,闭上眼睛那激情澎湃的胜景彷佛就能勾勒在眼前。霍时英真的一手搭在石栏上闭目倾听,顷刻后她睁开眼睛,眼中波澜皆无,埋头一勺一勺的吃完碗里馄饨。

吃了馄饨霍时英又带着小六到了桥东,进了一家干货铺子,买了一包瓜子,一包炒花生,然后又进了一家茶楼,两人要了六个铜板一壶的茉莉花茶,就着茶水磕瓜子,吃花生,大堂里临窗一坐,看着街景,听着别人的闲话,后来前街霍真入城,拜君,献俘的仪式完了,人们陆续归来,茶馆里的人们激动的说着前街的盛况,霍时英笑眯眯的听着,后来又有人叫了说书先生来说书,他们还蹭着听了一段,悠悠闲闲的就过了一个下午。

直到华灯初上,集市收摊,行人晚归远处着名的梨园里传来依依呀呀戏子的唱腔,霍时英这才站起身,扫落一身的瓜子花生壳,跟小六招呼了一声:「走吧,回家去。」

天边暮色四合,灰蒙蒙的光景里,踩着鸡犬相闻的市井之声,一步步的走回王府,这一路霍时英走的格外的慢,步步冲缓,甚至连跟在后面的小六看来那步履中带着几分留恋的意思,背影如能说话般的表达着一种深沉,小六一点都看不懂也闹不明白他的主子在想什么了,其实也不会有人知道,霍时英这半生最享受的就是这一下午,她毕生追求的也就是这鸡犬相闻的最真实最质朴的生活。没有人懂她,她也从不曾对谁表露过。

走回王府已是天黑尽透之时,王府门前三间兽头大门全部洞开,内外灯火通明,里外三十二盏巨大的宫绢纱灯,把裕王府大门内外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霍时嘉周通立於阶前,身后仆役若干,个个翘首以盼。

霍时英悄莫声息的走到门口,众人望见她都是一愣,唯有霍时嘉沉着脸吼道:「去哪里了?找了你一下午,还不快过来站好!」

霍时英摸摸鼻子走到台阶上和霍时嘉站到一处,初夏里的夜风带着凉爽,最是舒服的温度,霍时嘉却还是披着一件披风,有风吹来不时的就咳嗽几声,霍时英扭头看着他,霍时嘉也正好转头看过来,忽然皱着眉头就在她身上一顿乱拍,把藏在她衣襟腰带里的碎屑都扫了个干净。

霍时英问他:「有信了吗?什么时候能到?」

「刚才亲卫来报,已经出了宫门了,约有半刻钟就能到了。」

「晚上宫里不设宴了?」

霍时嘉抬头瞟了她一眼:「明日戌时宫里设大宴,连后宫都要设宴,内命妇也要参加,你也有份,就是不知道你要去哪一头。」霍时嘉带着点玩笑的意思调侃霍时英。

霍时英皱皱眉,没接话反而问道:「有什么消息传回来吗?」

霍时嘉转过身,两人并肩对着府门前的夹道,他理了理袖口,才道:「父亲,在午门就把帅印交上去了。」

霍时英点头:「原是应该的,大元帅本就是战时临危受命的一个封号,打完仗了是要交回去的,不然反倒落了个居兵自重的嫌疑。」

霍时嘉扭头瞟了她一眼又道:「他把凉州兵马总督也一并辞了。」

「哦?」霍时英眉梢一挑微惊,也扭头看向霍时嘉:「他怎么说的?」

霍时嘉把两手拢到袖筒里,慢悠悠的道:「他说久居边关落下了寒腿之症。」

霍时英哂笑,霍时嘉撇她一眼:「他受伤了。」

霍时英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怀疑的看向霍时嘉。

「不是装的,是真的,一箭贯胸,下马参拜都是被人架着的。」霍时嘉停了一下又道:「两月之前,他亲自带兵出关打了一仗,屠尽河套草原上的十多个部落,逼得羌族整个王庭迁移至漠河以北。消息是半月之前才传回军部的,你最近天天不在家,我也没告诉你,应该就是那时候受的伤。」

霍时英愣了片刻,咂咂嘴道:「他这回算是如愿了,被他这么一打,西北至少五十年没有战事了,在他这一辈和我这一辈朝廷都不会动兵了。」

兄妹两静默了一会,霍时英忽然想起来又问:「诶,羌人没派人来和谈?」

「来了,人家本来在颖昌府一败,新王刚一继位就派信使来议和的,但他把来使杀了,然后就带人杀出关去了,就因为这事他已经被人参了。」

霍时英缓缓道:「是要打的,把他们彻底打趴下了条件才好由我们开,这次来使跟着来了吗?」

「没有,是跟在后面来的,说是还有半个月进京。」

「知道是谁参的他吗?」

「御史台的童之周,原先在扬州做过道台,韩林轩在扬州做了十年太守,两人共事过十多年。」

霍时嘉点到即止,霍时英低头皱眉,半晌无语,霍时嘉看她两眼问道:「可是有什么缘故?」

霍时英回看他没有回答他反而问道:「皇上对他的请辞可说了什么?」

「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说稍后再议,一概挽留的话都不曾说。」

霍时英沉吟:「这稍后再议怕是就是同意了,这样也好,最近王寿庭带着人去了颖昌府借着这次安置流民,从新整合户籍的机会,又开始始推行他的地丁合一之制,看那意思是要在三州先推行,然后延伸至全国,焦阁老说他行此事时机倒是对的,但成事却难的很。朝中上下被这次大胜掩盖着,表面上是一片欢腾,其实下面正暗流涌动,霍家军功显赫,在军中关系盘根错节,还有十二万凉州边军,皇帝不能动我们家,但父亲开战之前在三洲抢粮,还有这次瞒报军情,私自出关一战,都会受人以权柄,会有人拿他出来做文章逼皇上废止地丁合一的推行。」霍时英稍一停顿又道:「父亲倒是看得很清楚的,他这一退给了皇上一个台阶下,他自己远离了是非,也保全了自己,就是……他这以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好过的,我们家可能也躲不过攀高踩低之辈的落井下石之事。」

霍时嘉静静的听霍时英说完,然后回头看向他身后王府大门上高高悬挂的越王府的匾额,片刻后他转过身来再看向霍时英道:「我裕王府是自本朝开国百年来唯一的异姓封王,历经五代,嫡传一系子孙代代镇守边关,不曾出过沦丧败德之辈,我辈虽不贪恋这富贵,但家门不能败落了,我虽疼你但霍家的这一代只能靠你了。」

霍时嘉话语里带着铿锵之意,霍时英也回头看庄严巍峨的府门上高悬的匾额,彷佛在灯火下看见她爷爷正笑眯眯的望着她,她转身低下头轻声道:「我知道。」

兄妹皆是沉默,王府门前气氛肃穆,待到酉时三刻之时,远处的终於传来马蹄之声,声音渐隆,三十六骑列队小跑而来,蹄声杂乱而不见仓促,众人翘首望向来路。

马蹄踏在石板路上,隆隆而来,终於在转弯处黑甲红襟亲卫兵踱马而来,带着铿锵的金属撞击之声闯入人们的视线,周通率众仆役跪拜阶前,霍时嘉举手过头弯腰低头行参拜之礼。

唯有霍时英直挺挺的站着,看着四队九列亲卫骑簇拥着中间的霍真缓缓来到跟前,显得尤为突兀。

众亲卫来到府门前,豁然从中间散开,让出中间的霍真一直策马行至阶下,一阵金属撞击之声,三十六亲卫随霍真下马。

霍真一身鱼鳞金甲,头戴金盔,面色灰白,嘴唇没有血色,一脸病容,他最先去看霍时英然后咧嘴就笑起来,他说:「英,爹回来啦。」

父女两阶上阶下对望着,霍真笑眯眯的,霍时英看着他那样不知怎么就想起,当时在卢龙寨的时候霍真骑在高头大马上也是这么贱兮兮的跟她说:「时英,最后一仗了,打完了爹带你回家。」

霍时英眼眶有点热,今时今地他们真的都回来了,霍真走上台阶看见霍时嘉就笑不出来了。

「恭迎父亲回府。」霍时嘉弯着腰,霍真伸手扶起他,很尴尬的样子,霍时英看出他几乎都要挠头了。

「时嘉最近身体如何?」霍真干干的问了一句。

霍时嘉又弯腰:「儿子身体无碍,倒是不知父亲伤势如何?」

霍真咧嘴一笑,拍拍霍时嘉的肩膀没说话,绕开他走到大门口忽然站住双臂展开,吼了一声:「解甲!」

霍时英就知道他要出�9�4蛾子的,好笑的看着他,自有人上来给霍真解衣除甲,随着铠甲离身他拉长了腔吆喝着道:「解甲归田咯!」吼完了扭头朝霍时英笑:「今晚吃火锅。」霍时英终於无奈的笑了出来。

霍真在门口得瑟完,被一帮仆佣簇拥着进了内宅,老太太早在锦华堂正装等的心焦,被打发到前院打听的丫头差点没跑断了腿,等到霍真真的一脚踏进来,老太太看见他大红色的官袍上都掩盖不住胸前那片暗红色的血迹,尖利的大叫一声:「我的儿啊!」一把抱住霍真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太太大哭,屋子里一下子就乱糟糟的,那个中年美妇带着一帮丫头婆子围着两人,七嘴八舌的劝着,老太太谁的也不听抱着霍真死不撒手哇哇的哭,哭着哭着就开始骂上霍真他爹了:「霍董震啊,你一辈子是精忠报国了,我给你守了一辈活寡,临了还把我儿子也拉到西北去了,给我弄成这样回来,你是要绝我的后啊,你没良心啊。」老太太声泪俱下,哭得悲惨,就是说的话有些不像话了,霍真想从他娘怀里挣出来,可老太太死不撒手,他又不敢真的挣,最后弯着腰被老太太搂着脑袋,弄出一头汗来,样子太狼狈了。

屋里被一帮女人折腾的乱翻了天,老太太哭那女子带着一帮丫头婆子也哭,嚎啕的哭声都快把房顶掀翻了,唯一没动静的一角是王妃那里,王妃在偏角的太师椅上坐着,淡淡的看着也不吭声,霍时英和霍时嘉跟着进门在屋子里扫了一圈动作一致的低头垂手找了个角落站着,谁也不吭声。

闹腾了有半刻钟,被一群女人围着的霍真终於忍不住了,就听他在人群里惨嚎一声:「哎呀!疼死我了。」他这一声就跟灵药似的,屋子里的哭声嗖的一下没了。

老太太的的哭声嘎然一止,低头一看霍真都被她憋得快喘不上气来了,赶紧松开了,忙一叠声的问:「我的儿,可怎么着了?快找大夫来看看。」

霍真直起身,大喘了一口气才无奈的道:「母亲啊,我没什么事,您老好好的坐着,让儿子给您请个安行不?等儿子给您行完礼,咱晚上吃火锅啊。」

老太太一下子讷讷的,被人搀着回到榻上坐好,霍真又跪下规规矩矩的行了大礼请安,折腾完一番,屋里总算是安静了,等霍真起身王妃才走过来,缓缓的屈膝一福道:「恭迎王爷回府,妾身有礼了。」

尴尬的神色在霍真脸上一闪,他一手托起王妃:「不必多礼啦,这些年对不住了。」霍真的语气带着货真价实的歉意,可惜王妃只是笑笑,就转身站到了一边去了,根本没接他的话茬。

等到各人都坐定了,丫头上来给他们奉茶,那中年美妇在屋内来回穿梭指派下人,俨然一副当家媳妇的做派,众人都不吭声,唯有霍真看了两眼忽然问道:「你谁啊?」

一屋子寂静,老太太愣住,剩下所有的人都低头喝茶装没听见,那妇人本来正从丫头端着的茶盘上端茶来要上给霍真的,扭着的腰身就那么僵在那里待转过脸来一脸的羞愤和难堪,脸上红的能滴下血来,她屈膝一福,仰着脸,眼里含上一汪泪水,楚楚可怜的样子:「王爷我是嫣红啊。」

霍真毫不掩饰眼里的厌恶皱着眉又来了一句:「嫣红是谁?」

刚才还神采飞扬的妇人深深的垂下头,霍真也不叫她起身,直接从丫头托着的茶盘上拿过茶碗慢条斯理的低头喝了一口,屋里一下子静悄悄的没人站出来说一句,直到僵持了片刻,王妃才在一旁开口道:「她是七妹,你的七房,赵姨娘。」

霍真这才叩了茶碗,靠进椅背里望着屈膝在那里的女子道:「既是姨娘,没得召唤你在这里做什么?」

叫嫣红的妇人嗫嚅着道:「我是来伺候老太太的。」

霍真嗤笑:「王妃在此,你倒是会喧宾夺主了,刚才我一进来,看你呼三喝四的我还以为我三年不归家,我老婆换人了呐?」

屋里的空气瞬间如压上了一层棉被,一下子沉闷起来,老太太在上守干咳一声,霍真动都不动,就看着嫣红,霍时英和霍时浩对望了一眼一起低头看摆在腿上的双手,最后还是王妃开了口,她对着嫣红道:「嫣红妹子,你也辛苦了,先下去歇着吧。」

嫣红又福了一福,踉跄着起身,跌跌撞撞的出去了,霍真这才默不吭声的端起茶碗喝了一口,算是把这一茬揭过去了。

晚上裕王府摆宴,霍真胸口有伤,回来一路奔波本就没养的太好,加上今天带甲面圣,又是一番折腾伤口裂开了,本来应该静养的,可是这人不知道抽什么风,非要晚上吃火锅,於是这一晚的裕王府在六月间的天气里开了一顿火锅宴。

晚宴摆在王府内院的花厅里,龚氏带着宜哥来见过霍真,一府的主子都凑齐了,开了两桌,男女分开坐,霍时英被分到老太太王妃和龚氏一桌,霍真和霍时嘉,宜哥祖孙三个一座。

桌上上的是西北的羊蠍子火锅,锅里热气腾腾一片红彤彤的满江红,女眷都不敢下筷子老太太和王妃各又让人上了燕窝粥,和小炒,不咸不淡的吃着,本应兴致最高的老太太也因着霍真只过来敬了她一杯酒,霍时英又坐在她跟前让她不舒服,兴致也淡了不少。

这一晚的霍真情绪亢奋的有些不正常,和家人多年分离,无论如何都有隔阂,唯有他一人热情高涨,庭中对着明月一杯接一杯的喝酒,霍时嘉坐在他身边陪了他几杯,两人也始终对不上话。饭桌上气氛一直都不太好,霍真的回来似乎没有为大家带回来多少欢乐。

唯有霍时英看懂了了霍真对月独饮的姿态中带着悲伤,这种悲伤是每一个在边关经历过生死,杀戮,维护,成全,道义的军人都能看懂的情绪。

喝道中途,霍真忽然拍桌子大吼一声:「时英,过来陪你老子喝酒。」

众人都被吓了一跳,唯有霍时英面不改色,端起酒杯走了过去,什么也没说在他身边坐下,霍真拿起酒壶给她斟上一杯说:「喝吧。」

老太太脸色很难看,憋着没发作,王妃,霍时嘉,龚氏都静默的看着他们,两人你一杯我一杯谁也不劝谁,后来霍真喝醉了,举着杯子对着明月大吼一声:「回家啦。」不知道是喊给谁听的。

后来一直到了二更的光景,宜哥撑不住去睡了,老太太坐着没意思也撤了,王妃安静的坐在那里看着他们,神态里少了一些淡漠,眼里多了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的情绪。

霍真带伤饮酒实是大忌,太医就守在院子外面,厅中冷清,后来周通悄莫声息的走上来跟霍时嘉耳语:「世子,王爷有伤,明日宫里还有大宴,您看是不是就先散了?」

霍时嘉回头看一眼相对坐着的两人,抬手轻语道:「让他们喝吧。」周通不敢再劝,刚要躬身退下,一转身的功夫一个小厮忽然气喘吁吁的跑进来。

「宫里来人传太后懿旨。」一语打破厅中冷凝的气氛。

霍真这人痞归痞,有时候做事是有点不靠谱的意思,但是这人从来不是上不得台面的人,霍时英知道他其实喝醉了,但是下了桌子,脚稳,手稳,面不改色气不喘,率领一家老小接了懿旨。

太后来传的是口谕,不用设香案穿品装大服,小太监在花厅传完话,一家老小磕头谢恩就完事了。

懿旨的意思很简单就两句话:「明日戌时后宫设宴,请裕王府十一郡主届时参加。」

裕王府十一郡主,不就是霍时英吗,众人接旨后面面相觑,唯有霍真特别镇静的让周通拿了两个金锞子来,还让人家找了个金线荷包来装好了,塞给小太监,拍着人家的肩膀称兄道弟的直说人家辛苦了,把小太监弄得那个受宠若惊,笑眯眯的走了。

这边小太监一出了花厅,那边霍真脚下就是一踉跄,周通站在他身边赶紧伸手扶稳了。

「我要睡觉。」霍真眼神虚晃着说了一句。

被重新惊动起来的老太太龙头拐杖往地上一顿,喝道:「还不赶快伺候下去歇了。」

「唉。」周通应了一声,扶着霍真出了花厅,不知伺候到哪歇着去了。

剩下几个人,站在花厅里,老太太看了霍时英一眼,那眼神不好说,挑剔的厌恶的,还有些说说不清道不明的或许是掺杂着某些回忆的,总之是阴暗。霍时英示弱的垂下头,老太太终於烦躁的一扭头怒气冲冲的走了。

老太太是个有些跋扈的糊涂人,既不慈爱,还要人时时哄着,是个长辈的架子办事却尽出昏招,在这家里不太得人心,对她的情绪,这花厅里剩下的几个人都不太在意,更没人附和她。

最后剩下王妃,霍时嘉,龚氏还有霍时英,几个人呆了一会,龚氏犹犹豫豫的打破沉默:「时英,时英明日入宫,进后宫的内命妇宴席,穿不得官袍的,可怎么办?」

龚氏弱弱的一句打破了花厅里的沉闷气氛,毕竟是女人先想到的却是穿着品服这一层,霍时英抬头就朝她笑了出来。

最后这里剩下的唯一的长辈开口拿了主意:「家里的姑娘们都出嫁了,这一时半会也找不来合适的衣裳,好在时英也没有诰封,采寰你回去找找你做姑娘时的衣裳,颜色不能暗了,挑明艳清爽的颜色连夜让针线班子改了,至於首饰。」王妃看了一眼霍时英:「这些怕是时英也不明白的,你明天到我那里去挑一些。」

龚氏应了,王妃这才转头正视霍时英道:「明日等你父亲酒醒了,你们再谈。后院这些衣着装扮的事情不是你该操心的。」

「是。」霍时英也恭敬的弯腰应了。

最后王妃转头扫视了一遍厅内惨败的席面,叹息着说道:「这就都散了吧,大家都去好好歇了,明日还有的忙的。」

这一夜的王府小小的喧闹了两场最后安静的落幕了,霍时英回到偏院,迎接她的是月娘眼巴巴渴望的眼神,她装没看见,叫来丫鬟伺候着梳洗了就睡下了,最后目送着月娘失望而去的背影她也只能暗暗的叹气。

第二日天还没亮,霍真昨夜喝的烂醉死活叫嚷着要歇在王妃院子里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王府,早上霍时英起床看见月娘一对黑圆圈,但是脸上却是淡淡的终於松了一口气,她其实最怕的就是月娘认不清自己的身份。人嘛活在这时间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高低贵贱,都要找对自己的位置才能活得安稳。

卯时,全家去给老太太请安,锦华堂里再没看见那个嫣红的身影,霍真和王妃一起来的,请安的时候王妃脸色还是不好,面上依然冷淡看不出什么来,霍真倒是神清气爽的样子。

等众人请过安,出了门厅,霍真和王妃并肩走在前面,几个小辈隔着点距离跟着,两位长辈端庄沉稳的走在前面,霍时英扫了一眼就看见霍真在偷偷去拉王妃的手,就见前面两人的袍袖搭在一起,两只手在下面暗战着,霍时英彷佛能都能看见霍真那张英俊的脸上,眼角眉梢那一抹贱痞的德行。一旁的龚氏应该是看见了,一脸羞的绯红,霍时嘉望着远处的树梢,淡定的很。

唯有宜哥懵懂无知,安静的牵着母亲的手,沉沉稳稳的走着。

出了院子,霍时嘉带着自己媳妇儿子,妹妹给父母请安告退,然后他们辞了二人,霍时嘉上抬椅,龚氏,宜哥霍时英步行,都出去老远了还能听见王妃气势汹汹的一声怒吼:「你个老不休的!」远远传来,然后就再没声了。

霍时英在王妃充满怒气的嗓音里品出那么一点娇嗔的味道,她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心里却在琢磨:「霍真这是要干什么呐?」

在霍时嘉的屋里用过早饭的功夫,霍真让人来传霍时英去前院的书房,霍时英从霍时嘉院子里出来边走边对小六说:「你打发人去焦府一趟,就说今天父亲回府有事商议我就不过去了。」

「唉。」小六答应着,霍时英想了想有道:「老头可能会不高兴,你让人跟他说我明儿一准过去。」

「您放心,我知道让人怎么跟他说。」

「嗯。」霍时英点点头,小六才匆匆跑走了。

霍时英出了内院到了外书房,霍真早就在案子后面坐着了,今天霍真看着很正经了,霍时英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小厮上来奉了茶,等人退出了,两人也没那么多恭敬,客套的,霍真开门见山的就问霍时英从颖昌府回来后的事情。

霍时英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从在路上养伤,到入城之前皇帝怎么找她谈话,回来怎么拜入焦阁老门下,事无钜细,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霍真安稳的坐在那里,听的认真,最后霍时英说完了,他端起桌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然后一只手不自觉的伸到桌面上,手指头轻轻的来回扣着,琢磨了半晌他抬头问霍时英:「你怎么不选白阁老选了焦阁老?白阁老名声不是更好一些?」

霍时英想了想道:「凭感觉吧?」

「哦?」霍真来了兴趣:「你说说?」

霍时英道:「我就觉得……我们如此一个泱泱大国,真正的要败也是先从我们内部败起的,而国之根本和表率的是皇族,如果……」霍时英抬头对视霍真,坚定的说道:「如果有一天皇族乱了,出现几位皇子夺位的局面,焦阁老会以国家的稳定和黎民疾苦放在首位,他不会把自己之利放在考虑的位置上的,他虽乖张却性正,而白阁老,却正相反,有他那种人在,被他抓住机会国家会乱的,他虽端庄人却不正。」

霍真就笑:「你是要借人上位,你考虑他正不正歪不歪干什么?」

霍时英摇头:「不然,我若选了白阁老,可能他会大力的为我奔走,我上朝之日可能要容易很多,但后续的代价我付不起。」

霍真点头,没再说什么,然后他又端起茶碗顿了一顿道:「这次的军功已经报到军部了,我估摸着,也就十天半个月的等军部和礼部理出一个章程后,会有一次大的封赏,我准备在军部给你某个给事中的职位,正四品,专管战后士兵退役,抚恤改籍的事宜,跟你现在的品级一样,不过我想着你也不在乎那个,咱们家现在这风口浪尖的,不能太张扬了,只要你能有个位置就代表了皇帝的立场才是重要的。」

霍时英的眉毛挑了一下道:「我可以回凉州去的。」

霍真撩着眼皮看了她一眼,然后慢条斯理的放下茶碗道:「这府里,老的老,小的小,不老不小的还是个病身子,你二哥年年冬天就是一个坎,你还指望他能去跟人争什么?我今后是在朝堂上是说不上话了,你还想去哪?」

霍时英低头没吭声,霍真又仰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去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霍真那神情也没把霍时英刚才说的话当回事,霍时英也就没再说。

过了片刻霍真忽然一低头看向霍时英一本正经问:「你给小六赐名没有?」

「嗯?」霍时英被霍真这么跳跃的一问有点反应不过来,霍真就道:「给他正经赐个名字,以后他就是你的人了,这两天你就到外院挑一处院子,回来搬出来,你以后经常在外面行走,搬出来方便一些,他一个小伙子眼看着就大了,老在内院窜也不是个事,回来你自己院子里的小厮丫头让时嘉找个人管着,让他专门弄你外面的那一摊。」

「哦。」霍时英有点摸不着头绪,随口应了下来。

然后霍真又道:「再有过几天找个好日子就把月娘抬举了吧,给她单独分个院子住,老在你那里也不是个事。」

霍时英愣了一下,然后道:「这样也好。」

霍真看着霍时英垂着头望着脚下的地面,脸上不露喜怒,后颈却露出一个脆弱的弧度,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也知道她情绪不高,本想开口再说点什么,但外面就有人来报。

书房的门被打开,小厮进来通报:「长公主和大驸马来了。」

长公主虽然是裕王府的儿媳妇,但是她毕竟是长公主,品级在那里摆着,於是通府又是一阵乱,王府大门通开,所有人出来迎接。

霍时英和霍真匆匆走出书房,霍时英还在回味霍真跟她说的话,本以为霍真叫她来是要说晚上宫中赴宴的事情,谁想到他一句都没说,反倒跳来跳去的说了些别的,尤其是月娘的事情现在说有点突兀,霍时英一下子没琢磨明白,这件事也是到很久之后她才慢慢看了清楚,她跟霍真其实是很像的人,从不在小事上纠结,通观全局之后喜欢真对根本,霍真回府后做的每一件事情,今天说的每一句话,所有的一切都不过是要给霍时英营造出一个家,一个能把她留住的家罢了。

出了书房霍时英就看见小六站在台阶下,看见她出来一脸焦急,霍时英落后两步,停下来问他:「怎么了?」

小六苦着连说:「我没把事办好,回来的人说,焦阁老说以后您都不用去了。」

霍时英皱眉,问:「原话是怎么说的?」

「回来的人说,焦阁老看着倒是没生气就是说:三个月的教授已经够了,以后将军都不用再去了。」

霍时英皱眉想了想道:「行了,我知道了,你明天还是准备着,我们还过去。」

霍时英是最后一个到大门口的,长公主和霍时浩已经进大门了,全家人行大礼参拜迎接,长公主这人比较有意思,从大门走进来的时候仆役簇拥步履从容,昂首挺胸很有威势,等一进大门,整个就变了一个人,扶起老太太,霍真和王妃然后利索的往霍时浩身后一站,气势很快就一收,马上很像个正常的跟着丈夫回家的媳妇的姿态。

等到了前厅,霍时浩又给老太太霍真磕头行礼,长公主也跟着霍时浩一起跪倒在一旁,上守的人当然不敢让她真的跪,慌慌张张的起身去扶,公主却执意要跪,正僵持,最后霍时浩说了一句:「祖母,父亲你们莫要动了,我们当是给您们行礼的。「於是没人再争执,霍时浩带着全家给两位长辈磕头请安,连只有三岁的佳慧都跟着父母像模像样的磕了两个头。

霍时英至此算是明白了,长公主是个非常聪慧的女人,门外那一套是做给旁人看的,关起门来,她把自己真正当做了霍家的媳妇,内外身份摆得相当好,想来她和霍时浩的夫妻关系也是真正的和睦的,一个从小在宫廷里长大,从一出生就享受着最尊贵的身份和礼遇的女子,不是真的爱一个人是做不到这样的。以她的出身,只要她愿意,其实一生都是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的。

佳慧像个小大人一样,小小的身子跪在蒲团上奶声奶气的:「给曾祖母,祖父,祖母请安。」把霍真逗的不行,一把把小人抱起来,大笑着用胡子扎她:「你就是小佳慧啊,来让祖父扎扎。」小丫头尖声叫着四处躲,扎疼了也不哭闹,一时前厅里欢声笑语的充满笑闹之声。

霍真很喜欢佳慧,他对宜哥都是淡淡却把佳慧一直抱在怀里,女人们在一旁说话,他抱着孩子躲在一边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什么悄悄话,最后两人还偷偷的就走了。

一屋子人看着一老一小出屋,就是扫了一眼,长公主连吭都没吭一声,最后女人挪到内宅去说话,霍时浩和霍时嘉叫上霍时英去了书房叙话,人就散了去了。

三兄妹在外书房说话也没说什么正经的,霍时浩对晚上的宫宴也只字不提,倒是因为霍时英被焦阁老追着打的流言把霍时英好好的训了一顿。霍时英也没解释,装模作样的低头挨训,霍时嘉在一旁捧着茶看热闹。

一直到正午内宅来人传话,老夫人房里开宴,让他们都过去吃饭这才算完事,出了门去,霍时嘉落后两步对霍时英说:「他是没儿子,在你这过干瘾呐。」

霍时英就笑,霍时嘉撇嘴道:「他也亏得没儿子,要不还不知道被他弄成什么样子。」霍时英没接腔,想起了宜哥,这孩子太老实了,都八九岁了身上看不出什么特别的潜质,唯有行事中规中矩沉稳有度这一条能拿出来说说。他可是下一代的裕王府的继承人,霍时英有点发愁。

出来外书房兄妹三人去了内宅,到的时候霍真已经抱着佳慧回来了,霍真这个不着调的祖父不知道带着孩子去哪里疯了,孩子一头一脸的汗,粉红的小衫上一左一右印着两个小泥手印,一屋子人忙活着给孩子换衣服,梳洗,小孩一直咯咯的笑,屋里乱哄哄的。

等都收拾停当了,众人才入席,分成两桌开了一顿家宴,佳慧被霍真抱着上了男人的桌子,在祖父的手里受到了最多关注和宠爱。

剩下女人们的这一桌也不冷清,长公主实在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以霍时英看来这屋里的王妃和龚氏都有点目无下尘的意思,在手段上都比她要差上一些,长公主上对老太太少点恭敬却妙语连珠,逗的老太太合不拢嘴,对王妃架子放的极低,哄着老太太也没有冷落自己婆婆,对龚氏和自己平辈相处,很少让霍时英接话,也拉着不让龚氏伺候众人,所有人都招呼到了,一个也没冷落了。

吃过午饭众人喝了茶就男人们就先散了,霍时英也抓了一个空跟他们一起走了,剩下几个女人还在陪老太太说话。

霍时英回了偏院,梳洗了一下,拿了一本书在窗下看着,等着,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门口传来动静,长公主带着两个丫鬟进来了。

霍时英要起身行礼,被公主一把按住,在她跟前一坐道:「等我呐?」

霍时英笑,也不否认笑着道:「是。」

长公主望着霍时英笑而不语,然后向身后招了招手,丫鬟上来放了两个包袱在桌子上,解开里面是一套水湖绿的长衫,连裙,还有一个首饰匣子,打开一套纯金的头面,耳坠,没有镶嵌宝石乍一看在他们这种人家里不是很扎眼的东西,但细一看那做工却是不一般。

公主看着丫鬟把包袱解开,东西都摆上了然后挥退了众人,等屋里安静了她扭过头对霍时英开门见山的就道:「我昨晚上得了消息,想着你可能缺这些东西,弟妹和你身材差一些,怕一时改出来的也不能那么合身,婆婆的首饰嘛也有些年头了,现在再拿出去改怕也来不及了,想来想去这种事也不好惊动别人,咱两身量差不多,我做姑娘时候的衣裳留了不少,昨晚上让人改了改,正好给你穿,还有这首饰都是我以前用的,你也别跟我客气,想来你也不是那扭捏的人。」

长公主说出的这一长段话,是很普通的内宅妇人间的对话,如果换个人来说,马上就会给人一种泼辣的干练印象,但她的语速控制很好,轻重缓急,该停该缓,不让听的人感到焦躁也不会显得她说话拖拉,把一种果敢干练隐藏在了语速之下,这是一种被训练过的说话方式,霍时英恍然就明白,她原是皇帝的长姐,下面有两个弟弟,先帝的宫闱波澜多,她那么晚才出嫁,怕也不光是太后挑剔的缘故。霍时英发现她从回来后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不是简单的人物。

而长公主一挑眉毛,眼梢就把对面的人看了个仔仔细细,霍时英手握一本书,沐浴在窗口的日光下,身长玉立,白玉色长衫,眉目宽和,气质温厚,如戏台上扮的翩翩佳公子般,但细一看她,又见此人掌中虎口带茧,指骨修长有力,腰背笔挺,眉宇宽厚,鼻直,唇角坚毅,周身掩盖不住的一股浩然正气,温厚而不柔软,窍弱下又蕴含着难以估测的力量,很是复杂的气质,会看人的人,一眼觉得平常在看就挪不开目光了。

长公主心下几下翻滚,面上神色不露,转而笑着道:「太后昨晚下了懿旨,其实也没有什么,她就是听说了你的名号,觉得新鲜想见见你罢了。你到时候给她看两眼就是了。」

霍时英听她提起太后态度轻松而怠慢,只是笑着应了,长公主看她笑着应了,也跟她心照不宣的笑了起来,可也就是一下,就见她似乎想到什么面上的笑容渐渐的就淡了下去,过了一会才听她沉吟着道:「你的名号现在在宫中很是响亮,怕是皇后也是要见见你的。」

霍时英脸上波澜不兴,静静的听她说,长公主在心里暗暗的点头,然后才道:「雍和宫我平日里走动的不多,怕到时候我照应不到那里,就靠你自己应付了。」

霍时英点头:「公主放心,时英应付的来。」

长公主就笑:「想你这千军万马都见识过的,那点阵仗你也是不怕应酬不来的。」

霍时英没吭声,长公主又笑问道:「皇后的娘家你知道吗?」

霍时英点头:「平国公陈家。」

公主点头:「你知道就好,陈家和我们家也是好几辈子的交情,因着都是边关的武将,平时为了避嫌大家也不好走动亲密,但两家俬交却是很好的,几辈人这嫡系一派都是互相仰慕着,凭着这点皇后也不会为难你的。」

「嗯。」霍时英应着,面上没表露出什么来,长公主看她明白也没在多说,就把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了,把京城叫得上名号的人物的家眷,关系都给霍时英理了一遍,两人说着说着就一下午就过去了。

到了申时前面驸马派人来催,公主就起身走了,没一点拖泥带水的,也不许霍时英行那些虚礼,带着丫头婆子昂首阔步的出了偏院,霍时英一直送到大门口,一家人恭送着他们出门上了车,走远了这才完事。

送走驸马一家,全府的人转过身来又开始忙活,全家上下,除了宜哥全有品皆诰命在身,老太太,霍真,王妃,霍时嘉,霍时英,龚氏晚上都要入宫去赴宴。

通府又是一番忙碌,晚膳自然是不在府里用了。酉时一过,所有的人各按品大妆出府门,各自蹬车,护卫开道,仆佣簇拥浩浩荡荡的往宫里赴宴去了。

今日皇宫大门前车水马龙,本朝在京三品以上官员与家眷入宫赴宴,霍家人在懿章门前分手,霍真下了马车看着霍时英直皱眉头,霍时英一身湖绿色的少女衣衫,通身金饰发髻间点缀着一只金孔雀,中规中矩的装扮,但是她这身装扮却颜色太轻了,压不住她眉宇间的气势,霍真不知道是什么心思,面色古怪的左右看着她,还看了又看,最后转身惆怅的走了。

霍时英知道霍真是怎么回事,他心目中霍时英的女儿形象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觉的他的女儿到哪里都应该是光芒万丈的,而且霍时英明明又长得不难看,却怎么看怎么别扭,可女人家的装扮他又插不上手,所以他有点失望又有那么点的惆怅。

就连龚氏今天出门前都特意兴致勃勃的跑过来要看她一眼,结果也是失望而去,霍时英有点明白一身衣服对女人来说或许就是她们的战袍,但是她没打算在这里打仗,她的战场也不在这后宫之地,所以她也不在乎这个。

和男人们在懿章门分手,霍家的女人被宫人领着往内廷而去,过了瑞兆门,又绕过大政殿最后到了太和宫,此处是太后的居所,按理说宫宴之前所有的内命妇们都应该先去雍和宫觐见皇后的,却不知为何现在后宫掌权的依然是太后,这些事还需要她亲自来打理。

霍时英她们到时,庭内已经站满了人,官员,公卿的家眷众多,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资格能进内殿获得一席之位的。

霍家是王侯的爵位,地位历来崇高,宫女把她们一路领进偏殿,偏殿中已经有人在座,一眼望过去能坐着的都是头发花白,年过花甲的老妇人,老太太被安排到一张太师椅里安坐,王妃在下首也得了一个位置,龚氏和霍时英没座,一起站在长辈的后面,随时准备伺候着。

殿内空旷,微微一点穿堂风,不是很闷热,当中一顶九鼎香炉烟气袅袅,飘散出淡淡的紫檀香味,除了一开始的互相见礼后,寂静无声,能进到这里的都是德高望重之辈,没有人私下交谈窃窃私语。

安静的站了半刻钟的功夫,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有太监尖利的嗓音在报:「长乐长公主驾到!」

举目向门外望去,就见厅中的妇人们集体从中间让开一条通道,所有人屈膝垂头行礼,片刻之后,下午那个还拉着她笑语晏晏的女子,身穿一身大红的滚金罩衫,坠地的百褶长裙,头上的金凤煜煜生辉,她昂首阔步,目不斜视骄傲的一路走来。

这就是这个帝国的长公主的气势,全天下只有她一个女子可以这么昂首阔步,如此骄傲的行走,此时的她很美,真正的光芒万丈,炫目耀神的美丽,霍时英带着欣赏的目光一直目送着她消失在正殿的大门内。

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一个小太监来到偏殿,站在门内佛尘一挥尖声道:「宣!裕王府十一郡主,觐见!」

一句话被那个小太监拖长了腔调分三次宣完,霍时英瞬间成了众人的焦点,霍时英挪步出来,对两位长辈行礼告退,走到门口,跟着小太监走了,出了偏殿,绕过回廊,霍时英顶着院中所有人霍霍的眼光,走的肩不摇,腰不晃,步步沉稳,目光平和,就是步子迈得有些大了,虽不至於龙行虎步的但也没有女人的娇柔,跟她那一身少女的装束有点不协调。

到了正殿的大门口有一宫装妇人迎了出来,她屈膝行了一礼张口就道:「将军,多日不见可还安好?」

看见来人霍时英一惊,竟然是高嬷嬷,她没想到她尽然是太后殿中的人,惊异在眼中一晃而过,霍时英随后客气的道:「高嬷嬷安好。」

高嬷嬷在霍时英身上通身上下一扫,抿嘴一笑温声道:「郡主请随我来吧。」

霍时英不在多言,随着高嬷嬷走入内殿,殿中两个偏厅,空间很是开阔,地上铺着厚绒地毯,五步就有一个宫女垂目而立,一路行来寂静无声。

穿过偏厅,来到一个拱门前前,门内外被一排水晶珠帘隔开,里面隐约可见人影绰绰,高嬷嬷示意霍时英稍后,自己撩帘进去,只一会的功夫,里面就传出一个声音:「快宣进来。」

高嬷嬷再次出来,侧身让开位置,亲自打起帘子,摆手请霍时英进去,入的门内,里面的装饰全是暗红或金黄的庄重之色,正东的位置摆着一张紫檀木的大榻,一个中年妇人和长公主一左一右的就坐在上面,身后四个宫装少女缓缓摇着羽扇,长公主和太后都望着霍时英进来的方向,前者一脸微笑,后者眼中带着好奇。

霍时英缓缓走过去,拜倒行礼:「霍时英参见,太后长公主。」

上面静默无声,霍时英稳稳的跪在地下,额头微垂,有一段不长不短的时间,上座锦服凤冠的妇人,静静的看着她一会,随后扭头与一旁的长公主对了一个眼神,微微点点头又转头道:「时英,起来,到跟前来让哀家看看。」

她的声音和缓,音质低柔带着一种天生的温柔,霍时英站起身抬起头慢慢走了过去,太后不老,离着老态还有很远的距离,但是鬓角一些灰发,眼角和唇边还是刻上了岁月的痕迹,从面相上看她是一个和婉的人,眉目舒和,还有一些发福,脸盘圆润,目光也不锐利。年轻的时候她应该是美丽的,明亮的瞳仁里现在还带着淡淡的朦胧的水光。长公主其实长得一点都不像她,长公主高挑,五官间距大,气质明媚,而太后年轻的时候应该更像是典型的如水一般柔弱的江南美女。

太后拉着霍时英的双手,上上下下仔细的看她,然后她抬头笑眯眯的对霍时英说:「你这孩子,你们裕王府难道还怠慢了你不曾,你这一身是谁给你穿的啊?」

霍时英低头老老实实的道:「是公主给我穿的。」

太后和公主相对笑了起来,笑完了太后才又扭头看着霍时英道:「这身衣裳压不住这孩子,明明挺好看的模样倒是弄的不伦不类的了」

长公主笑着放下茶碗道:「我又怎么不知道,见她第一面我就看出来了,这人的命要么草莽,要么极品的富贵,一般的东西都压不住她。她平日里是个男人样的在外面行走,家里都没想起来给她准备女孩子的衣裳,我也是临时想起来才拿着我压箱底的衣裳给她凑数的。」

太后点头:「听说裕王妃身子一相不大好,世子的夫人年纪也不大,有些事难免顾虑不到,你要多照应着。」

长公主笑着不语,太后就多看了她一眼,也没再说什么,转过头来一直没有放开霍时英的手,倒是把她的手举到眼前,翻来翻去细细的看了看,然后道叹息着道:「真是不容易。」

太后把霍时英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对转着身对她说道:「我虽在宫里半辈子,但是我懂,小时候家父做过青州的知州,我见过海盗杀人的样子,爷们们都吓得的尿裤子。」太后拍拍霍时英的手背:「我懂,女人家做这些事,不是一两句不容易就能说得清的。」

太后有点普通妇人絮絮叨叨的意思,但是霍时英知道一个久居深宫维护着自己的每一个孩子都能健康长大,最后拱立了自己的长子坐上皇位的女子绝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妇人,人可以有很多面,有时候我们眼睛看见的也不过是人家想给你看的罢了,那个东西其实很虚幻也很容易破碎,所以她也只是淡淡的笑着,有礼的应对着绝不多言。

最后太后以一句:「这孩子很好。」来下了最后的定语,也为这次的会面下了最后的结束语。

霍时英被送出了正殿,里面的情形果然就换了一番景象,长公主目送霍时英走出内殿,转过头来问:「如何?」

太后端起茶碗来轻淬一口,缓缓的道:「确实像你说的,非一般的人物。」

公主放下茶碗玩笑着道:「哦?您这才看了几眼就看出来了?」

太后嘴角往上一挑,圆胖的脸上出现一抹深意:「别的不说就说她进来走的那几步,她那裙子里有内衬吧,她习惯了男人的做派,走路步子大,但她肩不晃,腰不摆,没人教过她女子坐立行走的规矩吧,亦男亦女的身姿,方圆之内自成章程,一路进来不喜不惊,不为外物所牵动悲喜,外圆内方,君子之风,女子,君子,还是个杀将。哈……」太后忽然放声一笑。

长公主也抿嘴一笑,低头沉思,片刻后抬头道:「含章他……」

太后瞬间眼中锋利一闪,抬手就打断她的话:「虽说皇家无亲情,但在我手里这一张只要不掀过去,谁也不要提这个事情,皇上……不是那寡情薄意之辈,只要贞静还能喘气,不管她成什么样子,谁都不能去谋划这件事情。」

太后口气严厉,到最后竟然站起来怒视着长公主,太后久久的看着她最后警告的道:「虽然你们夫妻和睦,时浩也确实是个成器的但你不能胳膊肘太往外拐了。你那是个家,这里也是个家,皇家也是家。」

长公主少被自己的母亲如此严厉的训斥,低头拨这杯沿不说话,太后看了看她终归把语调放缓了道:「他们的事情让他们自己去磋磨吧,这世间的事终究要讲一个机缘的。」

长公主低头沉默良久,后来抬头望向母亲,太后已经只给她一个背影了,孤傲却寂寞的背影,她是个一生没有享受够专一爱情的女子,那种一生一人一白头的互相欣赏,相互扶持相濡以沫的爱情她不懂,但她也实在是个善良大度的女人,家族的和睦安稳是她一直放在首位的东西,而且这种事她也只有旁观的份,确实是讲究机缘的,所以她什么也没说,拍拍手站起来道:「母亲,该更衣了。」

霍时英这边回到偏殿,又枯站了半晌,快到戌时的时候,终於正殿的大门洞开,太后着礼服,凤冠受所有内命妇参拜,完事后所有人随着移驾到万寿园,内宫的晚宴就设在那里。

万寿园内,海棠盛开,各处被宫灯照的灯火通明,霍家的坐席离着上座不远,霍时英并没有得到特殊的关照,随着老太太王妃列了一席,将将要开席之前,太监唱喝响起:「皇后驾到。」一女子被众多宫娥簇拥着缓缓走来。

众人又起身跪拜,片刻后上守传来一声清冷的:「平身。」

霍时英随众人起身,就见三丈开外,一个品妆大服的女子正弯腰向太后见礼,一番对应过后,她转过身,面向众人冷漠而庄重的挥手示意大家入席,她是一个娇小的女子,头上压着沉重的凤冠,窄肩,细腰,身材矮小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画着浓重的彩妆,重彩在她脸上勾勒出一张完美甚至是艳丽的脸谱,看不出本来的五官面目,神情冰冷而庄严,她就是这个国家的国母,皇后了。

官家请客历来是形势重於内容,上守之人若对谁亲和一句都要起身跪拜谢恩,别说祝酒恭贺那一套了,吃一顿饭起来,磕头,坐下来回折腾真的是件很辛苦的事情。

宴席到中途,皇后身体不适,起身向太后告罪,太后很宽和的准她先退席了,所有的内命妇皆起身跪拜相送,又是一顿折腾。

霍时英基本没吃东西,随便吃了两口也没吃出什么滋味来,正在装的辛苦,身后忽然走上来一个宫娥,那女子先向她屈膝行了一礼然后道:「皇后有请十一郡主到雍和宫叙话。」

老太太,王妃,龚氏皆看过来,霍时英无奈起身对两位长辈行了一礼,也不好多说什么,跟着宫娥走了。

天色已暗,跟着宫娥出了万寿园,四个提着宫灯的灯宫女在院外等候,来人领着霍时英穿檐过廊,走了不少路,半个时辰后终於见到雍和宫的大门。

朱红色的宫墙巍峨而庄严,琉璃瓦,雕梁画栋的富贵,一路行来直入正殿,殿内左右两个偏厅,过了偏厅进了正厅,宫娥的脚步却一直都没有停下,霍时英目光匆匆一扫,正厅四角个站立一个宫女厅内再无旁人,领路的女子脚下不停,一直穿过外厅,到了内堂门口才向里面通报。

片刻之后珠帘脆响,再有人出来打帘请她进去,霍时英一脚迈进内堂,就见四五个宫女围着一张榻,她一进来众人散开露出中间的女子,皇后已经换下大礼服,退了凤冠,一身翠绿的纱裙,和脸上浓重的妆容极不协调,她歪歪的坐着,定定的看着霍时英慢慢走来。

霍时英再次拜倒:「霍时英……」

不等她说完,一条手臂插入她的肘下:「起来,我不喜欢人总是这么跪来跪去的。」冷冷清清的语调,不如寻常女子一般尖利的音阶,低哑的带着中气不足的嗓音。

霍时英缓缓起身被皇后拉着手带到一旁的桌旁坐下,两人坐定,皇后定定的看着她,霍时英迎着她的目光,不觉得尖锐到感觉到看出一种冷静和审视。

有宫女上来奉茶,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皇后才缓缓开口:「我很久之前就在想你是个什么模样,昨日霍元帅入城之时,本来我还想去观星楼看看你的英姿,老是幻想着一个女子英姿勃发的打马入城,众军拱立那将是怎样一种风采,可惜后来听说你没来。」

这话还真让霍时英不好怎么接,她低头稍稍一沉吟道:「其实时英三个月前就回京了,再出去走一趟实在没必要,而且当日在下也在老师家中听课不好随便走动。」

皇后嘴角微挑:「听说了,你长期被焦阁老追打的鸡毛满天飞,你这般人物当真有如此顽劣不曾?」

霍时英一阵尴尬,不自觉的摸摸鼻子道:「在下愚钝来着。」

「哦?」皇后眉毛挑起一边,望着霍时英的眼神就带着一些打趣的意思。

霍时英有点想挠头,最后只有把手在裙摆上摩挲了一下微微的笑了笑,皇后上下看她,两人离得极进,她甚至还歪着头端详着她的脸然后道:「当兵当傻了吗?我怎么看着你有几分憨气?」

本是一句打趣的玩笑话,被面前这女子低哑的嗓音一说平白就带出了几分的风情,霍时英面上一阵潮红。

皇后把身子往后微微一斜,看着霍时英道:「今日请将军来其实是有事要向你打听的,我怎么反倒把你弄的拘谨了?」

霍时英微垂头,恭敬的道:「娘娘有话但问无妨。」

皇后倒是没有一下子就问,反而把手边的糕点果盘推倒霍时英跟前:「没好好吃东西吧,宫宴就是这样的,我也没正经吃什么,吃点垫垫肚子。」

霍时英就是再饿也不好就真的吃,皇后却抓起一把果子塞进她手里:「我喜欢吃这个,剥起来费劲,你给我剥。」

霍时英看看手里是一把白果,递过来的那只手有着长长的指甲,瘦瘦细细的,肤白如纸,薄薄的皮肤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每一片指甲上都画着油彩,银色的底面上一朵朵的小百花,如大雪下的白梅坠落枝头的瞬间,冷清,脆弱而美丽。

霍时英的手指骨节修长,白果在她手指间轻轻一捏,啪的一声爆开,拨出里面青色的果肉放到皇后面前的碟子里,皇后撑着下巴,斜斜的歪着身子,慵懒的看着她,说不清是一种气氛。

皇后说:「时英,我向你打听一个人。」

霍时英又放了一颗果肉到碟子里道:「娘娘请说。」

皇后停顿了半晌,霍时英也不着急,慢慢的剥着果子,半晌后皇后红艳艳的朱唇轻启,说出一个名字:「冯峥!」

霍时英手上一顿,抬眼看过去,笑道:「冯兄在下倒是熟悉,从去年起我们一直都在共事。」

皇后的眼神开始变得飘渺,她轻语道:「他现在怎么样了?还好不好?」

霍时英笑道:「好的,冯兄去年升了指挥使,此次朝廷大败羌人他也立了大功,不日就会封赏,陞迁一事也就在眼前了。」

皇后一直慵懒的歪着身子,她抬着眼皮虚瞟霍时英,霍时英不为所动,低头专心的剥白果,后来皇后终於轻缓的道:「时英,我和冯峥是姨表姐弟,我们两府只有一墙之隔,从小我们一起长大,长辈本们本来打算等他冠礼后就娶我过门。」

「啪」的一声,一颗果子从霍时英的手里爆出,跳了出去,碌碌的滚到地上,屋内不知何时宫女皆退了出去,一室寂静无声。

霍时英重新拿了一颗果子,低头专心的剥皮,皇后嘴角挑出一抹淡淡的讥讽的笑容:「觉得我大胆吗?妄言吗?我的话出圈了是吗?」

霍时英低头:「时英不敢。」

皇后嘴角轻抿带着讥讽的笑,忽然直起身子向后叫道:「姬玉。」

随着一声呼唤,不小片刻珠帘轻响,一个清秀的女子领着四个宫娥鱼贯而入,就见几人进来,一人手里端着金盆,其余几人分别拿着水壶,香胰,毛巾等物。

皇后转过身去,那叫姬玉的女子立刻拿过毛巾和帕子,把其中长的一条围在皇后的胸前,皇后低头让她们给洗脸。

一共换了三盆水,最后皇后抬起头,伸出手,又有宫女拿来一个小瓷瓶,瓶塞一打开一股刺鼻的怪味马上飘散在空气里,姬玉拿来棉纱从小瓶中到出一种透明的液体,空气中的味道更加的刺鼻难闻,姬玉用棉纱挨个一点点的抆皇后的指甲,半刻钟后皇后终於转过身来,再次照面的那一刻霍时英心头巨震。

霍时英被震撼了,面前的女子洗掉了浓妆,还是那一张脸,却肤色青白,肌肤毫无光泽,最骇人的是她的嘴唇呈乌紫色,长发披肩如女鬼一般,她把两只手整整齐齐的摆倒桌上,霍时英看去,她的指甲是紫色的。

皇后的声音轻飘飘的在空气中飘散:「我是个快要死的人了。」

霍时英默言,皇后望着自己的手,飘渺的温柔的说:「我从小有心疾,大夫说我若此生都不生育可活过三十岁,冯峥说:他娶我,只娶我一个,陪我到三十岁,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从出生就就被抱到我床上,我们没有分开过一天。」

皇后抬头:「当初我嫁人入宫,他远赴边关,我知道他是不想活了,他是独子怕伤了父母的心,不敢就此了断了,他的心伤的重了,一辈子都好不了了,我是知道的,我就想知道他现在好不好了,没人能告诉我,娘家父兄为了断了我的念头,早就闭口不言,我知道他一直在你父帐下,可我一深宫女子又能向谁打听去。」

皇后定定的看着霍时英,她的脸很小,眼睛很大,眼里蒙上了一层水气,她的嘴唇很薄,唇角有一种倔强的绝情之色,其实她是个美丽的女子,就是面相单薄了。

冯峥的脸在霍时英的眼前晃动,青白的面色,清高的面孔,不通世故的尖锐,后来眼角染上风霜,肤质开始变得粗糙,眼中越见深沉,背影中那种挥之不去的浓厚悲伤,霍时英使劲闭了闭眼睛,她真说不上现在的冯峥到底是好不好,最后她艰难的从口中吐出:「他现在……是个男人了!」

霍时英不知道皇后懂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皇后目露深思,眼神飘远,霍时英又艰涩的补了一句:「外面另有一番天地,他没被困住。」

皇后轻轻的笑了,笑中带泪,她挥手抹去眼角的泪痕,眼神里狠厉中带着倔强,说不清的复杂,她说:「怕他困守愁城,如今这样也算是圆满了。」

霍时英低头不语,皇后心思飘离,室内寂静无声,忽然一声孩童的尖笑骤然传来,一个女子尖声的一声高呼:「大殿下!」一室的沉寂被豁然被打破。

皇后迅速的一抬手抹掉颊边的残留的泪痕,再一转脸眼中就充满了柔和的暖光,脸上升起一个微笑。

只一晃眼的功夫,屋内珠帘乱响,一个光着屁股的小孩呼啸着冲了进来,后面跟着几个慌乱的宫女呼叫着:「大殿下莫跑,穿衣服啊。」屋子里一下子乱了起来。

小孩子身不着寸缕,光着屁股咯咯笑着横冲直闯的冲了过来,一群宫女去拦他,他转而掉头就跑,没人敢真的去抓他,他尖叫着向泥鳅一样滑来滑去,笑声洒落一地,屋子里被他搅和的一通乱,皇后却笑盈盈的看着,小孩绕过姬玉从霍时英身边冲过去,霍时英伸手一捞就把他举了起来。

小孩被举过头顶,先是愣了片刻忽然抽手就往霍时英的脸上招呼了过去,霍时英手腕一翻孩子在她手臂里一滑,别人都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小孩子就出溜着从她的怀里滑落下去背对着被霍时英箍在怀里,霍时英把孩子交到皇后怀里,起身行礼,恭敬的叫道:「大殿下。」

孩子好奇的看着霍时英,皇后笑道:「你快起来吧,我不喜欢你跪来跪去的。」

霍时英被姬玉扶起来,皇后搂着孩子对她道:「这是我儿子,叫承嗣,你抱抱他。」皇后把光屁股孩子又送回霍时英的怀里,如寻常人家的女子一般介绍自己的孩子。

霍时英低头看怀里的小孩,肉胳膊肉腿,两只眼睛乌溜溜的流光滑动,这孩子如佳慧一般的年纪,却一点也不能让霍时英升起小心翼翼生怕揉碎了的心情,这孩子生来带着一股彪悍凶煞的气质。

霍时英对着他乌溜溜的眼睛,孩子这会是安静的,他和霍时英对望着,似乎在研究她,霍时英心里诧异,忽然感觉这孩子可能什么都明白,是个太早慧的孩子。

皇后给坐在霍时英怀里的承嗣穿衣服,她一边笑着一边温柔的道:「承嗣,不要无礼了,这是霍将军,咱们本朝唯一的女将军。」

「将军!」承嗣忽然大吼一声,孩子刚洗过澡,皇后给他穿衣服,姬玉在给他抆头发,他忽然一声让她们手里的动作顿时都顿在那里。

片刻以后皇后抬头朝霍时英笑道:「你和他还真有缘,这孩子三岁了,自从两岁上的时候叫了我一声母以后就再没开口说过话。」

霍时英再低头去看,小孩已经眯着眼睛往后靠着非常舒服的享受着姬玉在他头皮上的轻轻按捏。

后来大殿下在霍时英怀里穿着衣服就睡着了,皇后让人把他抱了出去,已经快到亥时,前面的宫宴怕也已经散了,霍时英不好再留,起身告退,皇后一直把她送到宫门,女子站在宫门口,最后临分别的时候终是拉住霍时英:「时英帮我传一句话吧?」

霍时英回头,宫灯照着女子窍弱的身体,地上拖出一个长长的单薄的影子,她只能低头轻轻的说:「娘娘您说吧。」

皇后深吸一口气,停直了脊梁说的非常艰难:「你告诉他,贞静虽嫁入皇家,但太后宽和,后宫干净,我没受委屈,望他天高云阔……好好活着。」

霍时英没说一定把话带到,行了一礼转身去了,走出去多远,回头再望,一个女子的剪影单薄的立在巍峨的宫墙下,孤单而脆弱。

皇后站在宫门前目送着她远去,长舒了了一口气,支撑着回到内堂终於一下子瘫软在了软榻上。

同一时间的太液湖畔,初夏的微风送爽,垂柳阴阴,几盏宫灯远远的散着朦胧的光线,外廷的宫宴已散,皇帝面湖而立,身上的正装大礼服还没有换下来,微风中飘散着淡淡的酒气,富康躬身立在后方轻语禀报:「开宴之前,太后召见过她,宴席到中途皇后又传了去,刚才来回话的人说才出了雍和宫。」

皇帝负手而立,良久无语,富康在后面看着皇帝背影,垂下头盯着地面,一时安静无声。

很久之后,负手而立的皇帝缓缓问道:「还有几日便要殿前封赏了,霍家可有什么动作没有?」

富康弯腰垂手道:「已经跟严侯昴打过招呼了,说是只要一个给事中的位置,不要太显眼了。」

皇帝的背影隐没在阴影里,沉默而凝固:「跟严侯昴说,封她为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领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位,封都虞侯。」

富康豁然抬头,满眼惊吓,微风吹动皇帝礼服的下摆,他看到的依然是个挺拔却寂寞的背影,富康喉咙发干,喉头几番滚动吞咽困难,他艰难的开口:「皇上,自古就从没有女子封侯这一事,如此对霍小将军,怕不是好事,将来……。」富康一咬牙:「魅惑君主之名一旦有了因由,将来有朝一日会成为她一生的病垢的。」

皇帝转身看向富康,看了很久,开口时平稳的语调,述说着如万丈山峰上皑皑白雪的寂寞,他说:「富康,我犯了一个错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我把皇后的位置给了别人,但是……我却在有生之年遇见了她。」

皇帝深呼吸,长长呼出一口气,眼前是皑皑白雪下那身长玉立的人,眉目坚毅,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如果……她将会是最威仪的皇后,那个世间女子中最尊贵的位置才是最适合她的,别的都会污了她。如今我能给她的也只有一个男人里崇高的地位,让人不能轻侮了她去,她也能自由自在的活着。也就只有这样了,看着她好好的精彩的活着,也就只能给她这些了。」

富康想说以后不是没有机会,还有机缘的,但他终於还是沉默的低下头去,富康活到五十五做到内廷大太监总管的位置,伺候过两位君主,自幼跟着先帝,尽忠四十余载,目睹了那个温柔的却软弱的左右摇摆的帝王的一生,现在的这位君主也是从幼年起到封为太子最后登基为王一点点看着他长大的,民间常说物极必反,或许正因为有着那样一位父亲,这位君主才从小这么自律,刻苦,坚韧,低调,又运筹帷幄,他一路伴随着走来看的清清楚楚这位君主,对外隐忍,智慧,厚黑却少有杀戮,对内忠孝礼仪,爱护家庭,私生活也清寡如水,实有君子之风。

富康知道皇后是带疾之人,命不长久,所以他才想说以后还是会有机缘的,但是这话他不能说,上到太后吃够了先帝宫闱争斗的苦楚,现在又有了大殿下承嗣,太后安於现在皇帝后宫的干净,维护帝王之家的和睦很是礼遇现在的皇后,下到皇帝自己,如若旧人依在就开始谋划迎娶新人,那就不是现在的皇帝了。还有就是皇上真的如此谋划了,若将来有一日被霍时英知道了,此人是会看不起自己的君主的,富康虽然和霍时英接触不多,但他却知道霍时英身上是有一股浩然正气的女子。

富康一生无家无后,不懂世间男女的情爱,他理解不了皇上眼中那铺天盖地而又隐忍的情感,他只是看见了一复一日被困守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的寂寞身影。

太液湖畔清风微送,宫灯摇曳,吹不散的冷清。

霍时英出宫在懿章门和家人回合,全家都看着她,霍时英却什么也不想说,低头站在原地,老太太脸色非常不好看,虽然这一路她没少因为霍时英受到别人的恭维。

最后还是霍真大手一挥招呼了一声:「回家去。」众人才一起出了宫门,上车往王府回去了。

马车走了一路,霍时英想了一路,她为遇见这样一个大胆,不拘又倔强悲情的皇后而震惊,因为没有深入的接触,所以她不能太理解她那种惊世骇俗的爱情和无谓甚至尖锐的表达方式。作为旁观者的视角她只感到震惊和一些难过,这种难过还是为了冯峥,因为他们比较熟,看着他由青涩尖锐走向沉稳和成熟,带着一些个人感情的伤感,剩下或许也还有有一些对身为一国之母却如此大胆毫无顾忌的行事而有些失望,但她转而又想到那女子又何曾在乎这一国之母的位置,霍时英想到,皇帝大婚之时正是四年前,那时候正直西疆战乱,平国公陈慕霆是雍州兵马总督,正是皇帝要用他的时候,她是因为政治而被陈家送进后宫的女儿,政治,牵扯到一个国家和家族的荣辱谁又会去问一个女孩的意愿。一个自幼多病,全家娇宠的女孩,倔强又专情,没有人教过她什么是妥协和隐忍,或许深宫的生活也教会她成熟,但总归那也是一种不完善的带着青涩的催生出来的成熟。

想到政治婚姻霍时英又不觉的想到长公主,如此尊贵的身份如此晚嫁,最后选了裕王府要走文官入仕途的长子霍时浩,十年前的朝廷格局,那时候她还是稚龄之年,公主一嫁,折断了了霍家的一边羽翼,那是怎样的一步棋,但长公主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子,生於皇家,成长於权谋利弊之中,她懂得顺势而为,而且时间在前进,格局在不断的发生变化,当年的局如今已不成局,没有人因为这个而真正的痛苦,这是唯一值得欣慰的地方。

两个女人不同的生长环境决定不一样的人生高度和生活态度,不知道哪一个更自在哪一个又更纯粹,几番想下来不禁升起几分惆怅。

回到王府已是快深夜,霍真招呼着大家都去歇息,这喧闹的一日才算是正式落幕了。

第二日清晨起来,又是全家去老夫人处请安,全家人聚在一起霍真没有问霍时英昨晚去雍和宫晚归之事,别人也就都没有提。

请安出来在锦华堂门前大家散去,霍时英跟霍时浩一家回了偏院,也不吃早饭,稍稍收拾一下就带着小六匆匆去了焦阁老家。

去的时候焦阁老正在用早饭,老头起晚,他早饭也吃的冲,霍时英跟着小厮进到后宅老头的院子里,老头刚刚洗漱完,正坐在矮几旁端起一碗粥。

老头看她进来,瞟了一眼,什么也没说,用筷子点点对面的位置,意思是让霍时英过去吃饭。

这师生二人自相熟以后就少了那些繁文缛节,两人私下相处其实自在的很,小厮拿了布巾来给霍时英净脸洗手,霍时英在焦府待遇比焦阁老的儿子,焦老爷还要好,来去自如,入焦阁老房中从不用通报。

收拾完了霍时英坐过去蹭了一顿清汤寡水的早饭,焦老头很重口欲,但早上吃的清淡,一般就一碗白粥,一个水煮蛋,然后一碗茶就完事了。

吃完了,仆人把桌子撤了下去,老头捧着茶碗有滋有味的喝茶,挺悠闲的就是还披头散发的一身邋遢样子,霍时英看他那样子也习惯,坐到他旁边也端了小厮上来的茶喝。

老头喝舒服了,才扭头问她:「昨天看你爹入城去了?」

霍时英摇头:「没去。」

老头笑:「我还以为你得躲人堆里,看几眼呐?既是没去,那去哪了?」

霍时英回:「去东市了。」

老头没说什么,放下茶碗慢悠悠的道:「生於王侯钟鼎之家却留恋於市井。」老头摇头:「你啊,还有得路要走的。」

老人的话里有提点的意思,霍时英却没太在意笑道:「人嘛,活着总要有一好的。」

老头没接她的话,只是沉吟不语。

老头昨晚也应该是入宫去了,但是宫宴的事情一句没提,坐了一会长随带人进来要给他梳洗,他慢悠悠的坐到妆台前,然后扭着身子对霍时英说:「你过来,给我梳头。」

老头虽然不拘小节但还是第一次让她干这种事,霍时英愣了一下才走过去,拿起梳子真的认认真真的梳了起来,老头望着镜中的霍时英道:「你我师生一场,最后你给我梳个头,也算你尊师了,以后想起来我也有个念想你的地方。」老头说的气人,但那一丝伤感霍时英是知道。

霍时英乖乖的梳头,一老一少的气氛沉寂,但这气氛也就维持了一会,老头不爱洗澡,头发老是打结,一头灰白相间的长发油腻腻的,霍时英梳了两下就忍不住说:「我说,不是我说你,这天气也热了,你老也该适当的洗洗澡,别人不嫌弃你,你自己不觉得难受啊?」

老头一下子就炸了抄起一把梳子就往后扔了过去:「你怎么就不能说人点好啊?我都这岁数了,你管我洗不洗澡,滚蛋不让你梳了。」

霍时英赶紧顺毛:「别闹,别闹,你不洗就不洗,我不说了,好好坐着,我给你梳。」

老头哼了一声,气哼哼的横了她一眼,霍时英低头看着老头的侧脸,偷偷笑了一下。

霍时英手艺不咋地,松松的给老头挽了一个髻,插上一根木簪就算完事了,老头也没嫌弃,梳完头,老头洗了脸,两人如往日一般去了书房。

书房里待了半日,里面照样一顿辟里啪啦的板子声没断过,这一天霍时英被打得比较狠,出来的时候手肿的厉害,中午吃饭筷子都拿不住,用勺吃了一顿。

用过午饭,老头要午睡,霍时英也如平日一般在书房里睡了一小觉,下午起来照样授课,照样挨板子,晚上裕王府来人催霍时英回去,说霍真找她有事,霍时英没搭理跟着在老头那里又蹭了一顿晚饭。

吃了晚饭霍时英也没走,倒是后来把饭桌移到花厅里,上了酒又开了一桌和老头对饮到月上中天。

霍真再没派人来催霍时英,直到快夜深,老头起身弹了一弹袍子道:「好啦,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这就去吧。」

霍时英缓缓起身退至中庭,和老人相对站着静默片刻,然后郑重的整领,理袖庄严的埋头跪倒:「多谢恩师!」

一种悲怆和庄严的气氛在两人间流转,这一世得霍时英如此敬重之人为其祖父和焦阁老二人。

老人佝偻的身影隐没在宽大的袍子里,垂目望着地上跪拜之人,眼里尽是悲悯,只有他知道,次女是个惊涛伟略之人,生的世家好,成长的也好,只是命里多了嗔,痴二字,以后前路将多是波澜坎坷,只有当她什么都经历的够了,厌了,什么时候明白了随波逐流,顺势而为以后才是她真正大放异彩的时候,只是……,只是那个时候他是看不见了。

再是起身,霍时英站在当庭没有挪步,有些恋恋不舍之意,老人挥挥袍袖:「去吧。」

终於转身走出,穿过回廊一脚跨出月亮门终是忍不住再是回头,老人的身影隐没在光影里,再也无法挺直的脊梁,垂暮,寂寞。

他为她授课三月有余,从不教她四书五经文章策论,多是一些经史,人文,经济之类的杂书,以高龄之年却教导的认真,引导她从政治的最高角度去思考,衡量,观察,所授之学够她今后受用半生,他是一个好老师,霍时英眼中弥漫起悲伤的温情,对暮暮沧桑的老人,那掩盖在那粗暴乖张之下的温柔生出的孺慕之情眷恋不忍离去。

霍时英再次弯腰深深的拜倒,豁然转身而去,老人目送着她远去高飞,她却在朦胧的夜色中短暂的迷失了片刻,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时不知自己的方向究竟在何方。

出了焦府,回到王府,一路进府里,没有遇见旁人,快到内宅的时候却和远远匆匆走来霍真碰到了一起,霍真远远看见她匆匆走了过来:「嘿,我正说要到外书房去等你呐,正好遇上了,走,我带你去见个人。」

霍真招呼了霍时英就走,霍时英只好打起精神来跟上去问道:「谁啊?」

霍真回头看她一眼也没有发现她的异状,只是道:「你还记得你在冀州的时候飞鸽传书回来让我给你找一个叫俞元皓的人吗?找着了。」

霍时英的心口一痛,脚下顿住,霍真走出两步才发现,转回身来问她:「怎么了?」

霍时英恍惚的问:「找到了?」

霍真定下脚步,看着她道:「找到了,也亏得你说要找此人,他家原和你祖父是故交,后来因为牵扯到了一桩贪墨案,你祖父在边关没来的及施以援手,后来家里就落寞了,家眷也被发配,人也找不见了,说起来也是故人……」

霍真终於发现霍时英脸色不对,停下问道:「可是有什么缘故在里面?」

霍时英没有回答他,只是苦笑一下道:「你们是找不到元皓的。」霍真看着她,霍时英眼里一片黯然,他再也没有问。

又往回走,出了月亮门,穿过中庭,来到外面的前厅,庭院外两人缓缓走来,霍时英站在回廊的阴影里,夏夜的穿堂风吹得她的衣衫猎猎作响,那是一对非常普通的母子,母亲已过中年,布裙荆钗,身形瘦弱,鬓间灰白,眼角唇边皱纹深刻,满面风霜但她缓步行来,步履轻慢,眉目间带有蚂蚁刚毅之色,霍时英看见了她的手,那是一双常年艰苦劳作的手,瘦可见骨,皮肤干枯上有细小的伤口,但指甲里却是干干净净的,这是一个曾经受过良好的教养但又被艰辛的生活磨砺过的女人。反观那跟着她的青年,弱冠之年,虽是一身青色布衣,但从头到脚都是干干净净的,崭新的千层底布鞋,白皙的皮肤,还有那双毫无瑕疵的双手。

两人走到阶下,双双向霍真弯腰行礼,母亲腰虽弯下却脊梁挺得笔直,儿子倒是把腰弯的很低,老老实实的很是恭敬样子。

霍真两步走下台阶,亲手扶起二人说道:「大嫂快不必如此多礼,说起来我们两家原是故交,是我做的不好让你们受苦至今。」

女子淡淡的说:「王爷不要这样说,我家本就是戴罪之身,怎敢怪罪王爷。」

霍真干干的笑了两声,回头朝着阴影里的霍时英叫道:「时英,过来见过俞大嫂,你小时候也见过的。」

三人皆转向霍真看着的阴影处,霍时英慢慢的走了出来,冰冻一样的面孔,缓缓的走至正面的台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庭院中站着的两人。

女子带着儿子屈膝行礼:「见过十一郡主。」霍真一脸尴尬,霍时英冷冷的看着,她不出声,最后还是霍真伸手把两人扶了起来。

两人起身女子一脸清冷,青年垂下头去,霍时英慢慢走下台阶来到青年身前,注视了他片刻开口道:「你是元皓?」

青年抬头,弯腰作了一揖:「在下俞元皓。」

霍时英轻飘飘的说:「元皓死了,元奎。」

青年豁然抬头眼里一片惊愕,身边的女子身子晃了晃,霍时英又淡漠的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青年有些呆滞,慢慢的把手伸了出来,霍时英低头细看,果然细白无痕,唯一的一点瑕疵就是中指骨节间一点被毛笔磨出来的厚茧。

霍时英望着青年问他:「你想要什么?」

青年抬头,一脸羞愤的望向霍时英,霍时英冷漠的看着他道:「说吧你只有这次的机会,你要觉得受辱,回头再找我父亲也是没用,我答应你哥的事他说了不算,这是你哥哥用命换来的机会,这份屈辱你合该受着。」

青年的眼中闪烁,脸上的表情几番变化最后一弯腰说道:「小生不求别的,只望脱了奴籍能参加今年的乡试。」

霍时英点头:「可以,我赠你纹银二百两,若你乡试得中来年春闱之前我再给你写封信推荐你到到光禄寺卿韩大人的门下。」

青年再次躬身:「多谢郡主。」

霍时英从眼皮下看着他,看的青年忍不住拘谨的缩了缩脚,她清淡的说:「我看你二十年后定是一方人物。」青年抬头,霍时英又道:「因为你什么都能舍得下。」说完她转身就往里走,一眼都没看那在一旁的妇人。

穿过门厅,走过夹道,再踏上长长的回廊,元皓啊,夜风里,霍时英深呼吸,压抑下心里那尖锐的疼痛和酸楚。

他死了,在生命中最好的年华里,没有人为他流一滴眼泪,艰辛的母亲,被牺牲掉的大儿子,冷漠的小儿子,能怪谁?她有什么立场去斥问他们。

元皓啊,霍时英长长的呼气,呼出胸腔中的呐喊,因为他死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来得及碰触,所以他永远那么纯洁,如高岭之上的一片雪花,冰冷而干净,瞬间即逝。

一滴水珠迎风而落,来不及细寻就已不见了踪迹。

此后的一生霍时英再不曾见过俞家的人,二十年后,俞元奎的母亲病逝,青州太守俞元奎一路扶棺回乡安葬,守孝三年,至孝厚德被人传颂,二十年后没有人还记得俞元皓,俞元奎一生名声显赫,官场风流但最终只官拜青州太守,终生不得入京。

接下来的日子沉静了下来,裕王府大门紧闭概不迎外客,霍真闭门不出,霍时英也没有出过门。

连着十几日裕王府门庭萧条,但府内却也没冷清下来,霍真不见外客,但自己的儿子,女儿,女婿总是要见的,霍真共有十一个大小老婆,也正好有十一个孩子,当然不是正好一个老婆一个,除了王妃育有两子以外一共还有庶出的四男五女,除了霍时英是最小的一个外,其他的都出嫁或者分家单过去了。

五个女儿三个远嫁都不在京城,唯一留在京城的嫁给了老太太娘家一个分支的表兄家,剩下的几个儿子霍真不管庶务,霍时嘉也没有亏待他们,分家的时候分出去了半个王府的田产和进项,霍时嘉还托门路给五个兄弟中三个走蒙阴的路子,都某了一个闲差,剩下两个也给他们多分了家产,有一份正经的营生。

按说霍真还活着霍时嘉就分了家,有些不合大家族的规矩,但霍时嘉分的公平,族里的老人都知道他是明里暗里都是吃了亏的,所以这事也没引起什么风波。

从那天宫里大宴之后,霍家在京的儿女就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今天这个明天那个拖家带口的,始终没有消停过,来了有要官的,有哭穷的,还有给别人带话的,霍真应酬了几天,人被烦的不行,伤口也反反覆覆的老是长不好,最后干脆带着王妃躲到西山别院避暑去了。

霍真走之前也干了几件事,先是选了一个日子把月娘抬举了,当晚二更霍时英亲自把红衣盖头的月娘送出了偏院,月娘从得了消息就嚎啕大哭了一场,临出门时死死握着霍时英的手,盖头下成串的泪珠往下滚,霍时英目送她一路上轿远去,却始终找不出一句能嘱咐的话,觉得有些惆怅,也觉得就这样吧,她也算是最终有了一个自己合理的位置了,这么安慰自己的同时,心里却又始终哽咽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抬举了月娘转天霍真就把他那些原来的十个老婆全都移了院子,王府东边有一个大花园,和王府正堂这边有一墙之隔,里面亭台楼阁,风景优美,院落宽广,住百十来个人都不成问题,地方其实不错,霍真把他的小老婆全都赶到里面去住了,虽然一切供应照旧但也算是打入冷宫了。

剩下的在外面的老婆就一个王妃和月娘了,月娘也被分了一个院子,在王府的西南角,远离了锦绣堂和荣装堂,也算是个偏院罢了。

接下来霍真就开始催着霍时英选院子搬出去,霍时英到外院挑了霍时嘉没有成婚之前住的秋棠院,院子里因为有两棵秋海棠而得名,霍时英挑了这里也是因为这院子一直有人打理,直接搬进来就能住,方便,搬家那天龚氏送过来四个大丫鬟,其中一个就是原来伺候过霍时英也是龚氏陪嫁过来的怀秀,霍时英当天也给小六赐了名叫:怀安。一个怀秀一个怀安其实是霍时英偷懒来着。

府里被霍真大刀阔斧这么一收拾倒是也清明了,至少格局是分明后,那些鬼鬼魅魅的事情有心人要施展也少了空间。等一切都安顿完了,霍真就拍拍屁股走了,霍府这才算是真正的清净了下来。

霍真安排完放心的走了,霍家一切内外事宜都在平稳中等待着过度。只是霍家人谁也没有想到,接下来不过三日的功夫朝堂上忽然出现了一连串地动山摇的事情,京中朝局出现了一次大的地震,整个京城权贵都被牵扯其中,霍府成了风暴的中心也是人心动荡。

这一年的六月,刚一过了初八入伏这一天就天气陡然变热,直到十五这一天气温一直在节节攀升,连着一月不见雨水下来,京城中有了不少中了暑热的人,二伏这一天早起就艳阳高照,朝堂上的一封奏折把这种炎热推向了最高潮。

六月十五大朝会,兵部合同礼部共同拟定一份奏章,大肆封赏此次大败羌人的有功将领,其中凉州参将霍时英封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领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位,封都虞侯!」朝野哗然。

御史台御史大夫童之周当庭驳斥,例举祖制,礼教,朝纲,从祸乱朝纲一直说到牝鸡司晨引经据典,条理分明,最后大骂严侯昴和礼部尚书葛尚义魅惑君主,助纣为孽为祸乱之首,骂的的那一个汗湿襟衫,面红耳赤。

大朝会当日满朝文武四品以上官员皆立当堂,武将一方巍然不动,文官左相王寿庭身在冀州,右相韩林轩垂目不语,严侯昴和葛尚义协六部尚书无人言语,童之周慷慨激昂的骂完后,落了个满堂清冷,连皇帝也只是坐在龙椅上淡漠的注视着下方,直到最后童之周骂完了,又等了片刻,太监唱了一声:「退朝。」皇帝步下龙椅转身离去,从头至尾不置一词。

退朝之后消息传回裕王府,举府震惊,霍真当日就赶了回来。

宫内退朝之后,不到午时,以贺文君为首的一批翰林院年轻的官员纷纷上书弹劾霍真父女,奏章如雪片一般不消一个时辰就堆砌了高高的一摞,皇帝搁置不理,下午申时一过,御书房传出一道圣旨:「责令户部三日内彻查国库历年账目。」这一举动彻底震动朝野。

新帝登基三年有余,从未行过如此雷霆手段,国运走至百年,国库的账目成了谁都不敢去动的烫手山芋,谁都知道账上是做得漂亮,年年的税收也是有那么多的,但是国库里却是空的。整个国家表面上花团锦簇,内里却是一团污秽。

说起来满京城上至王侯公卿下至文武百官,就连后宫里的宫妃太监都欠国库里的钱,而且越是位高权重的,越是得势的欠的越多,这里面说起来是一笔烂帐,历朝历代以来官员真正的俸禄并不多,大家氏族没有人真的靠着俸禄过日子,但也有一些寒门学子一朝入朝,家境清苦的遇到婚丧嫁娶就有那过不下去的,朝廷也要维护官员的脸面,按规定可以从户部支取一些银两,这些银两就是从国库里出的,但规定到最后往往都会走了样子,到后来是谁都可以从国库里借钱,而且越是有钱有势的还越是借的多,这些钱的走向无非是这几点:一是历来公卿,皇族的接驾,所谓的接驾不单指皇帝一人,多是后宫皇后,各贵妃省亲,归宁。二就是贵族,官员把钱拿出去在民间放利钱,这里面牵扯的人就多了,有公卿王侯,高官,甚至还有宫妃,一旦涉及到后宫那么太监肯定就会参与其中於是就更加黑暗,最后真正是因为家境贫寒需要借贷的人反而借不到钱。这是一个牵一发而动全局,动摇根本的事情,所以历来谁都知道这里面是污糟的,可也是谁也不敢去动的局面。

但是当今的皇帝去动了,新帝登基三年,整个后宫只有一个雍和宫中的皇后,原先登基之前有一个婕妤,后来也因为重病早逝,属於皇家的那些烂帐多是先帝遗留下来的,所以他敢动而且动的雷厉风行,命五成兵马司协同户部彻查,军队一介入全城轰动,三日之内不知道多少显赫世家躁动如热锅上的蚂蚁,繁华的京城一时暗流涌动,暗夜里多少鬼魅丛生,多少官员私下会晤。

三日之后御书房又出一道圣旨,全城戒严,禁止官员私会,实施宵禁。

又过得五日,终於下了一场暴雨,这一日天空电闪雷鸣,暴雨倾注,当日左相韩林轩冒雨往御书房上奏一本,大力为霍真歌功颂德,正面肯定了霍真的功绩,鼎力支持霍时英封侯入朝,此后中层的官员迎合的奏折如雪片一样飞进御书房。

转日五成兵马司从户部撤出,全城撤销戒严,两位王爷和郭政平安归家,至此轰轰烈烈的闹了十几日的国库彻查案无疾而终。

七月初四,圣旨出,大赦天下,退敌有功将领殿前受封。

一场席卷全城的政治风暴,风过无痕,作为风暴中心的霍家霍真亲自坐镇,府门紧闭,一切事务皆不沾染,七月初四府门打开接圣旨:「霍时英封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领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位,封都虞侯!明日上殿受封。」

七月初五,寅时,裕王府阖府而动,霍真着一品麒麟补子大红袍,脚登蟆头厚底皂靴,出了荣装堂,到了外书房,霍时英也是一身虎豹补子大红官袍,黑色高帮白色厚底的皂靴,被霍时嘉和龚氏亲自送了出来

父女两在外书房会和,王妃携霍时嘉夫妇亲自把他们送出府门外,来到门外两顶官轿等在门口,霍时英转身拜别家人,起身之时手被霍时嘉握住。

王府门前红灯高照,天边不见一丝曙光,霍时嘉目中血丝充盈,霍时英手微微一挣,霍时嘉用力一握

「二哥。」霍时英轻微的叫他。

霍时嘉垂目不语。

王妃垂泪:「时英,我们对不住你。」

霍时英转头,火红的灯火下,王妃一脸水光,她坦荡的目视过来,真实的毫不掩饰眼中的悲伤和愧疚。

霍时英唇角紧抿,低头望着被霍时嘉紧握的手,霍时嘉似乎用尽了力气,手骨僵硬,指肚发白,用力一挣,手背被划出一道红痕,霍时嘉手臂颓然而落,霍时英转身大步而去。

寅时三刻霍府两顶官轿抬至宫门,宫门外官员林立,人声嗡响,霍府两顶官轿到来让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眼前的轿帘掀开,霍时英迈步而出,一眼望去百官林立,众人皆目视而来,她挺直了腰背,收回目光,昏暗的灯火下衬托出几分孤寂的身影。

霍真下了轿子,回头看了霍时英一眼,目光在人群中一扫,文官转身侧开目光,武将骚动,人群中挤出一个人来,朝着霍真拱手道:「裕王爷。」

霍真大笑着拱手还礼:「平国公。」

那人和霍真一样着一品武将的官服,蓄着文士须,面白文雅,身材健硕修长,目光温和,两人走道跟前,还没来得及寒暄,他就对着霍真有几分玩笑的意思道:「你家姑娘呐?还不领出来让我们见识见识?」

霍真一笑,转过身朝着霍时英道:「时英还不来见见你陈伯伯?」

霍时英迈步上前躬身行礼:「见过陈伯父。」

陈慕霆望着弯腰的霍时英捻须而笑道:「时英颖昌府一战当真悍勇不让儿郎,我都没有想到你能练出那样一支队伍,以一万人之力扭转整个战局,当真后生可畏啊!」

霍时英把腰弯的更低:「伯父抬举时英了,时英愧不敢当,时英有今日之功也是伯父当日在后方帮时英整军的缘故。」

陈慕霆站在原地笑眯眯的道:「嗯,你既知道,那就记下这一笔,将来我可要讨回来的。」

「是。」霍时英低头应着。陈慕霆点头,笑容中几分玩笑几分认真。霍真在一旁没吭声,有人上来跟他打招呼,皆是武将,态度恭敬之辈,他一一拿着架子认真的回礼。

这边霍时英再直起身抬头之时,就撞上了一个人的目光,陈嘉俞站在他父亲身后,父子两差不多的身高,陈嘉俞的脑袋就从他父亲肩膀上露了出来,他定定的看着霍时英,片刻后才启唇出声叫了她:「霍时英。」

霍时英朝他拱手:「陈公子。」

陈嘉俞没吭声,只是看着她,倒是陈父扭头看了一眼儿子,然后眼中目光一闪,扭身到一边跟霍真说话去了。

剩下两人站在当地,陈嘉俞也不说话,目光始终在霍时英身上流连,只是他现在再看她的眼神已经再也不是,暴躁,以及鄙视了,眼底除去了愤怒和狂妄之后,清明一片,眼神暗暗的,有些许的低落。

霍时英对着这个不再暴躁愤怒的沉默的青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别开目光,在文官人群里扫了一圈,然后她在人群里看见了韩棠,韩棠应始终一直留意着她的,她一看过来就朝着她送过来一个微笑,然后隔着人群向她拱手打了个招呼,霍时英也远远的朝他拱拱手,两人一番作为引来无数视线,二人却都是镇定的很

等霍时英招呼完韩棠,放下手就听见旁边的陈嘉俞忽然开口问道:「你的伤好了吗?」他声音很低,还带着些许犹豫的口气。

霍时英摆出一个浅浅的微笑,转过身对他道:「已经好了,多谢陈公子挂念。」

「在冀州的时候,你后来转天就随圣驾回京了,听说当时你还昏迷着,后来我也随父亲回了雍州,五天前才回来的,想去你家看你,可你家人说你不见外客。」

陈嘉俞低着头,小声的絮絮叨叨的一顿解释,霍时英心下就一阵忽悠,有点目瞪口呆的看着面前的青年,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青年却还要说话,不想刚一张嘴,宫门忽然开了,太监出来拖长了声音唱:「上朝!」

卯时宫门大开,百官骚动,陈嘉俞赶紧急急忙忙的对霍时英说了一句:「我在西域得了一支天山雪莲,回来我给你送去。」

后来青年急急的走了,留下霍时英一个人留在原地怎么想怎么觉得乱。

文武官员分两班入朝,文走左掖门,武走右掖门,入内后,先於金水桥南依品级序立,候鸣鞭,各以次过桥。

霍时英和霍真在金水桥上分开,霍真随百官入内,霍时英被内监引致奉天门上廊内等候听宣,廊下站立不少人,霍时英认识大部分,多是凉州边军,都此次随着霍真回朝的,里面有她世伯辈的颜良和马腾他们,也有冯峥还有陈嘉俞。

廊前阶下有带刀侍卫拱立,左右有内监站於一旁,大家都不太好声张,稍稍见礼过后皆垂目望地,一脸肃穆。

卯时,皇帝出御门,锦衣卫力士张五伞盖、四团扇,联翩自东西升座,朝会开始,堂上还有事要议,廊下二十余人一直等到红日东昇。

堂上霍真再提辞官之事,皇帝当庭应允,霍真长跪叩谢圣恩,转即就有内监唱喝:「宣,边军有功将领殿内封赏!」

霍时英随众人走过奉天门,踏上金銮殿,她夹杂在一群威武赫赫的儿郎中间,红衣,皂靴,身姿笔挺,身长玉立,有凤彰之姿,冠玉之貌,周围团转的阳刚儿郎都压不住她身上的光彩。

一路行去,踏上金銮殿的瞬间她回首而望,巍峨的奉天门,左右掖门,金水桥,白玉栏杆蟠龙桥,古往今来只出了她一个女子能堂堂正正的这么走一遭,微风拂过她的脸颊带起一缕发丝,回首身后是一条皑皑白骨铺成的来路,彷佛那一张张肮脏的,带着血污的面孔,他们断肢残臂,互相搀扶,都在看着她,那些留下名字的没有留下名字的,她记住的没有记住的人,为了他们她不应该后悔。

转身一脚踏入殿内,霍真后退半步,彷佛完成了他们父女的交接,御座之上,一双暗沉的眼睛注视着她,最后彷佛被光芒烧灼,闭目转过头去。

霍时英随众人来到御阶之前,瞬间一片撩袍,布帛抖动的风舞之声,铿锵而雄壮:「参见,吾黄万岁!」

皇帝再转过头来,御座之下已经跪满了人,那个人夹杂在人群里,低眉垂目,她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关注了她整整二十年,从他还是稚龄之年,六岁的时候第一次听见她的名字被母后和长姐提起,他就在想一个两岁的女娃娃被带到边关多么的神奇。

此后十多年后再次在战报看见她的名字,霍时英三个字瞬间在他的眼前勾勒出一幅苍凉的画卷,大漠飞烟,骏马奔驰,金盔卫甲,立马横刀的英武女子,荒凉而充满生命的张力,残酷而柔情,如此强烈的冲击只因为一个名字就给了他如此多的幻想,怦然心动。

后来他悄悄的给了她很多的机会,她的名字一次次的出现在战报上,一次次的功绩,鲜血淋漓,杀戮断绝,他无数次的幻想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子。

再后来在先帝病危,西疆战乱,朝政混乱,霍老将军回京述职,他私下与其见了一面问计於他,两人谈至深夜而归。然后先帝病逝,他顺利登基,娶了陈家的女儿,陈慕霆出征西域大获全胜,随后暗中建制重骑为凉州再战做好准备,重用军部尚书严侯昴,重新启用王寿庭。他一步步走来,步步都在老将军的料算之中。

当日临别之时,老将军犹豫再三方躬身恳请:「请您以后能善待我家时英!」他当时大为震惊,老将军明显是托付之言,刚想应允内心甚至还带着一些隐秘的喜悦,但老将军却说:「我家时英半生凶悍,是个男子的命,偏偏又生成了女儿身,怕是将来在婚事上会有艰难,我怕她将来会孤老终身,如若将来她能觅到好的姻缘,还请殿下能放下猜忌放她归家,给她一个好归宿,臣在此谢过您了。」

他当时内心微觉失望,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老将军若不放心,有朝一日孤亲自登门去提亲又何妨?」

霍老将军却只是笑:「老臣的这个孙女常年混迹军营,怕是难入殿下之眼。」将军拒绝之意明显,他再不好多言,只是最后出得门来,将军又还是说了一句:「实在是时英此时还未定性,我也一时拿不定主意,等我回去思量过后再答覆殿下吧,她也还没有小字的。」

将军隐晦的一句成了他们此生最后的别语,后来他知道了她的小字叫安生,他就知道老将军始终还是没有答应他,安生?他如何能给她安生,他已经没有资格了,他大婚的时候挑起皇后盖头的那一刻心里在隐隐的后悔,直到最后真正的见到她那一刻滔天的悔意能盖天灭地,没有人知道他注意了她二十年,从幼年稚龄之时。

皇帝高坐在御座上,英俊,沉默,内监唱喝:「起!跪!」

众人随着唱喝行三叩九拜之大礼,后又有人来宣读圣旨,一一封赏一众将领,宣读完毕,皇帝从御座上起身,所有人再次立刻跪下来,齐刷刷的声响。

皇帝站在御座前说:「愿尔恭谨,祝尔平安。」微微沙哑的声音。他说得慢,彷佛有鼓点和着拍子一样,一个字一个字敲下来。

他的声音不大,可是周围静悄悄的,所有人都能听清楚。从头到尾,皇帝也只说了这八个字而已。

接下来是冗长的受封仪式,仪式之后霍时英正式成为御前行走的四品带刀护卫,同时也是这个国家的第一个女都虞侯。

仪式过后依次退出金銮殿的时候,霍时英抬了抬眼睛,一瞬间与皇帝的目光相对上。

他静默不动的望着她,那双琉璃一样的眼睛,平静而幽深,不再表达着什么,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深潭,所有情绪都掩藏在深深的潭底,如此暗淡如此寂寞。霍时英心中大动,等清醒过来时已经退出了殿外。

霍时英随众人出了宫门,怀安看准了第一个扑了上来,扑通一声就跪下:「恭喜郡主封侯!」

霍时英听着这话怎么那么别扭,好在身边跟着出来的人,也是被家仆簇拥恭贺之声不断,她这边倒是没太引人注目。

霍时英看了怀安两眼,不咸不淡的说了声:「起来吧。」

怀安站起来,脸上笑意浓厚,看得出他是真心的欢喜,但霍时英不喜欢他沾染一些油滑阿谀的做派,於是冷冷的看着他,怀安脸上的笑终於僵住,脚下不自在的收了收,慢慢老实的站稳了。

「把腰挺直了!」霍时英又是轻喝一声,怀安下意识的挺了挺腰板,怀安最近正在抽条,长高了不少,人却是瘦瘦的,嘴角一层绒毛,还是青涩的面孔,毕竟还是一个孩子,脸上露出害怕来。

霍时英那一声呵斥声音压得极低,她也算是给怀安留了脸面,怀安以后要经常跟她出来行走,奴才有奴才的之间的交际,她也不好给他落了脸,接下来她也没再说什么,这孩子还有的要教,但现在不是时候。

先出来的这些武将,很多凉州边军都是霍时英的叔伯辈,霍时英上前一一跟他们见礼,这些人都是看着她长大的,武将多是豪爽之人,很多人受过霍家的恩惠,对她多是慈爱,只是如今大家身份已经不同,霍时英受封为侯,而他们大多都还要继续回到边关去戍边,此一别就是经年,於是宫门前弥漫着一种伤感的气氛。

后来大家纷纷上马离去,唯剩下颜良马腾二人,这二人都年过三十,跟随了霍真十多年,临到最后因频多顾忌,不能亲自跟霍真辞行,只有请霍时英带一句话:「经此一别,望君珍重,来年再聚。」

二人挥鞭而去,霍时英深深的弯腰恭送他们远去,再直起身时,唯见朝阳下两个绝尘而去的身影,被留下的人,孤单单的一个身影,独自品味离别的萧瑟。

宫门前的人大多散去,最后剩下三个人站在那,他们三,都是老爹在朝的,里面朝会还没有散,要留下来等老子的。

霍时英本来有心留下等霍真一起回家,结果看见陈嘉俞吩咐着家仆,眼睛往她这边看,这就有要过来的意思,於是远远朝着冯峥道:「明天你在家不?」

冯峥看过来点点头,霍时英赶紧说:「那我明天去找你,有事跟你说。」

冯峥有些疑惑的看着她最后还是点点头说:「那你明日来吧,我让家里准备了。」

霍时英看他点头,这边一转身就往轿子里钻,隔空喊了一句:「不用准备,我明日上午就过去。」不等冯峥回话,霍时英那边就起轿了,陈嘉俞迈出去的一条腿不得不又收了回去。

霍时英比霍真早了一个时辰到家,大家都以为她会和霍真一起回来的,结果她她自己先回来都有些诧异,霍时英也不好解释,自己回房梳洗去了,等霍真回来了才出去跟他说了颜良,马腾给他带的话。

霍真今天情绪有些不大好,霍时英跟他说了事,也就是沉默的听着,呆呆坐着,没吭声,也没表示什么。

霍时英知道今天在朝会上皇帝允他辞了凉州兵马总督一职,此后他就是个居家的闲散王爷了,心里多少会有些不适应,所以陪他多坐了一会,谁想霍真呆坐了一会忽然开口说了一句:「李成青也要走了。」

霍时英一震,吃惊的望过去,霍真落寞的道:「这就都要散了。」

霍时英从霍真那里出来,急急的往后院走去,她心里懊悔,心里如失去一大块,她的师傅,那个憨直,迂腐的汉子,她四岁的时候他来到她的身边,他天天用药水泡她,逼她打坐,逼她练功,三更睡,五更起,用大板子往死里抽她,曾经一度她恨死他了,他是个傻的,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的,因为太熟悉了,也因为在经年累月的时间里对他积累出一种特殊的感情,有点讨厌,有点恨意,但却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不需要掩饰什么,所以她最不在意他,她其实欠他良多,但是如今他要走。

霍时英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一头闯进李成青的院子,李成青住在王府东北角的一个偏院里,院内一口水井,两株桃树,一间正房,两间厢房,自回来以后霍时英就没有来过,也一次都没有想起过他,她现在想狠狠的抽自己两个大嘴巴。

院内安静无声,霍时英放慢了脚步缓缓的走进去,屋内陈设简单,有小厮在收拾细软,看见她进来一脸惊愕,低头行礼:「郡主。」

霍时英点点头,走进去,她没看见李成青,缓缓的在八仙桌旁坐了下来,她忽然觉得很无力,有些怕见到他。

内堂传出声响,李成青撩帘从里屋走了出来,霍时英抬头看他,愣愣的无法言语,李成青走过来立在她跟前,铁塔一样的人照下来一片阴影,他瓮声瓮气的说:「我要走了。」

霍时英低头看着地面,沉默很久以后她低低的恳求的说:「不走行吗?」

汉子还是那么憨直的,直愣愣的道:「家里来信催的紧,我都三十多了,十年前家里就给我定了一门亲事,不能再让人家等了。」

霍时英低头沉默,想想怪惊人的,什么人家的姑娘能一等等十年的,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她师傅为了她搭进去了半辈子,她有什么脸面再耽误人家,但她心里难受,说不出的滋味,就像被割舍了什么,心里空空的又难受,她干干的问:「还回来吗?」

汉子没吭声,霍时英就知道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他上有高堂,马上就要成亲,以后是家里的顶梁柱,哪里还能远行的。

霍时英一直维持着垂着头的姿势,在她师傅面前深深的低下脑袋,很久以后她低低的说:「师傅,对不起。」

一只大手罩到她后脑勺上,五个手指头捏捏她的头皮,那是无言的谅解和安慰,他说:「不怪你,你的事情多。」

霍时英站起来,不想看面前的这人,看一眼难受一次,最后失魂落魄的走了。

李成青第二天天光不见亮的时候就走了,霍真带着霍时嘉和霍时英亲自送他出门,汉子走的时候霍真要给他什么他都不要,不要官,也不要钱,走的时候一辆青釉小鹏车,一个随身的小厮。

霍时英知道他是个有骨气的人,而且他也不缺钱,他们本家是冀州的一方土豪,这些年留下来一是为着一个承诺,二是为了她。

霍时英骑马一直送到城外的十里亭,李成青不让她再送,下来马车来对她说:「时英,以后有了孩子,带来给师傅看看。」

霍时英忍不住瞬间湿了眼眶,她的师傅,没期望她鲜衣怒马,朝堂称雄,他只是让她以后有了孩子带去给他看看,一种最朴实的对晚辈的期望。

汉子带着离别的黯然,蹬车而去,车走出多远,他还把身子伸出窗外,不停的挥手赶她回去。霍时英觉得她还有很多话要对他说,但是时机已经错过了,她说什么都抹不去心中的遗憾和悔意。

霍时英目送着他,直到他消失在清晨的雾气中,很久之后她转过身,霍真从雾水中走出来,负手站在她身旁,目视着远方,眼神空远,悠然长叹道:「这就都散了。」

父女两一路沉默的回城,到了回王府的街口,霍真忽然说他不回去了,要去转转,霍时英想想这个时候烟花之地都关门了,酒楼还没开张,他也就最多跑到茶馆里听人说书去,知道她爹是个关不住的人,也就随他去了。

回了家,正在收拾,王妃那里派人来传话问霍真的去向,说是有事找他商议。

霍时英正在净房洗脸,听见了只好出来,她想了想人传话有时候弄不好意思就会拧了,想着自己还是要亲自过去一趟,就跟来传话的人说:「你先等等,我和你一起过去给王妃请安。」

来问话的是个婆子,自然是恭敬的等着,霍时英洗漱完去了荣装堂,去的时候王妃那里正在开早饭,看见她来王妃微微有些惊讶,但也没说什么直接招呼着她入席一起吃早饭。

王妃教养极好,吃饭的时候不说话,霍时英因一会还有事要办,就在饭桌上把话说了:「今天王师傅走了,父亲心里有些不痛快,回来的时候到城里转转散心去了。」

王妃手里的筷子在唇边停了停,没说什么,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来,霍时英怕她多想又补了一句:「这个时候他最多也就是去茶楼听书,有长随跟着,他闹不出什么事情来。」

王妃就笑了起来,带着好笑的神色看着霍时英:「你不用替他说话,他那个人我还不知道吗?从来不爱在家待着,最是喜欢在市井流连。」

霍时英笑笑没接话,王妃又道:「你这入宫封侯一事,在一般的官宦人家这是要摆三日的宴席庆贺的,到时候来庆贺走动的官员亲戚都少不了,我找他也就是商议这个事情,好让他拿个主意定下个日子,你还有五日就要入朝上殿了,时间紧的很。」

霍时英倒是第一次想起这个事,想了想道:「怕是祖母那里会不高兴。」

王妃没接霍时英的话,放下筷子接了丫头上来的茶碗漱了漱口才道:「有些事,你虽不在意,但做父母的也要做到,这种事情本来的原意也是趁此机会和京中官员多走动结交的意思,你若不办到会落了一个目无下尘的意思,你本来就是个女子,顾忌就多,再有这么个名声,到时候你如何在官场中立足?」

霍时英也明白其中的道理,遂点了头,王妃转而又语重心长的对她道:「时英,有些事情看着你祖父,能忍就忍吧。」

霍时英点头:「母亲放心,时英晓得的。」然后埋头紧扒的几口饭,推了饭碗,漱了口,吃完了一顿早饭。

从王妃那里辞了出来,眼看着天色不早,霍时英回了自己的院子收拾了收拾带着怀安就要出门。结果刚出了外院在二门那里却碰见一群人走来。

霍时英看见是王妃院子里的一个婆子正带着一个中年女子往里走,两边走了一个照面,那婆子赶忙带着人给她行礼,霍时英觉得不对就多嘴问了一句:「这是干什么去?」

那婆子赶忙回话:「是平国公夫人派人来送帖子,王妃让老身出来接进去。」

霍时英抬眼看了一眼那人,那是个很干净的女人,一身素雅,头戴银簪,是个相当体面的下人,那人正笑眯眯的看着她,眼睛上下的在她身上转,笑意越来越浓厚,有点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那么个意思。

霍时英想起昨天的陈嘉俞,心里那个糟心的,抬腿走了。

霍时英带着怀安往城北而去,马车穿街过巷,最后路过城北一家兽头大门前,霍时英特意撩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府门威严,上挂一匾额,上书「平国公府」。`

在往前走了片刻马车停下,霍时英下了车,一家很平常的门庭,没有牌匾,一个正门,两个角门果然和平国公府只有一墙之隔,倒像是平国公家一个附属的院子一般。

华安上去叫门,不一会就有人迎了出来,出来的人把霍时英吓了一跳,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身着锦衣绸缎,嘴上一撇小胡子,像个巨贾商人一般,来人出的门来埋头就弯腰深深一作揖:「都虞侯这厢有礼,在下冯玉坤是冯峥的父亲。」

霍时英唬了一跳,急忙上前去扶起来:「伯父您何须如此,时英当不起,快快请起。」说着就深深的拜倒,冯玉坤也像是被惊住了,伸手就挡住:「别别,快起来。」

两人让来让去,在门口就僵住,霍时英只好问:「伯父,冯峥呐?」

冯玉坤这才反应过来道:「在里面呐,快请进。」

霍时英这才进了门,门内假山石亭,仆役穿行也是个富贵人家,一路上冯父絮絮叨叨的不住说着感谢霍时英的话,直说自家犬子不懂事多亏霍时英照应,这次回来大是不一样,满脸激动感激之意掩饰不住,霍时英就想,她本是来见冯峥的,儿子不出来老子倒是出来迎,可见这一家是多宠着这个独子的了。

冯玉坤把霍时英领到一个院子门口,就说:「他就在里面,你们进去谈,我就不打扰了,中午一定留下来用个便饭。」霍时英赶紧恭送,冯父这才转身走了。

进了院子见是个极清雅的所在,院中雕花影壁墙,露天两个大鱼缸,墙角搭着葡萄架子,院中两株海棠,带前廊的正房,东西两厢房。

霍时英穿过院子,来到正房撩帘进去,屋内一股扑鼻而来的白檀香气,冯峥一身白玉色的罩衫,没有系腰带,松松垮垮穿在身上,也没有束冠,头发随便挽了一个髻,霍时英进去的时候他似乎正在指挥着小厮收拾书籍,房内到处是箱笼,一屋子的书凌乱的摆着,他站在窗前,日光透过竹帘照在他身上,有几分飘尘出世的味道,看见她进来也只是随意看了她一眼道:「你来了?」

霍时英一脚迈进去,脚下都没有落脚的地方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呐?」

冯峥抬头看她:「把往年的书都拿出来趁着天气好晒晒,你等我片刻,我这交代几句就好。」

霍时英忍不住打趣他道:「你这是打算参加科考啊,弄这么一屋子书。」

冯峥回头瞟她一眼,那一眼意味深厚,霍时英心下打了一个突,怕是自己随口一说被说中了,疑惑的看过去,冯峥却已经转过了身去,对她道:「我这也没什么消遣,你稍等我片刻,我这就好。」

霍时英也就不再言语,转身出了屋子,站在廊檐下看那两缸子游的自在的肥胖金鱼。也就几句话的功夫,冯峥就出来了,一边往外走,手里还拿着根腰带,站在霍时英旁边就开始系,他们两在冀州几个月对方什么样子没见过,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交情,都淡定的很,冯峥对霍时英说:「走吧,这里太乱,我们去书房。」

两人又一起出了院子,霍时英一路走一路问:「当初是怎么回事?我后来到战场找过你们,都没找到,后来我醒了听说你毫发无伤的,是怎么个情况?」说着还上下看了看他。

冯峥扭头撇她,没好气的说:「你当时冲的那么狠,我和陈路带着人要跟上你,只能拼了命往前冲,我被撞下马晕了过去,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不知道谁把我埋到一匹马肚子下面,身上堆着好几个死人,还差点被人当屍体埋了。」

霍时英就笑,拍着他的肩膀道:「哈哈,你是个福将来着。」

冯峥也只有无奈的笑:「没能杀几个敌人,却还被人救了,窝囊了来着。」

霍时英却只是笑,迎着日光道:「能活着就是最好的事情了,没什么窝囊的。」

两人来到书房,有家仆上了茶,两人坐定,霍时英才开口问:「莫非你还真准备参加科考不曾?」

冯峥这次受封,升了军部给事中,正好是霍真当初给霍时英活动的位置,估计这也是冯家活动来的,以霍时英看来他在军部某这么一个差事,又有军功在身,以后说不好真就能有一番作为,大可不必走科举的路子。

冯峥却喝着茶淡淡的道:「家父为我操劳半生,这是他生平所愿,我不能再亏欠他们了,等我处理完那些战后士兵的退役,抚恤之事,等该做的事情都了结了,我本就有功名在身,待明年的春闱我是一定要参加的。」

霍时英端起茶碗来垂下眼皮想起门口那个殷勤的父亲什么也没说,过了片刻才道:「说起抚恤之事,我今日来找你,也是要和你说这件事,那些本来应该是我来完成的事,却要连累你了。」

冯峥淡笑:「你我还谈这些?那些人,我们一起把他们挑出来,一起带着他们去送死,我们都欠他们的,谁做都一样。」

霍时英放下茶碗:「最后到颖昌府的时候,所有士兵随身的财物我都收了上来,放在我父亲那里,回来我给你送过来,你按着地址都给他们的家人送去吧,其实朝廷的那些抚恤没有多少,那些被他们从羌人身上抢来的财物倒是值钱的很,一定要妥善处置了。」

冯峥蹙眉:「按说这样最好,但却不好操作,银钱和值钱的物件都还好说,但银票之类的就不好处理了,各家商号的票号上都有记号,尤其大宗现银的兑换不是专门的人兑换不出来,有那不懂的人家贸然拿出来,怕会出事,最后追查起来你我都要牵连进去。」

霍时英低头沉吟:「这事我想办法吧,不能再亏欠他们了,这是他们用命博回来的东西。」

冯峥点头:「事情还是要做的隐秘一些,你慢慢谋划,我这边尽量拖着。」

两人说完沉默了片刻,霍时英转而又问:「你以后可有何打算?其实圣上已经有重开海禁的意图,以我看来朝廷很快就要筹建水师,你其实留在军部以你之才将来定会大有所为的。重新走科举的路子,无疑是从头再来一次,肯定要艰难很多。」

冯峥轻轻放下手里的茶碗,碗碟磕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霍时英抬眼看过去,就见对面的青年,面带微笑,眼中坚定而从容,他说:「还有什么比不得已的人生更难的?我该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哪一条路都只是一个过程罢了。」

对面的冯峥有一种清风拂面清雅之姿,通达了也沉潜了,霍时英想起了宫里的皇后,心里一阵难过,垂下了眼皮。

后来霍时英又问起了秦川,才知道陈路身受重伤,连肠子都留了出来,曾经几度都要死了,最后还是挺了过来,霍真亲自给他报的军功,现在升了校尉留在了卢龙寨,至於秦川却是早就跟着霍真来京城了,听说霍时英一直没有见到人,冯峥也惊奇的很。

两人一直谈到快到正午,霍时英有点怕太过热情的冯父,遂起身告辞了,冯峥也不留她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口,到了大门口霍时英忽然想起来对冯峥说:「我家这两天为了我封侯一事好像要摆宴,你来不来?」

冯峥笑道:「那是一定要去的,等日子定了,你派人来跟我说一声。」

霍时英点头,转而想到又道:「你这次也升职了,想来你家也是要大办的,到时候你也给我个信。」

冯峥却摇头:「我家已经打算不办了。」冯峥抬抬下巴:「平国公家的表弟这次受封副都指挥使也是要大办宴席,到时候冲撞在一起反倒不好。」

霍时英看了一眼隔壁那巍峨的府门,没说话,那日宫灯下那面孔青白,嘴唇乌紫的女子又在她的眼前闪过,再回头冯峥一身宽大的袖袍,临风而立,眼里是看透世情,清心寡慾的淡漠之色。

霍时英扭头步下阶梯,临上车之前脚步顿在那里,片刻后豁然转身两步走了回来,迎着冯峥疑惑的目光她一口气说出:「她让我告诉你,太后宽和,后宫干净,她没受委屈,她说:望你以后天高云阔,好好活着。」

冯峥的神色瞬间而变,一种尖锐的疼痛在他眼底升起,手指关节紧紧的握在一起,整个手背青筋暴突,肩膀晃动,人摇摇欲坠。

霍时英转身离去,她知道自己做了一件大不敬的事情,但是她不能后悔,冯峥要像个人一样的活着,最起码要活的有点人气的样子。

回到王府的路上,霍时英望着窗外,沉寂无声,心中翻滚,这几天她经历了太多的事情,遇到一些人,有些人离她而去,结束了一段生活,又开始了另外一段征程,始终深陷局中不得脱困。

马车来到王府门口,远远的看见一辆青釉小鹏车停在角门下面,她的马车碌碌而来,小车之中伸出一只白嫩的手,一截藕臂若隐若现,下的车来一阵香风扑面,端是香艳。

篷车中有人在偷窥霍时英,而且还是个女子,霍时英抬眼往府门前一扫,就见秦川坐在开着的角门那里正在跟几个看门的佣人胡侃,霍时英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门口平时有四五个在门房听差的下人,都是下等的佣人,刚才他们不知正在说什么,佣人们看见霍时英回来,全都站起来讷讷的,僵手僵脚的样子像是被霍时英抓了包一样。

秦川背对着外面还在那喊:「嘿,你们都见鬼了,干嘛呐?」

「秦川。」霍时英站在台阶下,微笑着轻声的叫他,她就知道他早晚会出现,冯峥不来一是为了避嫌,二也是他就是那样的人,至於秦川这家伙这段时间肯定是鬼混去了,霍时英也就只有这几天的耐心了,过了今日他再不出现她就准备亲自去抓人去了。

秦川猛的转回头,看见霍时英没说话先咧嘴大大的笑了,还是那张一笑起来就满脸褶子的猥琐的脸,他站起来走过来,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的看着霍时英,一只袖子空荡荡,两人看着对方笑,都傻兮兮的。

「你怎么不进去?」霍时英问他。

秦川一挥手大咧咧的说:「我不进去,我是来看你的,进了这门我就是要看什么十一郡主了,不看!」

霍时英走上台阶,看着他道:「不看就不看。我就让你看站在门外面的霍时英。」

秦川满意的笑了,接下来霍时英干了一件事,把门口呆立的门房们都震住了,霍时英在裕王府的大门口石阶上席地坐了下来,顺便还拍拍身边的位置对秦川道:「坐。」

秦川坐下,扭头看她:「陞官啦?封侯啦?」

霍时英哂笑:「是,你不是要我做女将军吗,我现在封侯了不是更如你意?」

秦川也咧嘴笑,霍时英也问他:「要走了?」

秦川点头:「是,要走啦。」

霍时英抬着下巴朝那青釉小鹏车点点道:「你这是弄的什么?」

秦川挠挠头,脸皮厚的人难得露出点羞涩来,但说起话来还是大大咧咧的:「还能干什么?娶媳妇呗。」

霍时英摇头:「风尘中人不大好。」

秦川不屑的指指身后:「你们这样的人家才在乎那个,我们乡下人,不在乎,只要能过日子生儿子就行。」

霍时英还是忍不住嘱咐:「还是谨慎一些的好,这样的人往往经历的腌渍的事情多,怕是不能安心过日子的。」

秦川讪讪的,只是说:「我晓得的。」

霍时英也不好再劝,转开话题道:「你既不愿进去,我们出去吧,我请你喝酒给你践行。」

霍时英话刚说完,不想秦川从怀里掏出一个酒葫芦:「出去多麻烦,我晌午之前就要走了,还要赶路,就这喝两口算是给我践行算啦。」

霍时英看着那个脏兮兮的葫芦笑了出来:「也好,就听你的吧。」

於是两人在这钟鼎之家的王府大门口,你一口我一口的就喝了起来。

王府门前虽不是市井,但到底有人经过,而且在这附近出入的人,多少都是些富贵人家,马上就招来不少的侧目。"

他们身后的门内,周通早就被惊动了,出来在门内看了两眼,嘱咐旁人不可声张,自己匆匆往内院而去,不大一会霍时嘉就被人簇拥着到了大门口。

霍时嘉也站在门里头看了他们一会,周通在一旁说:「世子爷您看是不是请那位军爷和郡主进来,这人来人往的始终是不好,回来传扬出去倒是败坏了郡主的名声。」

霍时嘉没答话,又看了他们片刻道:「去地窖里拿两坛汾酒出来给他们送去,你再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出来,用包袱包好了拿来。」

周通皱眉,霍时嘉扭头看着他道:「这人和时英的交情非同一般,不可用那俗世的眼光看轻贱了他,他们的情谊是生死至交,不是你我能懂的,你按我说的做,就随他们去吧。」

周通躬身说:「是。」转头吩咐人去办事,霍时嘉又站在原地看了他们一会,最后也转身走了。

这边霍时英和秦川喝道中途,身后忽然跑出两个男仆,一人怀里抱着一坛子酒,往他们身后一放,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

两人一起看身后的酒坛,霍时英问他:「你喝吗?」

秦川摇摇头:「不喝,当咱两是酒鬼呐?」

霍时英笑:「不喝就算了。」

两人喝干酒壶里的最后一滴酒,秦川把葫芦倒过来,一滴酒都撒不出来了,他站起来拍拍平屁股道:「走啦,还要赶路呐,过了晌午再出城就找不到投宿的地方了。」

霍时英逆着光抬头看秦川,不言也不动,秦川不耐烦的说:「咋么,舍不得啊?」

「嗯。」霍时英点点头,然后她也站起来,对他道:「你先等等。」又转过头招来在一边站着的怀安:「你去找世子就说我要一些药材,最好是人参,鹿茸之类的大补之物,还有把我房里那个放钱的匣子拿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

秦川站站在那里看着霍时英吩咐,怀安领命而去,霍时英转过身来问他:「怎么?我的东西你也不要吗,那是我上次受伤皇上赏赐给我的。」

秦川不说话,霍时英看着他那只空荡荡的袖子又道:「你的胳膊没了,以后到了阴雨天气定会疼痛,这种伤岁数越大越难捱,药材你备着将来用的着。」

秦川终於扭过头去不看她,霍时英接着说:「回到家乡多买一些地,有什么事情就找当地的司卫所,我会让人打好招呼,以后稳稳当当的当个地主,身上千万不要留现银,我知道你这人是不安生的。」

秦川终於笑了:「你放心吧,我家里还有个老娘呐,不敢乱来的。」霍时英也笑了起来。

片刻后怀安跑了出来,身后跟着几个抬了几口箱子的仆人,那几个人把箱子抬上马车,怀安把一个匣子和一个包袱递给霍时英低声道:「里面有五百两是世子给的。」

霍时英没说什么,接过来,走到秦川身边:「拿去,这些是我自己的赏银,你拿回去,多买一些地。」

秦川看着霍时英手里的东西,沉默片刻什么也没说,一把接了过去,转身就要走,霍时英一把拉住他,两人贴的极近,对他耳语:「里面有一半是我的,在你家旁边多买些地,给我好好的看着,等着我去找你。」

秦川大惊,回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霍时英拍拍他的肩膀:「走吧。」

秦川忽然就咧开嘴大笑起来,包袱一卷,大笑着跳上马车,看着笑盈盈的霍时英,一抽马鞭,喝了一声,马蹄启动,他吼着:「媳妇儿,回家喽。」马车内一声娇嗔传出,闹腾着就扬鞭而去了。

霍时英站在府门前,目送着他远去,终於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07

七月初十,霍时英正式就职的日子到了,家里还大摆着宴席,她这边却也要正经入宫去听差了。

霍时英这次封侯入侍卫营,霍真一改先前回京后夹着尾巴做人的低调,大摆筵席,三天过后府里仍然宾客满座,意外的高调,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

霍时英这几天被霍真带着见了不少人,真正如霍府这一辈的当家人一样,以女人姿,却以男人的装扮立於人前,他们自家不再掖着藏着,意思我家这一辈就是这么个人了,别人不管是什么心思,反正就是这样了。

初十这天,霍时英寅时而起,着麒麟服,足蹬白底黑帮皂靴,腰间挂宫禁腰牌,配三尺长刀,她高而且瘦,侍卫麒麟服饰阔袖束腰,下摆宽大,腰部纳大折,腰带宽阔,行走间有种行云流水般的风流之姿。

收拾洗漱完,撩帘从内室出来,却见霍真七早八早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在外间坐着了。

霍真没说什么,起身走过来,象征性的给霍时英理了理衣领,霍真长得好,中年以后身材都没有走形,高挺,修长的站在那里比霍时英稍微高了一点,脸上的神情不见几分喜色,倒是很惆怅,霍时英知道他很疼自己的,就是很多时候身不由己,人这一辈子能让自己随心所欲的事情没几件,他也是多的不如意。

霍真收拾完,拍拍她的肩膀,让出一个身位来,霍时英知道他这是要送自己出门的意思,也不多言率先走了出去。

王府外院还是张灯结彩的,宴席还要摆两天,霍时嘉已经累趴下了,王妃听说也不行了,后院还是静悄悄的,父女两走到府门外,霍时英因是武官,所以可以骑马上朝,一匹西域悍马已经被家仆牵着等在门外,到了门外,霍时英站住脚步等了一会,没挪步,霍真扭头问她:「怎么」

霍时英望着前面问他:「爹,问你个事?」

霍时英抿了一下嘴角,想着她为了这个家可说是鞠躬尽瘁了,有些事还是问一下才好,於是道:「你能告诉我祖母为什么不喜欢我吗?」

霍真愣了一下,似乎被这个问题问的很是尴尬,又嘬着牙花子,又是挠头皮,最后道:「这事吧……。」他似乎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是一个子不言父过的时代,霍时英静静的看着他,两人的眼神在空中碰上,霍真道:「你知道你祖母的娘家不?你祖母是永昌侯家的郡主。你现在是不知道永昌侯了吧,那是因为老永昌侯只有你祖母这一个女儿,他一死宗人府就把爵位收回去了。」

霍真虚瞟着霍时英:「她其实也不是不喜欢你,她是跟你爷爷有间隙,但凡你爷爷喜欢的她都要对着干,她拧巴了一辈子都成习惯了。」

霍时英心里明白了,她祖母是从小活的太好了,爹妈为了她连个继承家业的继子都不曾过继,倒是给她找了一个好男人嫁了,看她现在的性子,想必年轻的时候就是个专横的,她爷爷常年驻守边关,夫妻关系估计也是不睦,但估计她祖母也是喜欢她爷爷的,所以总是喜欢拧着他爷爷的意思来,这一般是没有脑子又专横的人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而干的事,这事霍真明白,他一说霍时英也明白,但是却不能说的太透。

霍时英点点头,没再为难他爹,不再问了,霍时英往台阶下走,霍真亲自接过马缰绳送她上马,霍时英站在马下,接过马鞭,状似不经意的又问:「那我二哥又为什么从小就喜欢我?」

霍时英一脚踏在马镫上,霍真站在她身边扶着她的腰把她往上一举,霍时英坐稳了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霍真仰头和她对望着才道:「因为你替他干了他这辈子都想干却干不了的事情,他也不只是喜欢你,他还妒忌你,但他不会害你,只会一辈子看着你,明白不?」

霍时英点点头,牵起缰绳,临走时,最后又丢下一句:「不管陈家打我什么注意,你什么都不能答应,知不知道,我能保住我们家,不管什么时候。」

霍时英格外的严肃,霍真却讥讽的露出一个笑容:「陈家?」说完一掌拍向马屁股,马儿吃疼嘶鸣一声奔出去,显然这是一个根本不需要跟霍时英讨论的问题,望着霍时英绝尘而去,他这才拍拍手回去了。

霍时英卯时入宫,先去侍卫营换了腰牌,辰时才被宣到御书房去谢恩。

今日的皇上依然是金冠龙袍加身,霍时英进来后三叩九拜谢主隆恩,他始终安坐御座上,眼里蒙上一层东西,脸上无动於衷,极致霍时英起身抬眼之时,他反到还低下了头,用眼皮遮住了视线。

霍时英站在当地,皇上不开口,一下子一室的寂静,霍时英心里明白不管皇帝曾经说的多么坦荡,但他们之间总有些躲躲藏藏的暧昧的东西,她知道,皇帝也知道,但是谁也不能捅破了。

最后皇上淡漠的指着一旁的矮榻道:「到那边去等一会,张子放来了给你们引见。」

霍时英老是的过去坐下,片刻之后有小太监端了一碗东西在她跟前放下,霍时英一看是一碗酒酿汤圆,霍时英抬眼看看远处的皇帝,皇上低着头看着御案上的文书,没人搭理她,她自己识趣的端起碗吃了起来,她早上起得早没吃早饭,权当是当早点吃了。

她这边吃完了,一放下碗,那边就有人进来通报:「侍卫统领张子放求见。」这边小太监收了碗出去,那边就有人打了帘子进来。

一般能在御前行走大多都不能有个太差劲的相貌,张子放是个高高大大个子,三十多岁,浓眉大眼,鼻梁高挺,嘴唇略微有些厚,下巴处一片永远刮不干净似地青胡渣,有股忠厚像,走进来龙行虎步的,埋头就拜倒口呼万岁。

皇帝半边身子靠在扶手上,坐姿有几分懒散,让张子放起身后,他望着霍时英坐的方向懒洋洋的道:「你过来。」

霍时英走过去,皇帝又朝着她抬抬下巴对张子放道:「都虞候我就交给你,她常年驻守边关,怕是有些规矩还不明白,你提点着一些。」

皇帝这种口气就如长辈托付的语气一般,张子放微微一愣才弯腰到:「子放遵旨。」

这边霍时英蹭着张子放起身的功夫也赶紧弯腰一作揖:「有劳张统领了。」

张子放连说不敢,霍时英心里就有些忐忑,本来前天裕王府设宴的时候霍真已经已经给她在侍卫营打通关节了,张子放她也早就被引见过了,本来按理说是断不会吃亏的,但是不知道皇上今天这么来一下,张子放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别的想法。

后来皇上一点头道:「行了,人我交给你了,你领走吧。」赶他们走的意图明显,两人都不敢再留,谢恩出了御书房。

霍时英跟着张子放出了御书房,张子放领着她往西南方向而去,开始走着的时候张子放没有说话,过了几道宫门以后他才忽然吭声:「时英。」

他一出生,霍时英就放下一半的心,赶上前去与他并肩而行,张子放接着道:「我长你几岁,少不得要托大一些,你若看的起我,不妨叫我一声大哥。」

霍时英停步弯腰,没说什么花哨的直接叫了一声:「张大哥。」

张子放看着他似乎很满意,然后道:「既然你叫我一声大哥,那有些事我就少不得要跟你言明了。」

霍时英依然弯腰道:「张大哥您请讲。」

张子放回身接着边往前走边说:「俗话虽然说,前人栽树蒙阴后人,但长辈就是再给我们铺了一条金光大道,也要我们自己去走不是?」

霍时英应道:「那是。」

张子放回头看她一眼道:「你明白就好,一会的事,你要知道我也不是要为难你,你若会想就当知道我是在帮你。」

霍时英低头又应了一声:「是。」张子放回头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走了出去。

霍时英紧跟着他一时不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意思,按说她也识人无数,这个张子放看起来不像是个奸猾之人,反倒有几分磊落之气,只是这人左一句有一句,没一句说道点子上,让她到糊涂了起来。

两人约莫走了有半盏茶的功夫,来到一处院门外,门上无匾额,两扇朱红色的大门从里打开,里面传出一阵呼喝之声,霍时英才知道原来是个练功场。

这是一个占地极为广阔的院子,进去的时候里面已经人满为患,全是身着侍卫服的小伙,院子中央有一个高台,应是平时用来比武的场地。

张子放带着霍时英走近院子,院里的小伙自动让开一条路,直到张子放撩袍往台子上一跳,再转身之际,霍时英终於心里隐隐明白,他要她干什么了。

张子放跳上高台,环顾一圈调侃道:「今儿个人挺齐啊。」

下面一阵哄笑后张子放一手叉着腰,大马金刀的道:「知道你们这帮崽子憋着坏呐,我就把话说明了吧,咱们这今儿个来新人了,是个女的。」他朝着霍时英抬抬下巴:「就那,人我已经领来了。」

四面八方聚拢来无数的目光,霍时英抬目粗略一扫,有鄙视的,有新奇的,有揣测的也有冷漠的,最多的还是看热闹的,不一而论,她站在人群之中,拱手向着四方微笑行礼:「各位兄台,霍时英这厢有礼。」

没有人理她,现如今她站的是被一整个集体排斥着的位置,高台上的张子放又出声道:「我知道你们这帮崽子都是怎么想的,自古没有女人进过侍卫营,这是老祖宗的规矩,我张子放也不敢妄下评断,可今个事情就到这了,总要有个解决的道道,我是个武人出身,不喜欢背后鬼鬼魅魅的那一套,有事今天当面解决了。」他一顿,环视着四周又道:「凡是能进侍卫营的多少都会些拳脚,我们做这一行,不管你身后身价几何说白了,都是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我是你们的头,今天我就代表你们跟霍时英打一场,我若赢了,以后你们背地里使绊子,玩花活,我就当没看见,可我要是输了,那就说,她比你们大多数人都更有资格站在这里,你们那些整人的手段就都给老子收起来,若被我发现了,就都给老子滚出侍卫营,我说到做到,管你们爹是王侯还是公卿,老子照赶!」

张子放的声音雄浑而铿锵,面孔不怒自威,下面静了片刻,他转头朝着一边喊道:「拿我的乌金棍来。」就这么一下的功夫下面人群中传来问话:「头,要是你放水呐?」

张子放回头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道:「你一会要是觉得我放水了,大可以自己上来试试。」

四下再无声响,张子放走到高台边上,弯腰从两人的肩膀上提起一根乌黑长棍,他站直了乌金棍往身边的一杵,「咚」的一声,石头砌的高台发出一声沉闷的闷响,张子放朝霍时英一摊手:「来!」

霍时英望着张子放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目光平和中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张子放这人并不像他外表那么憨厚而豪放,霍时英清楚得很,侍卫营这帮人能进来的都是些背景深厚的官宦之家,真有什么本事的也不在拳脚上,真正有本事的不在禁卫军也在五城兵马司里面,他这么做其实是给她一个明目张胆罩着她的理由罢了。

这种人上下不得罪,还做的一副傥荡,冠冕堂皇的样子,深懂厚黑学,想到这霍时英就笑了,慢慢从台阶走上高台,朝着张子放拱手弯腰:「时英无礼了。」

张子放大咧咧的往那里一站:「你选一样趁手的兵器吧。」

霍时英放眼望去,高台下面有两排兵器架,十八般兵器都有,霍时英扫了一圈,最后把自己腰间的佩刀解下来道:「我就用这个吧。」

霍时英不是拔刀而是连着刀鞘一起解了下来,她解释道:「我平日善用斩马刀,锋芒过利一些,张统领用的乌金棍也是钝器一类,我就连着刀鞘一起大家点到即止吧。」

霍时英此举有着轻慢的意思,下面嗡声一片,张子放却微笑着伸手道:「请。」

霍时英把刀柄上的绳子连着刀鞘和刀柄缠绕在一起,侧身而立,身长玉立抬手铿锵一声道:「请!」

张子放目光一凝,霍时英与之眼神相对,张子放微一点头,电光火石间右脚一抬一脚踢向脚边的棍稍,长棍横飞而起。

「喝!」一声暴喝,霍时英的头顶照下一片棍影,夹裹着风声罩顶而来。

霍时英站在原地不退不进,豁然一动长刀圈转,刀鞘迎上棍稍,就听「嗡」的一声金石嗡鸣之声,直刺人耳膜,闻着皆有一阵血气翻滚的恶心,紧接着就是一阵如打铁一般「叮当」之声不绝。

霍时英一刀荡开直削而来的长棍,刹那就见台上一道红影翻滚如枭,刀鞘刀刀砍到乌金棍身上,星火迸溅,张子放连退数步。

霍时英一招封死张子放所有招式,并不出击,横刀立於台上,两人挥动间搅动的空气在她周身激荡,撩起她的长袍飞舞,肃穆而风姿卓越。

张子放稍一站稳,又是横扫一棍,带着峭壁千轫,风雷之声,雷霆而来,这次霍时英豁然展开身形,刀法大开大阖就听一阵沉闷不绝的金石撞击之声,如闷雷滚滚,台上棍影纷飞从四面八方笼罩着中间的一道红影,金属撞击之声不断,两道人影咋开又和,看得人眼花缭乱。

片刻之后,又听着台上一声爆喝:「喝!」张子放猛然跃起,身在半空大吼一声,一棍照着霍时英头顶而来,从上而下而来的劲风扫的看台四周灰尘飞扬,一方看台瞬间被笼罩在一片烟尘中,就见朦胧的灰影中,台子中央身长而立的人,从容的抬手一抓,激荡的风声立止,一只手掌抓住棍身,右手抬起,带着刀鞘的长刀,在半空中张子放的胸前一拍一撞,张子放落地往后连退数步,胸口血气翻涌,脸上一片殷红,两手不知何时就松开了棍子。

霍时英站在当地,等着张子放把气息调均匀后才弯腰一行礼道:「多有得罪,不要见怪。」说着还把乌金棍恭敬的举过头顶递了过去。

张子放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接过来,霍时英刚一起身,身后就是一身大吼。

「呀!」一个介乎於成年与少年的的吼声,干净的无畏的很是特别,霍时英耳朵好,往往一种声音可以听出很多内容,只有处在青涩的年龄要熟不熟的男孩子,才能拥有这种音质,吼出这种声音,霍时英不知道她自己是个声控,当然那个时代还没有发明这个词。

身后的腰间一股劲风扫来,她人不回头,刀身往后一拍一送,扫向她后腰的木棍就转了个方向,一棍子插到了地上。

等再转过身来,就见台子的边上站着一个人,也是一身朱红色的麒麟侍卫服,瘦瘦的,少年人的身量,人还长得特别好看,剑眉乌目,皮肤呈健康而有活力的麦芽色,笑嘻嘻的露着两颗虎牙,一看就是那种特别招人喜欢的少年人。

少年手里拿着一根木棍,硬木做的很普通的兵器,他笑嘻嘻的朝霍时英道:「我也来试试行不?」

霍时英也朝他笑:「报上名来就可以。」

少年像模像样的抱拳拱手:「殿前七品侍卫,蒋玥童。」

侍卫的品皆分很多种,殿前侍卫就是能站在皇帝办公的殿外当值的侍卫,能经常在皇上面前露脸的,别看只有七品的官阶,但其实是很了不得的,霍时英对他温和的笑,抬手一挥道:「请。」

蒋玥童抬脚一挑,木棍飞起从新回到他手上,嚣张的一指霍时英:「看棍!」这孩子一出手就知道是张子放的徒弟,招式上学了张子放的一个皮毛,显然不是从小教起的,可人却比张子放跳脱活泼多了,上来横扫一棍又是「呀!」的一声大喝,从胸腔了爆发出来的还带着些稚嫩的声调,霍时英很喜欢他的声音,笑笑的斜跨出去一步,刀鞘往他棍身上一拍,棍子往回一荡,从容化解他一招。

蒋玥童马上改横扫为直劈,又大吼一声「喝!」举棍朝霍时英的门面砸来,霍时英站着没动,在恰到好处的时候上半身微微一斜,刀鞘从下往上抬起再往下顺势一拍,棍头「砰」的一声砸在地面上。

蒋玥童招式用老,身体随着棍身一个翻转,抽回棍子,爆喝一声:「呀……」越向半空,一棍子抽下来,他拖长了腔喝出那一声,拼尽全力,像个爆发中的小老虎,凶狠却没有什么杀伤力,而且声音还很好听。

霍时英还是一抬手一把抓住棍身,往内一带,再一放,一收一放间蒋玥童已经抓不住棍子,踉跄着就往后退去,还不等他站稳,右边的脸庞一阵劲风吹来,眼角处一条长棍向着他的脑袋呼啸着横抽过来,风声贯耳,他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就觉得风骤然一停,再睁开眼就看见霍时英站在他的对面,一手横抬着他的兵器,棍子堪堪停在他的耳朵边上,霍时英笑盈盈的问他:「服了吗?」

蒋玥童马上露出两个虎牙一笑:「服了。时英姐。」他笑的调皮,嘴巴也甜。

霍时英收棍站好,横刀一笑对着全场朗声道:「还有谁要来试试吗?」

没人吭声,外面的院门却在这时候「光当」一声撞开了,就听见一个太监独有的声音在门口问:「都虞候在这吗?」

不一会门口让出一条路出来,一个红袍小太监气喘嘘嘘的小跑到台子下,抬眼看见霍时英就叫起来:「哎呦,我的都虞候诶,可算找着您了,赶紧的吧,皇后宣您觐见呐。」

已是正午时分,整个雍和宫内来往宫人步履轻慢,安静异常,出来接霍时英的是当日在皇后身边伺候名叫姬玉的女子,从正殿出来迎着霍时英福了一福开口叫道:「时英姑娘!」

霍时英愣了一愣,她的身份很多,自己王府里的下人叫她郡主,在外面行走官面上的男人称呼她一声都虞候,叫姑娘的倒是头一招。

姬玉不是个多话的利索人,领着霍时英进入内殿没多说一句话,如那日一般,穿过正堂直接往后面内室而去,姬玉站在门口给霍时英打帘子,霍时英往里一走,就看见室内已经摆上一桌饭菜,皇后就坐在桌旁,撑着下巴眼巴巴看着她走进来的门口。

皇后没穿大服,而是一身旧衣,青色的布衣,袖口和领结都呈现出浆洗多次后的柔软,她抢在霍时英叩拜前叹息一声道:「怎么这半天才来,菜都上过两次了。」

霍时英稍一愣,就要撩袍拜倒,她刚一有动作,那边皇后却不耐烦的招手:「快过来。」

霍时英手上的动作微一停顿,还是跪在地:「参见娘娘!」

屋内有那么一瞬间的静默,僵硬,然后才听见上面的女子带着特有的气虚的声音软绵绵的道:「起来吧。」

霍时英起身,站在当地眼睛规规矩矩的望着脚下三尺之地,姬玉从她身边走过去,轻手轻脚的摆放碗筷,偶尔一两声磁碟磕碰的脆响传过来。

等姬玉重新站到一旁,那边才又传出一个声音:「怎么?还要我亲自去拉你不曾?」

霍时英无奈的抬头正对上皇后那双大大的眼睛,眼角含着一丝嗔怪的意味,皇后是个很有风情的女人,而且她生育过,那种韵味更是不一般,望着霍时英嗔怪的逗弄的,弄得霍时英很是不自在,有点被调戏的感觉,而且还是被一个女人调戏了。

皇后看她一眼道:「过来。」娇嗔的,宠溺的,霍时英大是头疼,硬着头皮走过去,在凳子上坐下。

皇后端起一个小碗,又撩了她一眼道:「吃吧。」

桌子是一张不大的小圆桌,皇后就坐在霍时英的身边,两人稍不注意腿脚就能磕碰道一处去,霍时英的面前摆了四菜一汤,菜式都很简单,一个竹笋炒肉,一个红烧肉,一个清炒芥蓝,还有一大碗白菜豆腐汤,最后是一小碗剁的碎碎的辣椒。

菜式特别简单,手边放着一大碗白米饭,霍时英看看皇后手里的白玉小碗,再看看自己眼前的这个碗口粗大的饭碗,没说什么端起来,夹了一筷子菜吃了起来。

姬玉一直站在一旁,这时就伸手拿过一个空碗来给霍时英添汤,然后霍时英就听她说道:「娘娘等了你半个时辰了,她身子不好,吃饭是耽误都不得的,中饭晚了半个时辰,一会喝药就误了时辰,药效就不对了。」

姬玉说话的声音就像她那张严肃的脸一样,平平板板的,皇后喝着自己碗里粥,抬起眼皮撩了她一眼,霍时英却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大口吃着,还端起她盛的汤大大的喝了一口。

皇后垂下眼皮,又吃了两口才又问霍时英:「还合胃口吗?」

霍时英往嘴里大口的扒饭,抽空看了一眼旁边的女人,咽下嘴里的东西才道:「很好吃。」

皇后微微一笑道:「是姬玉用雍和宫的小厨房给你做的,冷了来回做了两次,我们家的父兄常年在边关征战,我就知道你们胃口都差不多,那些精细的东西,反倒是入不了你们的眼的。」

「嗯。」霍时英嘴里含着饭菜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抽空还抬头朝姬玉点了一下头:「多谢。」姬玉明显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倒是皇后看着她们笑了笑。

姬玉连着给霍时英添了三碗饭,她自己吃的有风卷残云的意思,却见皇后始终只吃她面前自己碟子里的东西,一小碗不知道什么熬成的粥,飘着淡淡的药味,几个碟子里全是素菜,俱是一些煮黄豆,凉拌芹菜,花生,韭菜之类的东西,清寡的可以,一碗粥看她吃了多半天了,还是有多半碗,碟子里的菜也是被他挑挑拣拣的,有一口,没一口的吃着,忍不住就多看了两眼。

皇后知道她在看自己,就说到:「我就是这个命,一辈子吃不到好的,稍稍吃点不对头的就是要折腾十天半月的,自从生了承嗣,荤腥的东西就更是碰不得了,说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

她说的清淡,自嘲的无所谓的语气,而她生的娇娇小小的,很容易让人能升起一种怜惜之心,霍时英忍了几下终於没忍住,拿着筷子望着别处道:「您要是觉得难受,我可以给你推拿一下,我幼时起就学的一套功夫,对人的奇经八脉都多有研究,虽不能起什么作用,能舒筋过血的功效还是有的。」

说完霍时英就埋头扒饭,皇后看着她却心满意足的笑了起来,然后问道:「你一会要上哪去?」

「一会回去还有些公务要处理的。」霍时英含糊的答,皇后点点头没再说话,一顿饭平平静静的吃完了。

霍时英一顿吃了五碗饭,几盘菜全部被她吃光了,一旁伺候的姬玉丝毫不吃惊,司空见惯了一般,手脚麻利的收拾完,还伺候她净手漱了口。

都收拾完了,皇后也收拾利索了,回身问她:「这就要走了吗?」

霍时英弯身道:「若是娘娘没有什么吩咐,时英想这就去了。」

「嗯。」皇后应了一声,然后转头朝姬玉道:「去,把大殿下抱过来。」三人站在屋子里,皇后和霍时英面对面站着,姬玉站在皇后的侧后方,皇后吩咐完这句话,霍时英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一派了然的平静,姬玉反倒豁然抬头,眼里惊讶,张嘴一句话含在口里说不出来,半天没有动。

皇后等了片刻,似乎颇不耐烦,也不管姬玉朝外面提高声音叫道:「去个人把大殿下抱过来。」

这时姬玉才有了动作,朝着皇后福了一福道:「我这就去。」说完匆匆的走了出去。

不过片刻,大殿下承嗣就坐在一个小太监的胳膊上进来了,小孩今天没淘也没闹,坐在人家怀里,还昂首挺胸的,天气热就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小长衫,一路进来左右顾盼圆圆胖胖的像个庄严的小菩萨一样。

小太监抱着大殿下要给皇后行礼,小玩意连腰都不弯一下,皇后伸手要接他过来,半路被姬玉拦了过去:「大殿下一日重似一日,您抱不了他了。」

皇后也没说什么,有些失望的收回手,然后凑过去亲了亲孩子的脸蛋笑问道:「承嗣,吃饱没有?」小孩很不给面子抬手蹭蹭被她娘亲过的地方,转过头去,不搭理他亲娘。

皇后也不在意,转过身来对上霍时英,霍时英赶紧上前就要给承嗣行礼,却被皇后伸出一根手指头一指道:「你歇着吧,在我这雍和宫我永远不想看见你跪来跪去的样子。」

霍时英无奈只得重新站直了,这时皇后又道:「你过来。」

霍时英走上前去,皇后把承嗣从姬玉手里接过来,转手就塞进霍时英怀里,然后就打发人道:「去吧,你不是还要去侍卫营吗?把承嗣也带去,等你下午出宫的时候再给我送回来。」

霍时英大惊,赶忙道:「臣不敢。」

皇后淡淡的问:「为什么不敢?」

霍时英低头:「大殿下金贵,臣担当不起,娘娘您……饶了臣吧。」

皇后一挑眉毛道:「我说你担当的起就担当的起,磕了碰了不算你的。」这女人完全不讲理了。

霍时英怀里抱着孩子就像抱了一个烫手的山芋,还是个精贵的不得了的山芋,这山芋的妈还很不讲理,逼得她只能低着头道:「臣不能……」

不等她说完,她怀里的孩子忽然大叫一声:「啊!」一个单音节的怒吼,老大的一声,众人都去看他,小孩暴躁的扭动着,看着霍时英很是不耐烦。

皇后和霍时英同时看向他,接着又一起转过来看着对方,小孩怎么扭都脱不开霍时英的手臂,暴躁的去揪她的头发,霍时英丝毫不受影响伸手就扒拉开他的两只爪子。

皇后就借机道:「你看见了吧,这孩子被我惯坏了,三岁了还不愿意说话,你抱走吧,给我教教他。」

霍时英还要再说,皇后却已经不耐烦了:「我们家,我爹四个儿子,我知道男孩子应该怎么长大,磕着碰着多正常的事,在这宫里未必还有谁敢害了他不曾,快去吧,你出宫时给我送回来,走吧,走吧。」说着就推着赶人了。

一国之母都动手赶人了,霍时英实在是没法跟她讲理,昏头脑张的就抱着个孩子被赶出了雍和宫,等出了宫门外面太阳一晒,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又回头看看身后的宫门,只能无奈的笑笑,对着孩子小声道:「你这个娘,厉害啊。」

不知道孩子是不是听懂了,抽手就朝着霍时英脸上招呼过来,霍时英抬手往孩子掌心一弹,小孩的手豁然弹开,手心一点殷红。

霍时英抬步往前走,以为孩子会哭,却没见动静,低头一看,却见小孩眼里含着一泡眼泪,凶狠的瞪着她,不禁莞尔一笑,把孩子脑袋闷在肩膀上,大步走了。

这一天,霍时英抱着个孩子回了侍卫营,整个侍卫营作为保护皇帝和皇帝整个家庭成员的机构,拥有五百余人的编制,在皇宫的西南角拥有一个占地广阔的院子作为办公场地。

霍时英抱着孩子进院子的时候正好和张子放走了一个对面,张子放看见霍时英手臂上坐着的孩子吃了一惊下意识的就问:「你怎么弄了个孩子来?」

张子放问完了,脑子转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这是皇宫大内,刚才霍时英可是当着那么多人被皇后传旨叫走了的。

张子放震惊的瞪大了眼睛立在当地,他一脸不敢置信,霍时英也不好说什么,抱着孩子两人在院子里愣了一会才道:「这是大殿下。」

张子放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跪在地上口呼:「卑职参见大殿下!」

这是一个很尴尬的场面,霍时英抱着孩子躲也不好,不躲也不好,也不能把孩子放地上自己站一边去。

张子放跪在地上没得赦令不敢动,霍时英看怀里的小孩,一脸的小面瘫样,刚才凶狠的眼神这会倒是呆了起来。

好在最后还是有人解了围,皇后到底不是全不放心,让一个小太监跟了来,这小太监是承嗣的大伴,应付过很多这种场面,缩在霍时英后面递过来一句话:「殿下让张统领免礼。」

这就是走个过场,张子放常年在宫廷里行走,门清的很,当下埋头谢恩,就利利索索的站了起来,起来以后就朝霍时英挤眉弄眼的,意思问她:「你怎么把人带这来了。」

张子放年纪不算老,看样子平时於一个平易近人的领导,他似乎也不把霍时英当成一个特列来对待,於是霍时英一脸很无奈的向他摊了一只手,意思:「我也是没办法。」

张子放一脸的烦躁,朝她挥挥手带着三人往里走了进去。

霍时英领着一个副都指挥使的职位,自己有一间办公的屋子,她分管的工作在皇宫的东南角,那里是历代皇室的藏书之地,里面收藏众多珍贵的文献,字画,古籍,霍时英手下有百十号的人,要管着防火防盗,侍卫排班,她自己本身还要当值,也是不少的事情。

张子放今天本来是特意等着她来要交代工作的,他领着霍时英往屋里走,小太监不敢进去,到了门口往旁边一站,低眉顺眼的守在屋子外面,霍时英看了他一眼,只好抱着孩子跟了进去。

张子放似乎拿着霍时英和她怀里抱着的孩子比较头疼,他很烦躁但又不敢烦躁,还有几分怕担责任的心思在里面,拿来几本文书和花名册,稀里糊涂的一番交待,急急忙忙的就要走,霍时英听了一个囫囵,大概知道是怎么个意思,她千军万马都统领过,这差事对她来说也就是混时度日的闲差。

张子放跟后面有人撵着一样心急火燎的就往外走,霍时英只得起身去送,顺手把小孩放在案头上,转身跟了出去。

张子放走到门口还说:「你别送了,就这些事你先熟悉熟悉,侍卫都是轮班的,人你一时半会也见不全,慢慢来,等都摸清楚了就好办了。」

霍时英跟在后头客气的道:「有劳张统领了,时英改日再谢。」

张子放一回身说:「不用,你父……」一句话没说完,结果看见霍时英一直抱在手里的孩子没了,然后往后一看孩子正摇摇晃晃的坐在书案上,那脸一下子就扭曲的相当精彩。

「你……」张子放抬头看着霍时英犹豫着要说什么,可没容他说完,后面就是「咚」的一声,张子放一脸惨痛,眼睛一闭,腰一弯:「大殿下,臣这就告退了。」说完,一起身大步流星而去,一眨眼就没人影了。

那「咚」的一声传来,霍时英就知道不对劲,赶忙一回身,就看见胖嘟嘟的小孩直挺挺的躺在了书案上,一动不动的,她也是吃了一惊,几大步走过去,就见孩子闭着眼睛还在喘气,心里稍安,抱起来一番查看才忽然明白,这孩子是困了,睡着了,怪不得从刚才起就见他眼神呆滞的,也不捣乱了。

孩子的后脑勺被磕红了一块,但睡得还安稳,呼吸悠长而均匀,霍时英就笑了,心想这孩子是个心大的,有点意思。她开门把门外的小太监叫进来跟他说:「你家殿下睡着了。」

小太监自己还是个孩子,看着也就十一二岁的样子,站那才到霍时英的胸脯那么高,巴巴的看着霍时英抱着的自家殿下小声道:「殿下平日午间都要午睡的,今日倒有些晚了。」

霍时英看出他对自己有些畏惧之意,於是道:「既然殿下要午睡,我就和你一起把他送回去吧。」

小太监低下头,又小心翼翼的抬着眉梢瞟一眼霍时英嗫嚅着说:「娘娘不让,娘娘说定要等您出宫的时候才能把殿下带回去。」

霍时英皱眉,最后对着他一挥手:「行了,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小太监磨磨蹭蹭的出去,还把门也带上了,霍时英没有办法只好一手抱着孩子一手做事情。

这孩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人抱着,身边有个体温挨着他让他有了安全感,睡得格外安稳,跟着霍时英的走动晃来晃去的,愣是不醒,还睡出一身汗。

等这小玩意醒过来霍时英已经把文书看的差不多,日头有了偏西的样子,正是一年里天气最热的时候,她抱了孩子一下午,就觉得跟抱了个火团一样,两人都捂出一身汗来,她自己胸口还湿了一块,是小孩流的口水。

承嗣醒了没像别的孩子那样嚎哭,他脑袋枕在霍时英的臂弯里,腿搭在霍时英的大腿上,睁着眼睛从下往上好奇的看着她,过了好一会霍时英才发现他醒了。低头一看发现这孩子把一根大拇指含在嘴里,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霍时英镇静的把他的爪子从他嘴里抠出来,问他:「你要干嘛?」

小孩不说话,又把手伸嘴里,霍时英再抠出来。

小孩一愣,等了一下,忽然嘴一撇,小脸一绷,霍时英顿时就觉得腿上一热。静默了有那么一刹那,然后霍时英冷静的朝外面喊:「来人,你家殿下撒尿了。」

门被从外面推开,小太监提着一个食盒,抱着一身衣服走进来,表情很是镇静,霍时英两手架着孩子把他递了出去,小太监熟练的接过去,抱到书案上就给小孩脱衣服。

霍时英看他手脚熟练,也没多说什么,起身去了里间,张子放因着霍家的关系,很是照顾霍时英,因为她是女人的关系专门给她准备了一个带内室的房间,她值夜的时候,是需要歇在宫里的。

霍时英在里间换了衣服,净了手出来,看见小太监已经给承嗣换了干净的衣裳,正把他放在自己的座椅上,端着一碗奶在一勺一勺的喂他,霍时英看他很有眼色就问了他一句:「你叫什么?」

小太监回头看了她一眼回道:「小的叫阿福。」

霍时英过去收拾案头的文书,随口又问道:「没有大名吗?」

小太监又转过头去把勺子往承嗣嘴边凑,小声的说:「还没有。」

霍时英手上就一顿,没再接着问下去,阿福长得很平常,唯一的特色就是他长得白,看起来很干净,而且似乎性子也很好,承嗣一边吃一边吐着玩,他都耐心的喂一口再给他抆干净,小孩身上脸上始终是干净的。

霍时英等在一边耐心的等他们喂完了,站起来看着承嗣道:「我要出去巡视,你要不要跟我去?」承嗣抬着头看她,当然没表示,霍时英就转头跟阿福说:「你抱着他跟我来吧。」

阿福起身退了两步,畏缩的说:「娘娘不让?」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霍时英还是听的明白,闹不明的问他:「这是为何?」

阿福又退了一步才道:「小的也不知道,娘娘说,只要您在的时候就不让我抱大殿下。」霍时英一下子一个头两个大,也知道实在是没地方说理去,只得自己弯腰抱起承嗣往外走。

一出了门外面凉快了不少,太阳比起正午的时候温柔了很多,霍时英抱着一个娃,身后还跟着一个半大不小的娃,一路出了院子往皇宫的东南角去了,路上惹了不少人围观,想来不用等到她出宫,她弄的这一景就能在皇宫里传遍了。

承嗣不知道是刚睡醒还是本来就这样,霍时英抱着他一路走过来,小孩没闹也没跟她叫板,坐在她手臂上左右看,面瘫一样的一脸严肃。

转过一面宫墙,是一条石板路,两边种满一种高大的阔叶树木,枝头还开着大朵大朵的白花,花香缭绕令人瞬间神清气爽,霍时英看左右无人,对怀里的承嗣说:「自己下来走走?」

她用对待一个大人的口气对他说,也不等他反应就直接把他放到了地上,承嗣穿着一双虎头鞋,老虎的眼睛上缀着两颗大珍珠,又可爱又好看,可是鞋底却是窍尘不染,三岁的孩子还不自己走路,霍时英自然知道这是要不得的。

承嗣被放到地上似乎愣了一下,这显然跟他平常的待遇是不一样的,但是似乎又不知道该怎么反应,霍时英比他高的多,只伸出一根手指让他抓着,带着他往前走了半步,承嗣不自觉的就走了出去,他会走路只是平时不用他自己走罢了。

承嗣走的步履蹒跚,霍时英的一只手指被他虚虚的抓着,小孩子柔软稚嫩的皮肤让她的手指痒痒的,连着心里似乎也有点酥麻的感觉。

他们走了一小段路,霍时英忽然停住脚步,回身对阿福说:「你过来,看着殿下。」阿福赶上去两步在承嗣身后站住,霍时英松开承嗣的手,承嗣抬头看着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霍时英朝他诡异的笑了笑道:「等着。」

霍时英转身一个助跑向着他们前方的一棵大树跑去,到了跟前猛然一跃,一脚蹬在树干上,再一跃窜上枝头,手一招,一个翻身又窜了下来,前后不过刹那的功夫,看的阿福和承嗣都直了眼。、

手里拿着一枝海碗大的白花,霍时英笑盈盈的走回来在承嗣面前蹲了下来,承嗣好奇的看着她,霍时英把手往前一伸:「要不要」

承嗣下意识的伸手,霍时英一反手把花像帽子一样倒扣在了小孩的脑袋上。

承嗣头上扣了一朵大白花,如小仙童的脑袋上带了一个地主帽,不伦不类里透着几分滑稽和可爱,她笑的眼睛都快眯起来了。

承嗣一下子就反应了过来,愤恨的一把把花抓下来,狠狠的摔在地上。

承嗣狠狠的瞪着霍时英,这回倒是没有伸手过来抽她耳光,这孩子非常聪明,在屡试屡败中已经知道这个人的耳光他是抽不到的。

霍时英笑眯眯的从地上捡起花朵,拉过孩子的书放进他手里:「好看,给你母后,她会高兴。」她蹲在孩子面前仔细观察他,承嗣垂着眼皮看自己的手,脸上尽然有几分成人沉思一般的神色,最后他还是把手里的花枝握紧了。

霍时英眼里闪过一丝兴味,拍拍手站起来,牵着他又走了出去。

承嗣是约莫在自己走了一盏茶,大概就是一刻钟的功夫闹起来的,他走累了,停下来没找霍时英,转头找去自己的大伴,站在阿福的脚边伸手拉阿福的衣服下摆,阿福跟他是配合的最默契的,平时只要一拉他阿福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阿福为难的看着自己的殿下,然后苦着脸对霍时英说:「殿下累了,要我抱。」

霍时英走过来,站在承嗣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殿下,说话,把你的要求说出来,我就抱你走。」

承嗣扭头看她,停了片刻依然回头去拉阿福,霍时英直接对阿福说:「阿福,你先走到藏书阁等我们。」

阿福赶忙弯腰朝承嗣行了一礼,绕过他跑了出去,承嗣有点傻乎乎的看着他跑远了,没闹明白怎么回事,等终於只看见阿福的一个袍角的时候终於反应过来,续耳勃然大怒,朝着阿福的背影「嗷」的发出一声怒吼。

霍时英再次在承嗣的面前蹲下,两人双目对视,承嗣暴躁而愤怒,霍时英平静的看着他,然后向他伸出手,那是一个拥抱的姿势,承嗣犹豫片刻终於伸开手一头紮了进去。

霍时英再次把孩子抱在臂弯上,对着他的眼睛道:「抱。」承嗣扭开脸看向一边,霍时英捏着他的下巴转过来:「抱。说一声,我知道你会说。」

承嗣暴躁的吼出一声:「抱!」他的声音很大,音质也很清澈,霍时英大笑出声,一把把他举起来,放自己肩膀上坐着。

霍时英举起承嗣手里拿的白花:「花。」

承嗣怒吼:「花。」霍时英再教:「母后。」承嗣接着大吼:「母后。」霍时英又说:「请安。」承嗣哼哼:「请安。」

宫墙之下,走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小的坐在大的肩膀上,一路说过去,路过朱太妃的宫苑顺手摘了她院子池塘里的一片荷叶,又扣在承嗣的头上,承嗣带着坐在霍时英的肩膀上,一路摇头晃脑的左右摇摆,

两人到了藏书阁,迎面走来一队巡逻的侍卫,霍时英扛着承嗣躲到路旁,小伙子们被她们的组合弄得吃惊,走过去的每一个人都扭头看他们,霍时英站在那里面无表情,暗暗记下每一个人的面孔以及走过去的人数,承嗣坐在她的肩头,左右摇晃,「啪啪」的拍着霍时英的头顶催着她往前走,这回霍时英让她拍到自己了,就是在他过分的时候在他屁股上警告拍了一巴掌。

霍时英在藏书楼外面找到了阿福,又带着他们在里面转了一圈,今日在藏书阁内当值是个老太监,已经是要老的要进棺材的那种老,弯腰驼背,眼睛昏花,穿着四品蓝色的内务太监服饰,但也就这种人一生中什么稀奇事都见过,对霍时英她们的这对组合相当淡定,霍时英给他看了自己的腰牌,他慢悠悠的起身,恭敬的带着他们在书阁的上下三层转了一圈。每一层挨个介绍,慢悠悠断断续续的述说,说的人只想睡觉。

由於老太监实在是太老了,走一步要晃三晃,所以等他们出来的时候太阳差不多都已经偏西了,承嗣在里面不耐烦使劲拍霍时英脑袋,出来的时候手掌都打红了,但好在这孩子跟别的孩子有点不同,他什么时候都不哭,你不满足他的要求他也不哭闹,只是一个劲的发脾气。

从藏书阁出来霍时英看时候已经不早,带着承嗣和阿福回雍和宫,承嗣长这么大少出雍和宫,他娘有点变态的惯着他,怕他疼,怕他病,怕他冷,怕他热,怕他委屈,怕他不高兴,怕这,怕那,所以他一直被圈养着,这一下午跟着霍时英没有一群人跟着,委屈了,发怒了,还说话了,就跟历险一样。

他们进雍和宫后,皇后早早得了消息站在正殿前面等他们,承嗣头顶上顶着一张荷叶,手里拿着一朵硕大广玉兰,坐在霍时英肩膀上,顾盼之间是一个得意洋洋的顽童样子。他娘伸手来接他时候还顺手给花插在她的脑袋上,皇后瞬间脸上就笑成了一朵花。

霍时英在一旁弯腰行礼:「娘娘,把大殿下带回来了,臣这就要换牌出宫去了。」

皇后笑的心满意足,对霍时英道:「你去吧,明儿再来。」

霍时英没接她的话,只是弯腰道:「臣这就告退了。」说完又像征性的向承嗣行了一礼,承嗣被人抱着,望着她弯腰,望着她后退,眼里没有什么情绪,他母亲一叫他就转过了头去了。

霍时英这边一走,那边皇后一进内殿就把阿福叫了过去,把这一下午的情形仔仔细细的问了个清楚。完了以后皇后坐在那里沉思,末了轻轻笑了出来。

姬玉一直在她的身边,后来忍不住问道:「娘娘您这是走的那一步棋啊?」

雍和宫内种着大片的芍药,正直盛夏,大朵大朵艳丽的花朵怒放着,阳光照射在花朵上在地上形成大片的光斑,皇后看着窗户外面良久才慢慢的说道:「姬玉你还记得我三哥吗?」

皇后半躺在一张矮榻上,姬玉坐在她脚边,给她捏着脚,姬玉说:「当然记得三少爷,前些日子您不是说他在军部领了个差事,去青州了吗?」

皇后撑着下巴看着姬玉,未开口前她挥挥手挥退了室内的所有人,她天生的说话就带着一种气虚的温柔,慢慢的说道:「姬玉你可知道我三哥不是我们家的人,其实他不姓陈。」

姬玉惊讶的看着皇后:「怎么会?」

皇后笑笑:「三哥是我爹从雍州带回来的,他来我家的时候已经八岁了,我那时候才四岁的光景,那时候你还没来我们家呐。」

皇后笑盈盈的说着,目光就又转向了窗外,悠悠的带着回忆的口气:「三哥刚来我家的时候可没少吃苦,我爹一回来就让我娘把他记在她的名下养着,我娘当然是不愿意,她心里恨的很,可又不好发作,我爹一回雍州去就把三哥给冷落了,下面的人也是见风使舵的奴才之辈,三哥那几年可没少吃苦,直到我爹又回京述职,发现我三哥衣衫单薄,院子里锅台灶冷,连个尽心伺候的人都没有而且还一直都没有进官学,我爹气坏了跟我娘大吵了一架,他们吵架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我爹愤怒之下才说出三哥其实是一个救了他性命的同袍的孩子。」

姬玉专心致志的听着,皇后慢悠悠的说着笑了笑又道:「你看,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一诺重千金,我爹的同袍死的时候把自己的儿子托付给他,你看我爹是怎么对我三哥的,他对他比对自己的三个儿子还要好,他们这种有血性的人,就是这样,你当这次我三哥去雍州干什么?朝廷要开海运了,他是去督造造船的,这个差事往近了说油水丰厚,往远了说前途无限,他除了不能继承我爹的爵位以外,我爹什么没给他。」

皇后说完,姬玉抬头问:「娘娘您难道是想把大殿下托付给都虞候?」

皇后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慢悠悠的说:「这世间有时候父女,兄妹,血亲还抵不上有的人的一句话。」

姬玉低头道:「侯爷,世子不能不管大殿下的。」

皇后却轻蔑的一笑:「承嗣托给时英比托付给父亲哥哥要安全的多。」说完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道:「她是那样的人,君子一诺,万不回头,她若答应照顾承嗣一生我还有什么走的不放心的。」皇后低下头,身影淹没在窗后的阴影里,嘴唇上的颜色越发的浓重。身后的姬玉一脸越发的愁苦,皇后回头看着她就笑道:「有什么难过的呐,我多么感谢菩萨在最后的时候送了一个这么一个奇异的女子来!」

这一日霍时英从宫里出来,回自己房里吃了一顿晚饭,再洗漱完已是天黑,房内烛火通明,她叫人来灭了几盏灯,屋内变得昏暗后再把人斥退了,独自立於窗前的阴影下,望着头顶的四方天际良久无语,直到月上中天霍真过来一次,问她可有什么事情要问他的,霍时英在灯下认真的看了他许久,最终摇了摇头,霍真也没再追问,带着人走了。

一夜过去,转过天来寅时一过霍时英照样起床,收拾完往宫里去了,入宫换了牌子,往御书房外面一站就是三个时辰,没有刀光剑影,没有血腥杀戮,江南潮湿的空气取代了漫天的黄沙,树荫下日光的浮光掠影取代了西北没遮没掩的毒辣日头,她的侍卫生涯开始於这样一个闷热而潮湿炎热夏季中的一天。

像霍时英这种四品的侍卫,在整个侍卫营里面有六十二人,分四班倒,平时是跟在皇上身边随侍的。

霍时英上班第一天在御书房外当值,皇上下了早朝,接着在御书房里议事,御书房里大臣来了走,走了来很是热闹,里面一会有人慷慨陈词,一会又有人「嗡嗡」的把话含在嗓子眼里说,一会热闹一会又让人昏昏欲睡,无奈霍时英耳朵太好都听的清清楚楚,皇帝的声音很好听,但是说的时候少,来往众人进屋的时侯大多都会看她一眼,霍时英不在意知道时间长了,习惯以后就不会有人再看她了。太阳从刚冒出个头热浪就来势汹汹,树上的知了叫的声嘶力竭,她渀佛回到很多年前在卢龙寨守城门的夏天,烈日,黄土,知了吵得人要发疯。

御书房外面站着的霍时英有一个伴,很意外的是蒋玥童,蒋玥童是个介於青年和少年的身材,他很瘦但是高挑,把侍卫服穿的很好看,他有些黑,但是皮肤光滑,又是一张少年的面孔只会让人觉得他很帅气,他绷着脸,有模有样昂首挺胸的站在那里,如果他身上不是若有似无的总是传来一股小葱,芫荽,烧饼,熟肉混合的食物香气,他看起来还是很是那么回事的。

霍时英天生五感比常人发达,蒋玥童身上的味道勾的她很烦躁,原来她在一般的情况下早上会起得比现在晚一些,要出完早操再回来吃早饭的,现在作息被打乱了,早上起得太早她没胃口吃早饭,等熬到这会她饿了。

蒋玥童身上肯定是有吃的,按理侍卫们在进宫出宫的时候都会有例行的检查,为的就是防止各种不洁和偷窃的行为。蒋玥童是整个侍卫营里年纪最小的,人又乖巧,长得也好,很容易让人给他放水。

霍时英进来第一天就已经发现侍卫营的管理实际上很松散,但她也没有去改变的念头,真到乱的不可收拾的时候,自然会有人出来管,再说在她看来,侍卫营存在的实际意义已经脱离保护皇族安全的这么一个宗旨,实际上保护皇帝和其家族的另有其人,他们是什么人霍时英看不见但是听的见,她听得见御书房的房梁屋角有两道呼吸声,微弱,冲缓而悠长,比正常人慢了很多很多。

熬到将近中午,御书房终於安静了,里面传出声音摆驾,不一会皇上一身锦缎黄袍走出来,外面已经准备好銮驾,他在门口停了一下,似乎阳光有些灼眼,片刻后才说了一句:「撤了吧,我走一走。」

於是一行人摆驾,前呼后拥的走近太阳地里,一刻钟后到了交泰殿。

正午皇上在交泰殿传午膳,霍时英他们这一班交班,三个时辰站下来,侍卫服里,前襟后背全部一片汗湿。

这样的天气穿着裹过了三层的侍卫服,相当的让人难受,走在一旁的蒋玥童鬓角都在往下淌着汗滴子。

「好饿。」蒋玥童装模作样的捂着肚子。

霍时英扭头看他:「你身上不是揣着驴肉烧吗?」

蒋玥童:「……」

霍时英终於见到了这孩子怀里揣着的两个驴肉烧,用荷叶裹着的,两人落后众人,走到一个背阴的树后面后面分着吃了。

两人狼吞虎咽地把吃完了,蒋玥童直接把油手往身上蹭:「姐,我以为你要说我呐。」

霍时英心里想着我没那么严肃好不好,然后严肃的回了他一句:「嗯,下次不要这样了。」

蒋玥童:「……」

两人从树后面拐出来,快步赶上前面的队伍,眼看就要到地方了,忽然有人斜蹿出来截住霍时英。

霍时英认得跟前这人就是昨天把她从练武场叫走那个太监,看着他不说话,那太监一躬身道:「皇后娘娘有请都虞候。」

整个队伍都停下来看着她,霍时英只好淡定的对来人道:「有劳公公带路。」

雍和宫内,殿中一片清凉,内外殿的屋子四角都堆放着硕大的冰块,还有宫娥对着冰块扇风,当然是凉快。

进到内殿,皇后母子都在,承嗣坐在一张靠背椅上,姬玉正蹲在他面前给他喂饭,小孩似乎还不太挑食,姬玉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霍时英进来还很赏脸的抬头看了她一眼。

皇后笑眯眯的看着儿子吃饭,霍时英进去要给两人行礼,被皇后一把拉住了,她像两人是熟的没法再熟的人一样,直接给她按在椅子上:「吃饭吧,这天热死了,闹的人一点胃口都没有。」

饭依然是好饭,很和霍时英的胃口,等三个人都吃完了霍时英还被伺候着洗漱了一通,最后皇后笑眯眯的把承嗣往她怀里一塞:「去吧,出宫的时候给我送回来。」

霍时英没说什么很平静的接过孩子,她知道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但这种事情也不是像她想的那么容易,她拉拢自己,自己就一定要投桃报李吗,这里面最最起码要有一条是她自己愿意,这种带着目的性的示好她并不怕,对她来说至多就是麻烦了一点。

霍时英接了承嗣走了,皇后一直笑盈盈的把他们送出去,站在宫门口看他们远去,一直笑着心情很好的样子,在这场谋划里她似乎也不急,她是深宅内院的女人,最擅长的就是琢磨人心,在这场谋划中她坚信自己会是最终胜利的一方,因为她们太弱势了,孤儿寡母,以霍时英这样的人只要接触了就绝不会对她们放手。

霍时英抱着承嗣回到侍卫营,推开院门,里面沸腾的喧哗豁然一止,院子里或蹲或站着一群大老爷们,统统衣衫不整,还有几个干脆就光着膀子的,一地的西瓜皮,所有人像傻了一样看着霍时英。

霍时英镇定的抱着孩子,带着一个小太监穿过院子,推开自己的屋子走了进去,院子里这才传来动静:「操!老子的衣服呐。」

「她看见我了吧?」

「我操!肯定看见了。」

一阵鸡飞狗跳,然后又彻底的安静了,过了一会门口伸进来一个脑袋:「姐你吃西瓜吗?」

屋里霍时英正把承嗣放在案头,两人面对面坐着大眼瞪着小眼,承嗣不知道在想什么,霍时英却在想着怎么带着着小玩意打发这一下午。

正琢磨呐蒋玥童抱着半个西瓜在门口探头探脑的,霍时英就朝他道:「进来吧。」

蒋玥童进来把手里的西瓜往桌子上一放:「姐吃西瓜吗?我给你留的。」

霍时英抬头看他:「谢谢。」

蒋玥童的眼睛溜到承嗣身上:「这是……大殿下?」

「嗯。」霍时英点点头。

蒋玥童绕到书案另外一边站在两人中间,犹犹豫豫的问承嗣:「大殿下吃西瓜吗?」

承嗣看了他一眼,又转到霍时英这边来,很是矜持的样子,霍时英开口道:「你弄个碗和勺子来喂他看看吃不吃。」

蒋玥童跑出去一会又舀着碗和勺子跑了回来,他用勺子把西瓜的心挖出来弄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我把碗烫了三遍,干净的大殿下你吃不?」

承嗣吃了,蒋玥童把勺子挨到他嘴边他就一口咬住了,蒋玥童笑的很骄傲,似乎承嗣给了他莫大的面子,霍时英起身去书架上舀东西不再管他们。

等霍时英再走回来,承嗣已经吃的满嘴流汤阿福举着手帕给他抆,蒋玥童给他喂,两人围着个孩子,承嗣两条腿在桌面下晃来晃去,很热闹,霍时英看了一会,忽然就说:「你们把大殿下带出去玩吧。」

「嗯?」

「啊?」

两人同时抬头望过来,霍时英看着蒋玥童认真的道:「我现在是给你一个和有可能是未来的储君建立起良好关系的机会,你应该把握好才是。」

蒋玥童瞪大了眼睛看着霍时英:「姐,你不要开我的玩笑。」

霍时英低头整理书案并不看他道:「我说的是真的,没开玩笑,你想一想是不是?」

霍时英说的半真不假,奇怪的是蒋玥童却没出声反驳,於是霍时英依然没有抬头的道:「就在这院子里,不要出我的视线。」

蒋玥童把承嗣抱了出去,霍时英的房门大开,院子里的人基本散干净了,不一会廊檐下就传来啪啪的巴掌声,蒋玥童委屈的大叫:「殿下!你为什么打我。」当然不会有人回答他。不一会,一阵「哒哒」的声音传来,承嗣摇摇晃晃的从门口跑过,霍时英抬头看一眼,又低下头去。

房前的脚步声始终不停歇,前面一个哒哒的跑的欢快偶尔从嘴里「呵呵」的蹦出两声笑声,后面两个仓惶仓促嘴里大呼小叫,「呼」的一趟来,「呼」的一趟去,终於听见蒋玥童大叫一声:「殿下!」然后没声了。

霍时英放下笔,起身走出去,承嗣两腿大张着坐在地上,看样子不是摔跤了,霍时英估计是他跑累了,自己坐在那的,蒋玥童蹲下去想抱他起来,霍时英看见承嗣坐在地上打哈欠就上去对蒋玥童道:「殿下困了,我带他去睡觉吧。」

「哦。」蒋玥童收了手,霍时英抱起承嗣,承嗣往她怀里一靠很快就没精打采的闭上了眼睛。

霍时英抱着承嗣回了屋里,蒋玥童也准备换了腰牌出宫去,临走霍时英托他明天带一些小孩子的玩意来,蒋玥童一口答应了。

进屋不久,承嗣已经睡着了,霍时英想了想还是没有把他放到内室的床上去,自己一手抱着他一手批文书。

孩子一觉睡得好,醒来半个下午已经过去了,孩子睡的这一叫两人都是一身汗,一起换了衣服,霍时英照样带着两人去巡视了一番,招猫逗狗的玩了一路,直到傍晚再把承嗣送回了雍和宫。

至此霍时英算是和雍和宫扯上关系了,她天天一换岗就会被一个机灵的太监拦住,然后到雍和宫吃一顿午饭,顺便把承嗣也带出来,带着孩子一下午再给送回去,皇后娘娘不急不躁的,霍时英也一直忍耐着,直到某一午后太后派人来侍卫营接走了承嗣,承嗣去溜躂了一圈又被送了回来,再没过几天皇上也让人来把承嗣接去溜躂了一圈也是给送了回来。

霍时英不知道这是不是个信号,直到那天睿王从御书房出来,特意在霍时英身边停了一下问她:「都虞候,我有些日子没见到承嗣了,最近天热这孩子苦夏了没有?」

霍时英看着肥壮的睿王,两人大眼瞪小眼,霍时英黑着一张脸不说话,最后把睿王熬得没办法,只好摸摸鼻子自己走了。

那个时候霍时英终於不想忍了,这一家子也太没个章程了,老老小小的都想把个孩子塞给她,什么意思?总要看她愿不愿意吧,於是那一天霍时英换岗以后就跑了,和蒋玥童早早出宫听戏去了。

那一日,霍时英和蒋玥童鸡飞狗跳的躲过皇后派人来的围追堵截,兴高采烈的跑出了皇宫,多年以后霍时英回想起当日的情景,由自觉得当时的自己还是多少有些年少的心气,欠缺些稳重却是很容易觉得快乐,当然也很容易心动,而那又是个炎热的让人躁动不安的季节。

人的这一生总有那么一两个至关重要的记忆片段,会贯穿你整个记忆之河,陪伴你一生,总也不会忘记,后来的霍时英每每有时间整理自己的回忆的时候,她发现她不太记得她第一次正大光明的踏进金銮殿受封的情景,甚至就连自己都以为会刻骨铭心的伴随了她整个幼年和少年时代的西北的风沙和寒冬都随着时光而淡漠了,而唯有那一天的情景多少年以后每一个细节都是那么历历在目。

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本应是个好天气,奈何这个夏天的好天气太多了,雨水太少因而酷热难当,两人穿着便服大摇大摆的走在大街上,一人手里摇着一把纸扇,很有几分纨裤的样子。

那天蒋玥童先带着霍时英去王记茶寮喝了两大碗他们家特质的凉茶,多少年过去每每回想起来那苦涩中带着甘甜的凉茶的味道彷佛还在舌尖流连一般,然后他们去了运河边上的画舫里吃了一顿午饭,午饭有一条松鼠桂鱼,是一道名菜,鱼身被炸透淋了汤汁,鱼嘴还在一张一合的。霍时英不喜欢吃那一道甜腻腻的菜,但那一张一合的鱼嘴却成了之后她开启某段记忆的钥匙。

吃了饭他们又回到城内,蒋玥童要去听戏,因为今天是林幼棠要在得月楼挂头牌唱戏,霍时英不爱听戏,她封侯的时候家里也请了戏班子来唱了五天堂会,但她听不懂他们唱的是什么,几个人在戏台上依依呀呀的唱着总觉得股脂粉气浓重。

蒋玥童似乎很喜欢那个林幼棠,说起来脸上压抑不住少年人的特有的带着春情的兴奋,他是整个侍卫营里唯一一个毫无顾忌的给了霍时英友情的人,霍时英觉得应该对这个孩子好一点,所以就随着他去了。

得月楼就是一座楼,位於东市的市井之中,迎来送往的有市井小民,商贾布衣之外也不乏偶尔一两个的官宦纨裤之流的人物,这是一种大众的文化娱乐,吸引的总是各个阶层的人都有。

霍时英从不曾涉足於这种排斥在家族教育之外的下九流之地,一脚踏进去只觉得空气混浊,闷热而喧嚣,有种混乱的陌生。

他们进去的时候里面的戏已经开罗,戏台上一个老旦和一个花旦正拉拉扯扯的依依呀呀的唱的热闹,大厅里人满为患,一眼望过去全是黑压压的人头,蒋玥童拉着霍时英轻车熟路的往二楼上走,楼梯上都坐了人,两人踩着很多人的衣衫挤到楼梯拐角处,蒋玥童抓住一个跑堂的堂倌恶狠狠的问:「爷的包厢还留着吗?」

堂倌一脸油滑的样子,一看清楚蒋玥童的脸腰自动就弯下去了两分,脸上堆满了献媚的笑容:「将爷?您可有日子没来了,您的包间自然没人敢动,给您留着呐,小的这就领您去。」

蒋玥童推了那跑堂的一把:「赶紧给爷带路。」霍时英不动声色的看着他们,随着二人迈上了台阶,她迈出去那一步的同时台上的乐声转换,正是一幕戏退场另外一幕戏奏起了前奏。

在人头攒动中,一个声音豁然响起,那是一声戏子的亮相。

锣鼓喧天中,那一声穿破人墙豁然而来,霍时英邹然驻足。那一声亮相穿过霍时英的耳膜之际,许多人的命运因这一声而被改变。

霍时英的五感之中对声音最敏感,一开始她被他那豁然一声高亢悲壮的唱腔所惊骇,她缓缓的转过身,戏台上一个青衣武生,举手投足,比划中刻板而严谨的表达着什么,她看不懂他比划的意义,也不知道他在唱什么,但是接下来那一道道唱腔像锥子一样直锥进她的心里,那是千军万马化作一滴的男儿泪,那是暗夜孤身被弃之在荒野里的悲凉,那同样也是被命运压迫的无力抗争,那种抑郁和悲愤都化作一股力量从他的胸腔里爆发出来,她通过他的声音听懂了,那一刻的震撼或者是心动这一生再也没有人给过她。

霍时英的这一生最后注定要过的生活跟这一道声音没有什么关系,但是那种一瞬间让她心动的震撼却是谁都没有再让她有过。

后来霍时英随着蒋玥童上了他在三楼的包间,最好的位置,最好的角度,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听完了整出戏,空荡荡的台上,连一块简陋的布景都没有,他也不需要一块布景来为他衬托,他的肢体,他的眼神,他的唱腔就是他所表现的全部世界,霍时英能接受他给她的一切想像,山路,庙门夜冷星稀的寒夜,他存心要逃!

蒋玥童告诉她,他是个二流的武生,没什么人捧他,不太有名气,他的名字叫周展。

再后来,霍时英在得月楼里有了一个包间,下午闲的有空的时候来听一场戏,多是周展一唱完,压轴的还没开始就起身走了。

日子像翻书一样过下去,一个月后霍时英轮班,她开始夜里值夜,不用再早起了,改成中午入宫,第二日早上换班出宫,她一天其实就当值六个时辰,但是夜里宫门一落锁就不得任意进出,不得已在宫里要留一夜,所以她在宫里的时间也多了起来。

在侍卫营里依然只有一个蒋玥童愿意亲近她,但是这唯一的一份友情,也很快因为霍时英的耳朵太好而断送了。

那一日霍时英因为稍稍在床上耽误了一会,起来洗漱完的时候院子里的侍卫都已经换班回来了,宫里的侍卫是没人伺候的,她端着一盆洗脸水,正准备开门就听见她屋外的廊檐下有个声音在说:「那娘们回去了吧?」

霍时英的手就顿在了那里,就是这么一停顿她就听见了蒋玥童的声音:「回去了吧,门关着,平时这时候都走了。」然后霍时英就再不能动了,她不是个听人墙角的人,但是她能预感到,这个时候开门时机已经错过了。

於是紧接着开始那个声音就吊儿郎当的说道:「我说玥童,你成天缠着那娘们干嘛?」

霍时英听见蒋玥童嗤笑一声:「我这不是指望着能从她那走走门路,将来得个好差事嘛,朝廷要开海禁,现在多少人盯着水军那块肥差,别人挤破脑袋都进不去,可他们家在军部的势力也就一句话的事,我现在攀附上了,就等着将来也有人能给我说句话呗。」

有人传出嗤笑声,蒋玥童的声音随之又道:「你们不用笑话我,我不像你们有老子给铺条好路,我家孤儿寡母的不自己挣怎么办?」

蒋玥童的声音带着些无赖气的吊儿郎当,那日在得月楼里他对着跑堂的那副嘴脸在脑子里闪过,彷佛都能想像得到这一刻他脸上是个什么要笑不笑的轻蔑样子,霍时英不想在听了,端着脸盆又走了回去,扯了一本书坐下来看,一直等到外面人都散干净了才出去换了腰牌出宫去了。

当天回到家霍时英跟霍真打了个招呼,三天以后蒋玥童就被军部借调走了,霍时英没有去打听蒋玥童的家事,也不想去追究他的用心,因为觉得烦躁了干脆就弄远点眼不见,心不烦。

蒋玥童的事情刚了,转过来没几天就是中秋,本朝皇帝是个节俭的人,没有大肆操办,只设了家宴。

秋天来了,天干物燥,因着中秋设宴,宫中也是借机整顿一番,霍时英分管的藏书楼最是怕走水,她也因为这个着实忙碌几天。

皇家的这顿家宴因着太后还在自然是摆宴在太后的寝宫,当夜霍时英当值,随侍皇帝到太和宫,开宴之后有从民间请来的戏班登台助兴,其中就有得月楼的戏班,周展一人独台唱了一出武戏,其间霍时英一直站在帝君的身后,只看得见他一个笔挺的背影,倒是皇后时不时看她两眼,而且一眼比一眼的内容多。

霍时英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脸上看不出什么,然而那一刻无论是皇帝的背影还是皇后的目光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终於逼得她心里有些东西破土而出。

霍时英不知道这是不是皇帝给她的一个警告,但从那以后她没有再去得月楼,实际她也没有机会再去了。

九月初左相王寿亭在江淮审出本朝立国以来最大的一桩贪墨案,其牵扯人数达到江淮半数以上官员,扬州太守裴世林首当其冲,九月初五圣旨下到扬州,着王寿亭押解裴世林上京受审。

霍时英出宫奔回家时霍真已经得到消息,他见到霍时英只说了一句话:「裴世林怕是必须要死了。」

霍真的情绪很不好,霍时英当时奔回家两人在外院的前厅遇见,巨大的厅堂里空荡荡的就他一人站在中央,他可能是深夜就得到了消息,屏退了众人,自己在这里待了半夜,见到霍时英的那一刻彷佛终於是见到一个可以的倾吐的人悲愤而苍凉的说出那句:「裴世林怕是必须要死了!」

他把「必须」和「死」这三个字咬着后牙床从嘴里吐出来,眼眶一瞬间通红。

霍真不吃不喝把自己关在书房中从早到晚一直不出来,霍时英从没有见过这样的霍真,她知道自己的老子,他是个精力旺盛人,他不惧怕斗争和攻击,他身上总是有一种异於常人的旺盛精力,越是有压力他越是亢奋,他能这样就只能说明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只能忍痛看着那个血淋淋的结果。

五日以后裴世林押解进京,即刻被投入大理寺,由刑部、大理寺和都察院三司会审,也是当天,霍时英出宫以后找到京城城东一间民巷内,在巷口栓了马,只身走了进去,巷子里有一家正在搬家,外面停了两辆马车,几个仆人正在往里面搬着箱笼。

霍时英到了门口,来来往往几个男仆搬着箱笼也没个招呼的人,就自己走了进去,里面是两进的院子,霍时英走到内院,看见一个人背对着院门口站在书房门口正看着小厮往里面搬着一箱箱的书籍,霍时英站定看了他片刻出声叫他:「老师!」

唐世章瞬间转过身,他看见忽然出现的霍时英毫不惊讶道:「啊,时英你来了。」

唐世章刚刚回京,家里正乱着,没有一个房间是能落脚的,他这院子里有两株桃树,唐世章索性就叫人在树下支了一张桌子,两人就在树下坐了下来。

唐世章比几月之前瘦了一些,两边的面颊微微凹了下去,穿着青色的长衫旧袍,文士须修剪的很有风格,沏茶的手苍白而骨感,人的看起来更加的精干,依然是一个外表清俊很有魅力的中年男人。

「王爷可还好?」唐世章亲手给霍时英斟了一杯茶:「我这还乱的很,凑合着喝点大叶茶吧。」

霍时英接过茶碗,低头望着茶碗里飘荡着的几片茶叶,不是多高级的货色,茶行里十文钱半斤,她知道唐世章跟着王寿庭日子肯定是要清贫的,想起他当日张口就要吃韩林轩家厨娘的做的千刀鱼,笑了起来,她看着唐世章道:「父亲不太好,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了,昨天倒是出来了,可吃饭的时候把桌子掀了。」霍时英笑了一下把看着唐世章的目光挪开道:「他这是真没办法了,你也知道他这人,大兵压境他都能踏实的睡觉,那是因为他心里有底,稳得住,这回他是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才这么暴躁。」

霍时英说完两人都没说话,唐世章仰头靠着椅背,抬头望着头顶树叶间斑驳的光斑,然后疲惫的闭上眼睛。

「就没有一点余地了吗?老师。」霍时英低声问。

唐世章抬手覆上自己的眼睛,一动不动的道:「你有没有想过我和王寿庭本来一直在颖昌府,为什么会忽然到了扬州还把裴世林掀了出来。」

唐世章把手拿下来,扭头看着霍时英道:「实话跟你说吧,这次跟着裴世林被押解进京还有十几箱账册。」唐世章垂下目光摆弄着手边的茶碗:「全是韩裴两家的私帐,所谓私帐就是指整个江淮的盐、铁、丝绸拿给公家以后私底下见不得人的暗帐。」霍时英整个人愣在那里,唐世章瞟她又道:「除了这些还有历任官员分账,受贿的明细表,以及有银钱来往的商人,小吏的证词,还有右相韩林轩的亲笔信。」

霍时英大吃一惊,这个消息她却是才知道,她马上就明白霍真怕就是知道这回事才如此的无奈和愤怒的?

果然,唐世章端起茶碗来润了润喉咙又继续道:「你怎么不想想,这种要紧害命的东西,怎会轻易落在别人手里?那些东西都是裴世林自己交出来的,韩裴两家前后把持江淮二十年,两家早就是水乳交融拔出萝卜带着泥的关系,为了扳倒韩林轩裴世林必须把自己也搭进去才行,你父亲就是知道他是自己是存心寻死,谁都救不了所以才那么暴怒。」

霍时英很震撼,半晌后她才楠楠的问道:「裴世伯为何要如此?」

唐世章很疲懒的靠在椅子里,缓缓的道:「王寿亭在应昌府推行土地革新一直不顺利,六七月间还酿成了几桩冲突流血的事,到了八月他终於耐心用尽只身返回了扬州,我只知道他在扬州秘密见了裴世林几次,最后忽然带人回到扬州,直接抄了裴世林的家,然后局面就是现在这样了。」说道这里唐世章支起一只手来揉了揉额头又道:「你问裴世林为什么这样做?也许是王寿亭口才好。」唐世章看着霍时英笑了笑:「你知道裴世林那个人其实看着活的庸碌,其实骨子里还留着几分少年人的热血豪情。」转而他笑容一收又道:「当然这里面让裴世林甘心情愿去死的,也有可能是出自陛下的授意,王寿亭不过是个传话的罢了。」

霍时英静静的坐在那里,看着墙头外面的一方天空,很久以后长长的叹出一口气,王寿亭要改革土地制度,皇上要整改朝政的格局,而韩林轩和他代表的老旧势力把持朝政多年是最大的障碍,这是这个国家命运走向的转折点,裴世林或者是韩林轩都是这场变革下的牺牲品,这是一种无能为力的事情,霍真很清楚所以他愤怒而无奈,就连霍时英自己都是无奈的。

那天唐世章在霍时英出神沉思的时候,靠在椅子里睡着了,霍时英知道他连日赶路辛苦,唤了仆人来伺候他,自己也就走了。

当日霍时英中午进宫,忙到申时忽然被皇后传旨叫了去,一进雍和宫就闻到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霍时英随人进到里面,就见雍和宫大殿前的空地上生了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一只扒了皮的肥羊,来往宫人穿梭热闹非凡,正殿的廊檐下摆了一张贵妃椅,皇后娘娘就靠坐在上面,看见霍时英进来兴高采烈挥手招呼她过去。

皇后跟霍时英说:「我父亲从雍州送了一些羊回来,别看咱们这里现在的天气还穿着裌衣,可关外已经落雪了,羊羔正好肥的时候,原来在娘家的时候哥哥父亲们也这么炮制过,我想你肯定也喜欢。」

皇后仰着脸看她,神情中带着几分俏皮和讨好的意思,外面都惊天动地的了,她这里倒是安逸,霍时英暗中叹气,弯腰抱起承嗣,在她身边坐下道:「娘娘的身体不适合吃这腥膻之物,还有这烟熏火燎的对你也不好。」

皇后一只手撑着下巴对霍时英道:「我不吃啊,就看着你们玩高兴,就像我娘也说过,咱们这样的谁还真看着那顿吃的,不过就是想看着我父亲哥哥们玩闹的那个意境罢了。」皇后歪着头看着她说,她在霍时英面前总是摆着这么一副无害甚至是有些天真的面孔。

霍时英没有接她的话,低头去看怀里的承嗣,承嗣很不老实的在她怀里扭动着,如果是别人他可能早就大巴掌抽过去了,但是霍时英是几个少数他不能随便抽巴掌的人,於是他扭了几下以后就伸手去拽霍时英的前襟:「走。」他吐字不清把「走」说成「斗」但好歹是说话了,进步不小,霍时英低头问他:「殿下是要过去吗?」

承嗣使劲点头,皇后在一旁说:「你带他去吧,先头就是在等你,那有火的东西把他让别人带着我总不放心。」

霍时英抱起承嗣,来到火堆边上,看了一眼里面弄的还似模似样的,一圈石头把篝火围城了一个火塘,边上一个架子上摆满了各种调料,几个宫娥太监在一旁伺候着。

霍时英知道皇后要吃个这东西根本不用烟熏火燎的弄这么大的一个阵仗,自有御厨给弄好了,干干净净的摆在她面前,她也就图个野趣罢了。

承嗣在她怀里挣着要下地,霍时英抱着他蹲□子,一手搂着他,一手拿过一瓶酒,用牙把瓶盖咬开了,伸手刷的一声把半瓶酒倒进了火里,「砰!」的一声火苗窜的半人高,「呼」的一声向他们燎过来,承嗣「嗷」的一声一脑袋扎进她怀里。

霍时英要笑不笑的把他拽出来,承嗣终於知道怕了,不敢再往火堆那里跃跃欲试的,霍时英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把他往旁边一放,吩咐小太监拿来几个红薯,在火堆下面刨出个坑,把红薯埋了进去。

皇后是不能吃腥膻的东西,给她烤几个红薯她还是能吃的,光看着到底少了点乐趣,她是个时日无多的人,和儿子的这种玩乐有一次便少一次,每一个细节便都弥足珍贵,她对她到底还是多了几分同情。

羊是被御膳房泡制过的,已经提前腌好,每个肉厚的地方也动过刀,但御膳房的师傅到底斯文一些,刀法稍微欠了一些火候,烤羊这种事霍时英在边关的时候也没少干,自然知道怎么弄,要来一把小刀,顺着羊肉的肌肉纹理就大刀阔斧的一阵摆弄,承嗣在她脚底下跟个尾巴一样,抱着她一条腿跟着她甩来甩去的,霍时英一蹲下,他就兴奋的扑到她背上,两人的衣服都顺滑,他抱不住一会就滑了下去,他再扑,抱住了就不松手,在她后背滑上滑下的玩得不亦乐乎,承嗣的样子让霍时英想起在关外的牧民,一家之主的父亲在料理烤羊的时候,最小的儿子也会这样在父亲的身边甩来甩去的,她带着笑意,也不管承嗣随他玩的高兴,只在他要靠近火塘的时候踢他一脚,让他离远点。

雍和宫这一下午很热闹,宫娥和太监来回穿梭,都带着一点喜气洋洋的欢乐,霍时英往切好羊上撒了盐,刷上酱料,再一把一把的往上撒一些乱七八糟的作料,多数作料掉进火堆里,一下子一股股的黑烟就窜了出来,远远看去会以为雍和宫着火了。

他们在这里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肯定要惊动别人,霍时英倒也不担心,就她跟雍和宫来往的这段时间也算是看清楚了,承嗣他娘这个皇后的位置坐的那是相当的滋润的。

在这宫里皇后平日里根本就不管事的,除了在重大的节庆里露一个面外,平时她都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宫里内外命妇的事情依然是太后掌权,皇后也从来不到太后那里去晨昏定省,反倒是太后时不时的派人过来问问她的情况,她要是碰上天气好了,自己也有那个心情的时候才会带着承嗣到太后那里去盘横个半日,回来的时候还能吃得玩的带一堆回来,太后相当的宠爱她。至於皇上霍时英就从没有看他涉足过雍和宫,但是皇后这里却没有人敢真正怠慢了她。皇后有一句话是没有说假的,她这做人媳妇的确确实实是没有什么委屈的。皇家这一对母子似乎都觉得亏欠了这个女子的,对她格外的宽容。

果然在他们这边闹腾的这么热闹的时候,太后那边派人来问了一下,这边回了话,不一会那边就传话回来让把大殿下看好了,玩闹可以不能伤着了,还说能羊烤好了也给太和宫送一些去。

太后这边还派人过来问话,皇上那边却不用人来探听,承嗣在霍时英背上上蹿下跳的时候福康亲自来了,福康先是给皇后行礼,然后就道:「皇上说,这边烟气太大,让把大殿下带过去,等这边弄好了,再把东西送过去让大殿下尝尝鲜也是一样的。」

皇上亲自着人过来要人,皇后就是地位再超然也不能说不行,挥了挥手算是同意了,福康过来要人,承嗣自然是不干,扒着霍时英不下来,霍时英只好骗他:「你父皇想你了,你过去看看他,一会再回来。」

承嗣想了想,平时这种情况不少,他祖母和父亲时不时的就会让人把他接过去,他去玩一会就回来了,他是个聪明的小孩,心里的盘算着就让他爹看自己一眼,然后就闹着回来,也还是不耽误玩的。

承嗣不情不愿的被福康带到了交泰殿,交泰殿的暖阁中皇帝盘腿坐在一张大榻上,身前一张矮几,摆满奏折,福康在门外把承嗣放下,承嗣急的冲了进去。

承嗣的小短腿跑的地板「啪啪」的响,皇帝抬起头,承嗣飞快的冲了过来,两下爬到榻上,没有脱鞋,迈着小短腿一屁股坐到他老子盘着的大腿上,身后的锦缎上留下几个乌黑的足印。

「父皇。」承嗣仰着头看他爹含含糊糊的喊了一声,额头上两道烟熏的痕迹,下面乌溜溜的一双眼睛,皇帝搂着他的后背,朝旁边一伸手,富康往他手里递上一块热毛巾,皇帝给儿子抆脸:「霍时英把你带野了。」

抆完了脸,又抆手,承嗣老实的坐着让他爹摆弄,等到都收拾完了,开始给他脱鞋的时候不干了,把脚翘起来不让人脱,还拽着他爹衣领子往外拉:「走,走。」承嗣的意思是我已经给你看完了,我要走啦。

皇帝把儿子的手扒拉下来,不为所动,使了点巧劲把鞋子从他脚上脱下来,然后把像麻花一样扭着的儿子环在腿间:「今天你是不能回去了,陪陪父皇吧。」

承嗣哪里肯听他的,歪着身子往外面爬,皇帝也不着急,儿子爬出去就拉回来,爬出去就拉回来,最后承嗣累的气喘嘘嘘,坐在那里朝着他爹「嗷」大吼一声,委屈死了,也气死了,皇帝倒是气定神闲的很,要紧的事情丢在一边,歪着身子支着脑袋看着自己儿子直笑。

霍时英这边皇后精神头跟着承嗣走了,气氛一下子就淡了下来,霍时英烟熏火燎的弄到太阳快下山烤好一只羊,赶紧弄了一条羊腿让人送去了太和宫,再转身看见皇后歪在贵妃榻上,厌怏怏的,她从柴灰里扒拉出来烤的焦黑红薯,用小刀切开,露出里面红壤给皇后端了过去:「娘娘吃点吧,热闹了一阵您也应应景。」

皇后用小银勺吃了两口就放下了,望着宫门处,精神明显不济,霍时英开口问她:「娘娘要我去把大殿下接回来吗?」

「嗯?」皇后似乎恍然回神,从远处收回目光望向霍时英,定定的看了她一会才应道:「时英你去把他接回了吧,承嗣性子暴,怕他吵到皇上。」

霍时英应了一声,让太监卸了一条羊腿放在大银盘子里端着往交泰殿去了。

霍时英进到交泰殿的时候,皇帝父子还在叫着劲,一张巨大的榻上,父子两个各据一方,皇上挨着矮几批阅着什么,眉头深皱,承嗣坐在榻里面,一堆软枕被他扔的七零八落,低着头生闷气。

霍时英进去弯腰见礼,然后小声道:「陛下,娘娘让我来接大殿下。」

屋子里静了一会,高坐在上的男人没有吭声,霍时英抬眼看去,皇帝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一张纸,手里的毛悬而未决,眉头深锁,正是犹豫不决的时候,霍时英站在那里没再出声,片刻以后皇帝忽然抬头,似乎才知道屋子里进来了一个人,他看着弯腰站在地上霍时英,眉头不见舒展,把笔尖朝着承嗣指了指:「还在生气呐,你看看有什么办法。」

霍时英朝着承嗣的方向,半跪下去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朝着承嗣道:「大殿下,臣给你带烤红薯来了,刚才咱们烤的。」

承嗣爬啊爬的爬到霍时英跟前,霍时英打开纸包拿出红薯拨开外面那层焦黑的皮,把里面的红壤一点点的喂给他吃,承嗣还是很生气,依然绷着脸,但还是吃了。

承嗣不理他爹,凶狠的啃着霍时英手里的纸包,一会一抬头嘴上就黑了一圈,皇上丢下手里笔,转过身去默默的看着他们。

霍时英掏出手帕给承嗣抆嘴,问他:「殿下还吃吗?」承嗣黑着脸不说话,霍时英半跪着抬头看皇上:「娘娘让臣给陛下带了一些烤肉来,皇上您要吃点吗?」

皇上转过头吩咐富康:「拿上来吧。」

银盘端上来的时候还冒着热气,皇上用小刀片下一片肉伸到承嗣嘴边,承嗣不张嘴,皇上把肉递给霍时英,霍时英接过去递到承嗣嘴边,承嗣气哼哼的张嘴吃了。

承嗣吃了肉脸上终於慢慢的松动了,皇上再喂他他也张嘴吃了,霍时英在一旁伺候着,冷不丁上面的人忽然开口:「你父亲可是要让你跟我说什么吗?」

霍时英一愣,抬头望去,皇上根本不看她,手里拿着薄薄的一片肉看着承嗣蠕动的嘴唇:「你以为我为什么非要把承嗣留在这里?你若是没话问我,来的又怎么会是你。」

霍时英停顿了一下才低声道:「家父没让时英来带话。」屋内安静无声只剩下承嗣的咀嚼声,皇上的手臂垂到膝盖上,似乎在等待着。

片刻后霍时英再次开口:「是臣自己想问陛下,裴太守难道就非死不可吗?」

霍时英再抬头,就见皇帝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看着她,似乎暗含着失望又或者还有点别的什么,霍时英脸上有些发烧,她知道自己问的幼稚,可她心里抱着一点万一的想法,裴世林到底身份是不同一般,他是太后的侄子,皇帝的表兄,若是皇上授意他这样做的那么皇帝也会为他安排一条后路,如果真有后路也省的她爹在家把自己憋出病来。可问完以后她又在上座的人的目光下为自己的幼稚而羞愧难当,把头低了下去。

皇上垂头看了地上一直半跪的人片刻,最后身上一松劲,把手里的刀子扔回盘子中发出叮当一声脆响,他转过身去,背对着霍时英道:「我从十年前就有这个计划,登基之初就开始谋划,难得的是十年过去了他依然不改初衷,他是我的表兄。」

皇帝的声音暗哑而含着隐忍的情绪,霍时英看过去,发现他的背微微的弯着,心里在那一刻忽然非常抑郁和难过起来。

皇帝背对着他们挥挥手:「把承嗣带回去吧。」

秋夜里,整个皇宫弥漫着着一股干燥的植物清香,天上挂着一弯上弦月,霍时英独自挑着灯笼,从雍和宫出来。

远处的树影下,霍时英走过去的时候,一个人从阴影里走了出来,面如白玉,藏蓝色的锦绣五爪金龙常服。

霍时英手里的灯笼晃了晃。

皇上冷冷的道:「我有那么可怕吗?」

「没有,只是没想到。」霍时英看着他回道。

他们站在一方灯笼笼罩的光影下,看着对方的眼睛,身上弥漫着一种相同的气质,隐忍的,严肃的,又是厚重的。

有那么一会后,皇帝呼出一口气,似乎带着说不尽的疲惫,他问:「你今天晚上还有事情吗?」

「没有了。」霍时英只能这样回答。

「那陪我去个地方。」

皇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霍时英凝神听了一下,四周也不曾有别的特别的呼吸声,她问道:「皇上不叫人跟着吗?」

皇帝本已走出又侧过身来斜眼看着她道:「若是护卫的话,我带你一个还不够吗?」霍时英再不能说什么,把灯笼伸出去,在旁边照亮。

一路出东门,在掖庭处被守卫军拦了下来,皇帝从袖笼中拿出一卷书递给霍时英,霍时英展开给守卫看,金线龙纹的诏书,上盖玉玺,守卫齐齐无声的跪倒一地,霍时英淡淡的说:「开宫门吧。」

随着「扎扎」的轴承转动之声,宫门大开,皇帝大步而去。

门外早已备好两匹马,皇帝大步走过去,拽下马上一堆东西,顺手扔给霍时英一件,那是一件巨大的斗篷,穿上连头盖脸都一起罩住,霍时英披上的时候,皇上已经利落的跃上马,正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他不说话,也不吩咐什么,但她就知道他要她干什么,霍时英一跃上马。

「喝!」皇帝低喝一声,奔驰出去,霍时英一抖缰绳紧随着他奔驰而去。

暗夜下,两匹快马奔驰在京城的街头,一前一后,无论前面的是快是慢,后面的始终不越过前面的一个马头,疾驰中隐约有种默契的激情。

大理寺的诏狱前灯火半明半昧,如它这个地方常年散不去的阴寒之气,他们在门口骤然勒马而停,暗处飞快的跑出一个人牵走了他们的马匹。

在门口的时候,皇帝停了一下,他回头看了霍时英一眼,他立在光影交接的地方,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没有表情的看了她片刻,霍时英立在他身后,静静的站着,连气息都不见起伏,他飞快的转身一脚垮了进去。

大狱里寂静无声,连一个狱卒都不见,一个身着常服的中年人从甬道里迎出来,弯着腰不敢看他们的脸:「两位贵人这边请。」

中年男人在前面引路,长长的甬道里,路面潮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松油燃烧的烟气还有一种憋闷的潮气,最后他们在一扇铁门前停了下来,铁门锈迹斑斑,没有上锁,中年人挪出位置道:「就是这里了。」

皇帝看着铁门没有动,片刻后,中年人忽然反应过来,不敢多说,弯腰退了出去,皇帝伸出手握在扶手上,他有瞬间的犹豫,然后一用力拉开了大门。

霍时英闪身站到墙边,皇帝撇了她一眼:「你也进来。」

牢房里的环境没有想像中的那么恶劣,一张床,一张几案,墙角还燃着一盆炭火,对着门的墙顶开着一个两尺见方的小天窗。

裴世林坐在几案后面,抬头看着他们走进来,脸上有些呆怔,等他们放下盖在头上的斗篷后惊讶在他脸上一闪而过,随后平静的起身就要跪拜:「臣……」

皇上上前两步一把拖住他:「起来。」

他咬着牙说出这两个字,说的痛苦而悲伤,裴世林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有勉强,半弯下去的膝盖又站了起来,他看着皇帝暗哑着道:「皇上您不该来的。」

皇帝看着他不说话,最后裴世林叹出一口气转身搬过一张椅子:「您坐吧。」

皇帝在椅子上坐下,裴世林给他斟了一杯茶,然后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霍时英,他没说话,霍时英扯了一下嘴角,牵强的朝他笑了笑。

裴世林还是一副魁梧的身材,并未见瘦下去几分,站在那里依然是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只是脸上更见几分黝黑而且两鬓斑白了,皇帝招呼他坐下的时候,他挪过去先弯腰再坐下,看起来依然憨憨的样子。

君臣二人相对干坐了良久,裴世林的低着头望着桌案,皇帝望着牢房的一角,都没有说话,忽然桌案上的油灯爆出一个火花「辟啪」一声,裴世林像是忽然回过神来,他端起自己的茶碗掩在嘴边含含糊糊的说了句:「您不该来的,太后那里……」

皇帝终於转回目光:「没有关系,母后早晚都会知道的。」

裴世林放下茶碗,低头喃喃的道:「现在知道了,总归是不太好。」

皇帝看着他,声音很低:「没有关系的。」

裴世林不看他,依然道:「我知道皇上已经布置妥当,但太后……姑母她是个好人,总归是要伤她的心,晚一些知道也好些。」

裴世林说完,低头摆弄着茶碗,皇帝很久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然后他忽然道:「我对不起你……」

裴世林激动的打断皇帝的话:「我没有后悔,皇上当年只有十六岁就有如此之远见,十年后依然不改初衷,臣不后悔。」

皇帝闭口容他说完,又注视了他良久才忽然深吸一口气道:「韩林轩不会死。」

裴世林忽然抬头,瞪大了眼睛,他眼里充满了惊讶,只是瞬间又冷静了下来,他笑了笑道:「我和他也没有深仇大恨,皇上自有打算,不用跟臣解释。」

皇帝定定的望着他:「只牺牲了你,我很抱歉。」

裴世林忽然站起来埋头跪倒:「陛下,您是皇上不用对谁说抱歉,您今后……就是觉得对不起谁了,也不能说出来,您是九五之尊。」

皇帝忽然就什么也说不下去了,他望着额头点地的裴世林缓缓的站起来,走到他跟前挺直了腰背艰难的道:「多谢!」

裴世林伏地不起,皇帝再看他片刻,终转身而去,裴世林伏地高呼:「臣祝皇上千秋万世,大燕国泰民安,祝陛下创出一个繁荣盛世。」

皇帝在门口停住身形,他看着前方许久,然后大步踏了出去,牢房中裴世林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眼角闪着泪光,伸手用袍袖去抆,他是个胖壮伟岸的个子,拭泪的摸样和他的身形有几分违和感。

霍时英在这一晚见识了牺牲和忠诚,实际上在她的身边有不少这样品格的人,比如她的父亲,她的老师焦阁老,甚至是冯峥韩棠之类的他们的身上都有这样品行,但他们这样的人,因为世界观和信念决定了似乎他们做出这样的选择是理所当然或者是没有什么能让人惊奇的。

但是裴世林这人一直给她的感觉就是庸碌,这样一个人做出的牺牲到最后都没有一种道骨仙风的大义凛然的青贵样子,而或许就是因为他是这样一个样子的人皇上才会让他当了十年的扬州太守,也是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才显得他的牺牲更加的让人值得尊重。

霍时英整衣,面向着这个男人,郑重弯腰行大礼拜倒,起身后默默的看想他,裴世林高高大大的站在那里,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也什么都不用说,片刻后霍时英转身而去。

从牢房出来,皇帝站在前方似乎在等她,见他出来,转身继续往前走了出去,甬道两边的墙壁上点着油灯,光线并不好,他走的不是很快,他不是一个很伟岸的人,可现在看起来他却格外的坚毅。

霍时英想起很久之前韩棠对她说的:「他是一位温文尔雅,胸有鲲鹏,识人善任,治世之英主。」今时今日回想起来,她才知道韩棠当时说的也不完全是套话的。

回到皇宫,掖庭已经被惊动,东门大开迎接圣驾,福康亲自迎了出来,皇上一路无话,被众人簇拥着回了交泰殿,霍时英和侍卫换班,值守在门外,她听着里面皇帝洗漱,更衣,最后宫人退下,直到最后安静无声了,然后福康的声音低低的响起:「太和宫那边怕是已经知道了。」

里面很久没声,最后传来皇上一声悠长的叹息,再无人声。

裴韩一案整整审了三个月,最终裴韩两个屹立数百年氏族之家轰然倒塌。

裴氏一族一百六十三口直系亲属流放千里,查抄家产数百万两白银,裴氏在朝廷任职的三十二名男丁全部革职查办,判秋后问斩的有十六人,三司会审定罪的当天裴世林被判了斩立决。

此次贪墨案动荡之大牵连之广为本朝立国之最,两个氏族大家没落,江淮半数官员换血,最初的时候所有矛头都指向裴世林,甚至有人在深夜的时候悄悄的往太和宫送过人,太后在那日深夜见过什么人后,曾出过太和宫,但人还没走到交泰殿就又折转了回去,那一夜交泰殿和太和宫灯火都一直亮到天明,但两宫的主人都没传出什么动静。

从那一天后,局面开始转变,他们终於知道皇帝已经下定决心连裴家也要收了,於是很多人偃旗息鼓,该割肉的割肉,该闭嘴的闭嘴,於是江淮之地一桩桩一件件的陋习腐化慢慢浮出水面,江淮半数官员落马,韩林轩革职入狱,不久以后认下所有罪行。

也是从那一天后,皇帝再去太和宫请安,太和宫的大门就再也不开了。

任裴韩案主审的是王寿庭,霍时英这段时间经常看见他在御书房里进进出出,人越发熬得有点要向人干靠拢的样子,听说他自从任了主审以后遭到过六次刺杀,老婆孩子全被他送回老家去了,韩林轩认罪那天,霍时英听见皇上在御书房里对王寿庭说:「就到这里不要再往下深挖了。」

里面很久没有声音,霍时英想王寿庭应该是不想就此收手的,果然半晌后又听皇上道:「王卿难道还不懂有过犹不及这个道理吗?」

王寿庭那天离开的时候有点精神不济,但很快案子就在他手里了结了,韩林轩一个人扛了所有的罪名,朝中为他求情的人不少,最后皇上顺应朝中巨大的呼声,最终判了韩林轩流放,流放之地是西南边陲之地,常年瘴气笼罩,少数民族居多,是真正的流放。

皇上对韩家也是多留了几分情面,只抄了本家,旁支末族不予追究,韩林轩最后全须全尾的被押解出京去了,而裴氏这一边却是要真正的断头流血,整整出了十七条人命,赔光了所有基业。

裴世林问斩那天,霍真穿戴整齐,只带了周通,赶着一辆乌蓬马车,马车上装着一口上好的金丝楠木棺材,不高调也不低调的去给裴世林收屍。

霍时英要陪他去,霍真不让,他说他和裴世林还有些话要说,小辈的听见不好。霍时英就随他去了。

景德四年的秋天可能是因为整个夏天憋得久了,入秋以后秋雨一场接着一场下的缠绵悱恻,霍时英在凄风苦雨中进宫去了,上次见晴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了,也不是总下雨,但老天始终阴沉着脸,隔三差五就是连着几天的阴雨绵绵。

正午霍时英在交泰殿换了岗,里面皇上正在传午膳,里面杯盘磕碰,不闻人声,霍时英知道皇帝吃的很少,这一段时间皇帝的胃口似乎都不太好,午时三刻,里面的皇帝忽然开口问:「福康,现在什么时候了?」

片刻后福康小心翼翼的回:「回皇上,午时三刻了。」

皇城东门的菜市口午时三刻一过,人头落地了,霍时英抬头望天,天上像扣着一口巨大的锅,乌云遮日,细雨缠绵阴寒之气丝丝入骨。她长长的叹出一口气,嘴里喷出一道白烟,天气完全冷下来了,冬天就要来了。

似乎过了很久,但也可能就是一会,老远的宫门外一个人匆匆而来,一身大红色的官袍,在雨中被淋了个濡湿,眉毛胡子上都挂着滴滴水珠,大理寺卿张屏来覆命了,他在门口紧张的理了理衣襟,又撩起袖子抆了抆头脸才敢迈步走了进去。

里面传来他跪见行礼的声音,夹杂着一生轻微的筷子落桌的声音,皇上这顿午膳用的时间格外久,霍时英不想再听了,目光放到远处,蒙蒙的烟气笼罩着层层宫墙,叠叠层层的看不到尽头。

后来张屏走了,出来的时候一头一脸的冷汗,形色匆匆姿态狼狈,再后来,里面传出摆驾的呼声,片刻后皇帝走了出来。

摆驾到了太和宫,宫门前早有小宫女看见圣驾进去通报,不一会高嬷嬷冒雨出来,拦住圣驾,她屈膝行礼道:「太后说今天心里不舒服,请皇上先回吧。」

太和宫的正殿笼罩在细雨里,门前冷清,彷佛一层无形的隔阂,皇帝站在雨中,良久不语,高嬷嬷抬眼偷看他,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把头低了下去,片刻后皇帝慢慢解□上避雨的斗篷,递给福康,又挥了挥手,头顶上的华盖也撤了下去,然后他豁然撩起袍角在湿漉漉石板地上就那么跪了下去。

高嬷嬷大吃一惊,慌忙起身往后急退两步让了开去,霍时英跟着身后的侍卫哗啦啦的跟着跪倒一片,高嬷嬷惊魂未定的看着跪倒在地上皇帝,片刻后忽然回过神,什么也不敢说急匆匆的又转身往内殿走去,这时候皇帝开口道:「你们都退下吧。」

没有人敢动,富康艰难的撑着老腿爬起来朝着后面的十六个侍卫挥挥手,所有人才敢起身,一群人悉悉索索的往外走,这时皇帝又头也不回的说:「霍时英留下。」

霍时英脚下停滞,看着所有人埋着头小心翼翼的避了出去,她尴尴尬尬的站在原地不知道往哪里站着才合适,最后没法又走回去准备在皇帝身后跪下,这时候皇上又开口道:「你去那边站着。」

霍时英看了看皇帝给指的地方不远不近的,就在皇帝跪着的左前方,两丈开外的地方,似乎就是就是某个圈子的外围,她不能参与其中但是却能亲眼看见。

皇上要让她看什么呐?霍时英站在那里望着看着那个跪着的人,他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瞳孔泼墨一般的漆黑,雪白的裤腿沾上了尘埃,他其实也是一个人,只是一个人,他在孤独艰难的时候需要有个人能理解他,他希望或者需要她理解他。

但是霍时英心不想做那个人,也很排斥被迫参与到皇帝的家务事里面,她站在那里看向那个拥有普天之下至高权力的人的时候眼里是一种无动於衷的木然和冷漠。

十一月间的寒雨下的淅淅沥沥缠缠绵绵,衣服慢慢的就湿透了,冷风一吹真是寒澈入骨,太和宫大殿前洒扫和听差的宫人撤了个干干净净,没有人敢站在皇帝跪着的正前方,殿内没有任何动静,中庭里空旷而安静,皇帝长跪不起,在这个年代「枕席待罪」不仅可以出现在君臣父子之间,在母子之间也是可以的。

暮色四合的时候缠绵悱恻的细雨忽然变成了一粒粒的雪粒子,太和宫中庭的地面上结了一层薄冰,霍时英呼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空气里散开,实在觉得今天真不是个好天气。

福康陪着站了一下午,头发眉毛上都湿透了,他也是个能熬的,弓着背站在皇帝的身边,一站就是一下午,地方都没挪过。

终於在天将要黑透的时候大殿里传出动静,到了各宫掌灯的时候了,不一会大殿里面灯火一亮,晕黄的火光透过大殿照亮了半个中庭,殿中依然没有人出来,也不见传晚膳,霍时英听的见里面人声细小,脚步轻微所有人连喘气都是小心翼翼,其实里面的人也不好过。

福康终於有了动静,他先是犹犹豫豫的看了一会皇帝,最后一咬牙似乎下定决心一般,抬脚往内殿走了去,殿内没有人拦着他,他一路走到内殿的深处,霍时英也听不见他在里面的动静。

福康出来的很快,盏茶的功夫他就出来了,苦着一张脸,什么口讯也没带来,想必也是没招人待见。

福康出来没再往皇帝身边去站着,反倒凑到霍时英的身边,他两手抄在袖笼里,脸上冻得的青青白白,愁眉苦脸的往那一戳,看着霍时英半天没说话。

霍时英视而不见的望着脚尖,比耐力一般人比不过她,最后耐不住的是福康先开口:「都虞候!」

「啊?」霍时英像刚回过神来一般,迷惑的看着他。

「想想办法吧。」福康无奈的看着她:「身为臣子的怎忍心见君主如此为难?」他说着眼睛透过她的肩膀望向雍和宫的方向。

福康是个聪明人,他想让霍时英去搬皇后来,整个皇宫上上下下可能没有人不知道霍时英跟雍和宫的关系不一般,皇后一来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跟着自己的丈夫往那一跪,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太后可以跟自己的儿子赌气,但是不能拿儿媳妇的命开玩笑,但是这里都闹了一下午了,雍和宫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说不定那边也正等着她去欠这个人情,可是她为什么要去欠这个人情?这是人家的家务事从头到尾跟她也没什么关系不是?

霍时英望着福康笑了笑道:「这是皇上的家务事又怎是我一个外臣能参合的,福总管不要为难在下了。」霍时英说的特别真诚。

「你……」福康一下子被噎的不轻。

不过最后霍时英也没冷漠到底,说完以后,她朝着福康动了动嘴唇,无声的吐出两个字,然后就的收回目光老僧入定一般的望着自己的脚尖。

福康又在霍时英面前站了片刻,最后一抬腿匆匆出了太和宫,听见福康走了,霍时英才抬起头看着他匆匆而去的方向,她刚才用唇形说了「睿王」两个字,她说的够明白的了,福康再不明白那他这个大内总管也白当了。

这回中庭里就彻底只剩下一跪一站的两个人,霍时英看向皇帝,他已经跪了一下午了,腰背还是挺的笔直,只是脸色更加的苍白,嘴唇都冻紫了,他可真是个倔强的人,只是他这样又是为了哪般呐?是为了身为帝王的责任感又或者是从小生长的环境决定了性格的偏执和执着,霍时英忍不住心里叹气,把眼睛转向了别处。

不大一会的功夫睿王来了,他嘴里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显然是匆忙赶来,肥硕的身体一脚跨进中庭,整个人僵了一下,然后磕磕绊绊跑过来,快到跟前被绊了一跤五体投地的趴在了皇帝的背后。

「哥。」睿王着急忙慌的爬起来,膝行着往前挪了两步,又喊:「皇兄。」

皇帝似乎被冻僵了,很慢的转过头,他有一个宽阔而坚毅的下巴,他看着睿王好一会才道:「你怎么来了?回去吧,这没你的事。」

睿王上上下下的看着皇帝,从他湿透了的头发,发紫的嘴唇一直看到他膝盖下结冰的地面,忽然一撑大腿站起来,闷声留了句:「你等着。」埋头就往大殿里冲了进去。

睿王瓮声瓮气的声音透过殿门传出来,看样子太后就在这一墙之隔的外殿中了,可能已经隔着窗户看了有一阵也说不定。

睿王进去以后,皇帝忽然侧过头看向霍时英,他的眼神依然明亮,瞳孔中两束清明的视线直直的看过来,霍时英是第一次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她面无表情,两个人的眼底都同样深沉如海。他希望她懂他,而霍时英也确实懂他,虽然她不想承认。

他们两个这种人,彷佛是天生的,骨子里都有让对方倾慕惊艳的东西,哪怕他们不是一对男女,也能成为至交知己。

忽然殿中传来瓷器碎裂的巨响,太后尖利的吼叫打破了这一刻的禁制:「你们都逼我,你们一个个都俯仰无愧於天地,不愧於祖宗,我呐?我是你们的娘可也是裴家出来的女儿,你们都逼我!凭什么逼我,说,凭什么?」

太后吼劈了嗓子,声嘶力竭,她没有哭,但表达出的情绪比嚎啕的哭声更加的悲伤。

睿王出来的时候很颓废,他站在殿门外耸肩驼背的叹了一口气,然后默默的走到皇帝的身边,什么也不说跟他的兄长并肩跪到了一处。

大殿里灯火通明,中庭里没有人来掌灯,幽幽暗暗的更加显得凄寒,殿内殿外被隔成两个世界,互相叫着劲,可这世界上哪里有做娘的叫板的过儿子的,谁将是最先妥协的不言而喻。

入夜以后越发的冷了起来,霍时英觉得自己的衣服头发都快结冰了,她知道这事了了以后跪着的两兄弟肯定是要病倒的,她以前爬冰卧雪的习惯了,觉得男人受点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觉得要是受一场罪,能让太后把这道坎迈过去其实是很值的。

福康一直没回来,霍时英知道他是去搬救兵了,果然又过了大约一个时辰长公主来了,长公主来的神态要比睿王从容的多,宫装采寰把自己收拾的不说光彩照人,至少是整整齐齐的,长公主大步走进太和宫,身后还跟着瑞王妃,她一脸庄重严肃的走进来先在弟弟跪着的地方停了一停,冷漠的看了两人一眼,那眼神就像看着两个又爱又恨的孩子,最后一抬头直直的走进了大殿。

霍时英觉得长公主在处理家务事上要比睿王高明很多,至少她时机把握的很好,来早了太后的心里充满了愤怒,谁说什么都是没用的,等到夜深后就要霜降之时,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皇帝已经跪了四五个时辰了,是个正常人都要熬不住的时候,太后的心也快熬到临界点了,然后她来了,毕竟让儿子挨一下冻,做母亲的能接受的了,但要把儿子活活冻死那却是万万不能的。

长公主的到来终於把事态推向了最□,跟着长公主来的瑞王妃没跟着进去,而是悄莫吭声的跪在了自己丈夫的身后。

长公主进到大殿后里面没传出什么声音,殿内诡异的异常安静,又过了半刻钟的功夫终於皇后也来了,皇后娇娇弱弱的一个人,一身素衣,还不如瑞王妃穿的体面,脸上上了淡妆,嘴唇上点了艳红的胭脂,她带着几个宫人进来,眼睛先瞟向霍时英看了一眼,然后也是什么也不说垂肩低头的走到皇帝身后,款款跪了下去,现在庭中跪了四个人,该来的都来了,霍时英抬头望天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皇后跪下去不消片刻,高嬷嬷急匆匆的走了出来:「宣太后懿旨:皇后入殿觐见!」

皇后被扶进了大殿,霍时英在外面听见里面皇后哭了,她说:「我就将命不久矣,承嗣已经够可怜的了,今天是冬至,皇上禁不住啊!」她哭得悲悲切切,霍时英知道至少她带着一半的隐忧在里面,不是为了任何人只是为了承嗣。

霍时英真实的觉得这里面最值得同情的是太后,她是最难过的可是她的亲人都在逼她。

霍时英一直没有听见太后和长公主说话,后来连皇后都没声了,远处传来更鼓声,已经是子时了,夜深后天空忽然飘起了雪花,霍时英的衣服冻得梆硬,睿王和瑞王妃跪的摇摇晃晃,忽然大殿的一扇窗户被骤然推开,长公主出现在窗前,她望着庭中冷冷清清的说:「下雪了!」

半个时辰以后大殿的大门终於开了,太后只身迈步出来,她穿着宽幅大袖的衣裳,苍白着一张脸,眼神冷漠而木然,她从殿中走到中庭,端着肩膀腰背笔直,高贵而冷漠,她站在皇帝跟前,睿王抬头小心翼翼的叫了她一声:「母后。」

太后没有看睿王,皇帝抬起头,方正而坚毅的面孔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软弱,眼中含着希翼,太后的身子晃了晃她深吸一口气说:「我嫁到你郑家三十余年,殚精竭虑护你们姐弟周全,熬了三十年才有今日之局面,虽我既嫁郑家人就为郑家妇。」太后深深的吸气,眼泪长流:「可我也是从裴家嫁出来的,我父,我母生我养我十六年,那也是你外祖和你舅舅你表兄弟,连你父活着的时候都不敢,你……怎么就敢?」太后咬着后牙床说,狠狠的一个耳光扇出去,声嘶力竭的大吼:「你怎么就敢在我还活着就这么干?你怎么就敢?你怎么敢?」太后一个耳光一个耳光的扇过去,用尽了力气,面孔扭曲,疯狂而悲伤,皇帝一把抱住她的大腿,面孔埋进她的衣服里大吼道:「母后!」爆发的带着哽咽气息的悲伤的大吼。

太后忽然就愣在那里,她披头散发,望着虚空处眼神空洞了片刻,然后低头看向怀里的人,忽然身子一软,人软到下来,抱着皇帝脑袋骤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哭。

霍时英站在两丈之外,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终於都结束了。

08

当日后来着实乱了一阵,太后抱着皇帝嚎啕大哭,哭过以后收了眼泪后又变回一个高贵的妇人,她抆干净泪水,还披头散发的就能昂首挺胸的下了一连串命令:「传御医去交泰殿,掌珠拿我的手谕带含蕴他们回家去,你们……伺候皇上回去,这就……都散了吧。」太后吩咐完转身回去,拒绝所有人的搀扶,一步一步走的僵硬而疲惫。

皇帝是被人抬上銮驾的,霍时英怀疑他全身的关节都已经被冻硬了,浑身瘫痪一样倚在座椅里,就那样他还是扭着脑袋一双眼睛幽幽的看着她,看的她如芒在背,但那时候她又觉得如果那时候他看的是空虚之地,怎么说都几分可怜,人在虚弱的时候眼睛能有个着力点也是一件好事,至少他给自己的内心找了一个支撑点,虽然她作为这个支撑点不太乐意,但这和她乐不乐意似乎也没什么关系。

霍时英换岗回去以后狠狠灌了几碗姜汤,又泡了个热水澡,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轮到她沐休在家歇了三天,在家这几天她也淌起了清鼻水,嗓子也疼,府里养着的大夫给她开了几服药连着喝了三天才见大好。

等三天后她再回宫宫里却有了一些乱象,皇帝病倒了,而且病得很严重三天都没起床,太后却在那日以后的第二天去汤泉宫养病了,汤泉宫是皇家在城外的别院,因为有温泉所以得名汤泉宫,离着皇城有二百里远,太后走的干脆似乎也不管儿子的死活了,而皇后在那天以后也病倒了,整个御医院忙翻了天,宫里一下子连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了。

霍时英在交泰殿换岗的时候看见从里面走出来的是长公主,长公主一身宫装大服,庄严肃穆的神色中带着一丝憔悴,她匆匆扫了霍时英一眼,大步而去,身后跟着一窜嬷嬷宫娥。

交泰殿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御医来了又去,气氛凝重而压抑,傍晚时长公主又匆匆折了回来,不知道到哪里去冲锋陷阵去了一般,妆容有几分散乱,这回她连看霍时英的时间都没有,福康从里面迎了出来一脸焦急,似乎皇上不大好,听里面窃窃私语,皇上高热不退,临近傍晚的时候已经米水不进了。

霍时英听见长公主屏退了所有人,然后才似乎找到地方坐下,长长的疲惫叹气,那时候她已经快换岗了,其实也不是多么关心。

冬日里白昼变短,天黑了换岗的人才来,外面无声的交接,交泰殿的殿门从里面被打开,长公主站在门内:「时英,你进来看看他吧。」

她就那么看着她说,霍时英即将走出去,立在那里的身形是个进退两难的姿态,她静默的看着她,最后道:「我已经换岗了。」

长公主两道英眉微微皱起,眉心拱起一个川字,她是一个惯於威严不善於求人的人,她一手抚上门框,疲态尽显:「他把你放在身边都好几个月了,你怎么还是这么无动於衷的?」

霍时英定定的站在原地,和她一起换岗下来的人都埋头走了,新换岗站在那里的都装聋作哑把自己当个背景,方寸之间彷佛就剩下她们两人这样对持着,长公主就那么看着她,霍时英却不能接她的话,她知道只要她一张口就等於一脚踏了进了某种暧昧的氛围里面去了。

她们站着互相看了对方很久,后来长公主忽然斜着身子整个人靠在了门框上,身上的精气神彷佛被抽走了一样,她幽幽的说:「霍时英,你难道还要我求你吗?」

霍时英僵立着,长公主说完以后又看了她一眼转身进去了,留下一个大开的殿门,霍时英知道她无论如何都不能就这么转身走了,她对女人总是多着一分同情和耐心,长公主说不求她但她的姿态已经是在求她了。

交泰殿的暖阁里空气流动着一股闷热的气息,长公主坐在一张太师椅里,正对着龙床,层层床幔被金钩挂起,皇帝直挺挺的躺在那里,一个宫女在一旁伺候着。

霍时英慢慢的走过去,长公主扭头看了她一眼,没露出什么表情,彷佛已经算到她势必是要进来的,霍时英站在她的身后两人半天都没吭声,后来公主冷不丁的开口问:「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霍时英回答的很从容,惹得公主回头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重的样子。

「我一会还有事。」公主撑着脑袋说:「外面现在乱的很,含蕴不一定撑得住,还好有王寿亭帮忙镇着。母后也是两手一撒什么都不管了,正是乱的的时候,什么都凑在一起了。」公主很头疼的样子,站起来又是要走的架势。

公主招人进来伺候她整理衣裳,套上斗篷,霍时英看着她,公主隔着两个伺候她的宫女对她说:「你帮我守着他,要是他醒了想办法让他吃点东西,他要是这么昏个十天八天的就要出大事了,我可不想应对那种局面。」

公主匆匆的说着,霍时英不禁好笑的问她:「我在这能帮什么忙?」

公主一顿,挥退伺候她的两个宫娥,走到霍时英身前,直直的望着她的眼睛问道:「时英,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这话问的霍时英有点尴尬,长公主也码定的不需要她的回答接着就道:「人活着有时候就是活一种精气神,相信我当初我成婚的时候,你大哥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以后要好好跟我过日子的时候,我心里就跟开了朵花一样,那种感觉除了他谁也给不了。」

长公主匆匆走了,霍时英想明白公主的意思是她就是那个能让皇帝心里开花的人,然后很颓废的坐进了她刚才坐的椅子里。

暖阁里灯火幽暗,霍时英窝在椅子里把自己的脸隐没在阴影里,皇帝直挺挺的躺在那里,如果不是胸口在起伏着就跟个死人一样,宫女不时的把湿手巾敷在他的额头,发出一点点声音。

霍时英看见他的嘴唇上已经烧起了一层燎泡,他这种症状是内火加上外寒所致,以前在军营的时候霍时英没少处理这样的症状,只是手法粗暴了一些,皇宫里的御医不敢那么干,只好用药压着,慢慢调养过来。

霍时英坐在那里动都不动的维持了几个时辰,中间福康进来走形式的问她要不要吃点东西,可谁敢在皇帝的榻前吃东西,霍时英没吭声的摆摆手,福康又安安静静的退了出去。

夜深之时,霍时英被暖阁中的热气熏的昏昏欲睡,守在床前宫女头一点一点的打起了瞌睡,就在这时一直挺屍一样的人忽然毫无征兆的睁开了眼睛,霍时英后脊梁一紧,没有动。

他应该是没有清醒的,因为他清醒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对着什么人露出这么温柔而又软弱的眼神,他看着霍时英的方向良久忽然露齿一笑说:「你来了。」

幽幽暗暗的房间里忽然响起的人声惊醒了宫女,她惊吓的看着皇帝又心虚的回头看了看霍时英,手足无措的站在那里。

霍时英坐在那里,整张脸隐没在床幔的阴影里,他说:「你不高兴了?」霍时英不动,他向着她的方向伸出手臂,似乎想要触摸她,他急促的喘息,艰难的吞咽了一下:「我每次看见你……你总是不高兴的……我经常在想,你真心为一个人伤心或者是喜悦是什么样子的。」他艰难的说的断断续续,望着她的眼神却是执着。

「出去!」霍时英从嘴里阴冷的吐出两个字,惊慌的宫女提着裙摆慌乱乱的退了出去。

宫女跑了出去,霍时英再看向躺在那里的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清醒了,他的手臂垂了下去,又轻微的说:「我们这样的人早就不会真心的笑,也不会认真的落泪了。」他长叹一声,力气用尽一般闭上了眼睛。

床上的人彻底的安静了,彷佛刚才他睁眼说话没有发生过一般,霍时英长久的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床上的人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胸口一起一落间气息微弱,她隐没在暗影里任由思绪漫无边际的飘散,后来不知过去了多久,她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站在床头看了床上的人良久,最后轻叹一声,转身出去拉开暖阁的门,问守在外面的福康:「能弄些冰来吗?」

没多大的功夫铜盆里装满了碎冰被端了进来,霍时英站在床头让小太监往盆里注满凉水,要来一块大方巾,伸手准备放下床幔,福康终於忍不住上来问了一句:「都虞候您这是……」

霍时英不紧不慢的挽着袖子,对福康道:「你们再这么任他烧下去,再有两天就是人醒过来脑子也坏掉了,你想要个脑子有问题的皇帝吗?」

福康认真的看了霍时英良久,霍时英一手端着铜盆闲闲的站着由着他看,其实她倒是巴不得福康能阻止她,顺便把她轰出去,但福康似乎左思右想的衡量够了,就默不吭声的退到了一边还顺便挥手把屋子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

霍时英端着铜盆走动床前,看了福康一眼还是伸手放下了层层的床幔,幔帐笼罩下,床内的光线更加的昏暗,气息的闷热了几分,霍时英放下铜盆,站在那里又凝神看了床上的人一会,然后豁然弯腰一把掀开锦被,三下五除二把床上的人扒了个精光。

霍时英今天干的事够被砍十次头,或者够一百个理由让这个男人把她娶了也或者被浸猪笼,她在心里把自己恨得咬牙切齿,但是却管不住自己的手,粗暴的把男人扒的赤条条用裹着冰块的湿毛巾沿着他的奇经八脉全身上下的狠搓,她一点都没可惜自己的力气,在男人的身上拖出一条条的红痕,抆完前面一盆冰水全部化开,又叫人换来一盆,再次毫不客气的把人翻了一面,把人摆成一个大字型,一点都不惜力气的又是一顿狠搓,直到趴在那里的人浑身都红透了,有的地方皮肤油皮都被蹭破了,泛出一点点的血点子。

霍时英出了一身大汗,直起腰长出一口气,又把人翻了过来,然后她就对上了一对晶亮的眼睛,皇帝醒了,霍时英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

他冷冷清清的看着她,霍时英的眼神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眼睛里,她和他对视片刻,挪开目光,又继续顺着他的颈窝腋下一路抆下去,他的目光胶着在她身上,赤条条的躺在她面前,一丛火从霍时英的心里一直烧到全身,手来到他肚脐以下忽然走不动了,她停顿了一下,豁然直起身,背过身去把手巾往盆里一扔,溅起一阵水花,挑帘大步走了出去。

厚重的床幔外面除了站着福康长公主也站在那里,她脸上混合着一种惊讶和傻掉了表情,霍时英走到她跟一边慢慢的放下衣袖一边冷淡的道:「皇上醒了,一会多给他喝些水,要是下午或者晚上再烧起来还照着这法子给他抆洗就行了。」

「哦。」长公主张着嘴应了一声,眼睛已经往床上看去,霍时英看了她一眼道:「我走了。」

长公主已经顾不上霍时英了,应了一声带着人就朝床里走去。

霍时英一脚踏出屋子,长长出了一口气,懒得再去管身后混乱的局面,大踏步逃一样的离开了交泰殿。

霍时英转日进宫当值的时候被叫进了交泰殿,皇帝已经大好,只是盘坐在榻上披着外衣,端着药碗的样子不像是个见外臣的样子。

霍时英进去跪见以后,皇帝从药碗里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说了一句:「昨日多谢你了。」

霍时英站在当地弯腰埋头道:「不敢。」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喝了药,又漱了口,然后就批起了折子,也不再理她,晾着霍时英站在那里就跟罚站一样。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喝了药,又漱了口,然后就批起了折子,也不再理她,晾着霍时英站在那里就跟罚站一样。

霍时英觉得皇帝应该对自己的大不敬有些怨气的,就这么罚她站不追究了她倒是挺愿意的。

霍时英站了很久久到她都开始看着自己的脚尖走神。

「霍时英!」忽然的一个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抬起头发现皇上倚在靠枕上不知道看了她多少时候了。

霍时英愣了一会才回道:「臣在。」但是皇帝却不说话了,他看着她似乎那一声只是为了把她的注意力拉回来,他静默无语的看了她一会,忽然眼皮一垂闭上了眼睛,他有话想说但最后还是疲惫的闭上了眼睛。

皇帝整个倚进硕大的靠枕里,连脖子都失去了支撑力,他脑袋向后仰着陷进软绵的棉絮里,初冬黄昏的余晖温柔的洒落在他的眼睑上,他很累,霍时英看得出来,他这样的人或许也就在生病的时候才会让自己的情绪外露一点出来。

屋子里寂静无声,福康和两个执笔太监伺候在一旁,他们都垂头看着地面和刚才霍时英一样,他这辈子连敢和他正视的人都没有几个,霍时英这样想着,眼睛却还是望着那个仰靠着的人。

皇帝靠在那里长久没有动静,就在霍时英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他忽然动了动,慢慢抬起脖子,自己蹭着要从榻上下来,福康听见动静赶紧上去伺候,皇帝一边穿鞋一边吩咐道:「福康,去拿一件棉袄来,我出去走走。」

福康蹲着身子给皇上穿鞋小声的回:「皇上,就要传膳了,要不等用过晚膳再出去吧。」

「无妨,去叫人来吧。」皇帝站在地下说了一句。

「是。」福康应了一声退出去叫人。

不一会几个小太监拿着衣服进来,皇帝走到屏风后面片刻后再转出来时已经一身穿戴整齐,他向门口走去,路过霍时英的时候随口叫了她一声:「你也来。」

太液湖里的荷花又凋落了,岸上的垂柳也是一幅枯败样,离着上一次在这已经一年过去了,霍时英落后皇帝半步的距离,君臣二人几乎是并肩而行。

皇帝一路走着没有说过话,他平时也基本是个寡言的人,外面正是初寒咋冷的天气,他裹着棉披风走的很慢,霍时英知道他特意找自己出来一定是有话要跟她说的,只是不知道他要说什么,她不是很好奇,这种暧昧的局面她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灰意冷。

「行刑当日是你父亲去给裴大人收的屍是吗?」皇帝终於开口,他望着脚下步伐不停问的随意。

霍时英跟在身后埋头回:「是,这几日收敛在府里正在做法式,父亲说过几日要选个好日子再亲自送裴大人回扬州安葬。」

皇帝走在前面沉默一会才开口接道:「裕王是个有情有义的大丈夫,替我给你父亲带个话,就说朕和太后多谢他了。」

「是。」霍时英躬身领命。

皇帝侧过身看了她一眼,又转过身走了出去,霍时英起身跟了上去。

「霍时英。」皇帝又忽然开口:「过个两三年我还要把翰林轩召回朝,你在当日有没有想到。」

在三个月前,整个朝廷中霍时英应该是唯一一个知道翰林轩最后是不会死的人,当日皇帝夜探大理寺诏狱的事情她连霍真都没有告诉,她有三个月的时间观察和思考,从王寿亭熬得像人干一样,不惜豁出身家性命殚精竭虑的要往死里深挖翰林轩,到最后却被皇帝亲自出手逼不得已草草收场,这里面的前因后果她自然能看明白,所以皇帝这样问她也丝毫没有感觉到吃惊,只是垂着头没打算回答。

皇帝回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道:「你是不是看明白了?」霍时英垂着头,用力的闭了一下眼睛,实际上她什么都不想明白。

皇帝的语气格外的温和继续道:「裴世林的牺牲不是为了把翰林轩所代表的从先帝时期就根基深植的势力连根拔起,氏族是整个国家的支柱,怎么能全部推倒他们?他牺牲唯一的作用就是还江淮一片稍微清廉一点的政局好让王寿亭的新政得以推行,新政推行以后王寿亭的声望将达到鼎盛,内阁新老交替跟不上,不久之后满朝就将只听见他一个人的声音,这个时候就只有翰林轩能出来担任制衡的角色,这就是政治的制衡,你是懂的是吗?霍时英?」

皇帝微笑的看着她,霍时英望着远处的一棵枯树沉默不语,实际上皇帝还有一点没说,两三年后翰林轩再回朝廷就不是原来的那个翰林轩了,他现在已经是原来势力集团的一颗弃子,没有几个人能想得到或者敢想他还能回来,因为现如今死的是裴世林而且两三年后太后肯定还健在人世的,两三年后皇帝再把他召回来,他的立场不改变也会被逼的改变,从策略上说这是一招精妙之棋,她也忍不住要喝彩的,而且她也想过如果是她她也会这么干的。

可是皇帝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是为了借她的口安抚霍真?其实她心里明白也不完全是因为这个,霍时英忍不住转过头去看他,他的相貌始终那么出色,永远腰背绷得的紧张,其实那是一种多么孤独寂寞的姿态,他身居高位,他曲高和寡他也……很寂寞,他本应是个冷漠到刀枪不入的人,可是他现在有意无意的把什么都暴露给了她……

霍时英发现自己有点放纵自己想的多了,草草收回目光。

湖边的两个人各怀心事的站了许久,后来霍时英不自觉的放轻声音说:「皇上,回去吧,风大了。」

从那天以后日子又恢复如常,皇帝修养半个月后开始上朝,太后一直住在汤泉宫,说是要等到明年开春后再回来,而皇后是真的一病不起,雍和宫御医来往不断,霍时英恢复每日当值尽忠职守的管好藏书楼的保安事务,再也没有人来传唤过她,日子在她那里平静的过着没再起波澜。

十二月初三,焦阁老的寿辰,霍时英难得请了一天假去贺寿,前一天江南下了一场大雪,一夜之间皇城被白雪覆盖。

霍时英出门的时候裕王府前的整条街到处是扫雪的家丁,他们住的这条街都是些达官贵人,早早的就派了家仆出来扫自家的门前雪,倒是出了大街,街上到处是泥泞一片,来往百姓皆是一脚的稀泥,踩得到处脏污。

因为不是整寿,焦府也没打算大办,连请柬都没发一张,来贺寿人不多,不过是几个走的近的门生故交,霍时英因为出门的早,到了焦府她也是头一个到的。

霍时英是对外宣称的焦阁老的关门弟子,这似乎是个特别的称谓,因为最小所以也理所当然多享受一些疼爱,特权也比别人多一些。

霍时英在焦府历来是可以横冲直闯的,比在自己家还要自由,连焦老爷就是焦阁老的长子都要让着她几分,一路从大门直达内院,连通报都不用。

焦老头今日难得起了个大早,霍时英到了他的院子没找着人,找人打听了才知道老人家七早八早的就到后院的梅园去了。

梅园是焦府后宅的一个四方小院,里面种了一院子的梅花,是个附庸风雅的地方,霍时英在一棵老梅树下找到的人。

老头带了一个小童正在院子里扫雪煮茶,看见霍时英来了还是挺高兴,嘴里说道:「你来的到是时候,第一壶茶刚出来,过来尝尝。」

老梅树下摆着个四方小案,地上一个炭火小炉上面煮着一壶水,正「咕咚咕咚」冒着热气,霍时英坐过去,正是口干,拿起面前的小茶杯一口干了,还觉得不够伸手去拿过老头面前茶壶,茶壶只有巴掌大正宗的宜兴紫砂壶,霍时英对着壶嘴就往嘴里灌,片刻就就喝了个底干。

焦阁老眼珠子瞪得老大,终於忍无可忍抄起手边的一把小扫把劈头盖脸的就往霍时英身上抽了过去,隔着一张案几老爷子打得不方便,宽袍大袖扫的案几上的茶杯倾倒,茶具乱飞,叮叮光光的一阵乱响,霍时英挨了两下,抱着茶壶一跃而起跑到两丈外看着老头「哈哈」的大笑,老头本来收拾的整整齐齐,大清早的带着小童来扫梅花上的落雪煮一壶茶打算找点清幽的意境,结果一瞬间道骨仙风的形象全毁了。

老头气的胡子乱颤,破口大骂:「老子折腾了一早上,就换来你个牛饮牡丹。」老头哆嗦着指霍时英:「你过来,你过来。」霍时英笑嘻嘻的走回去,老头等她坐稳了,小扫把狠抽她的后背,霍时英笑嘻嘻的让他打,跪坐在一旁的小童抿嘴笑,最后老头也觉得没意思,气哼哼的把扫把扔了。

笑闹够了,一老一小都消停的坐好,小童收拾了案几重新冲泡好茶水递给他们,焦阁老从激动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才慢条斯理的问:「入宫这段日子过得可好。」

「不太好。」霍时英小口饮着茶水,答的干脆。

老头撇了她一眼道:「你心思根本没放在上面,当然不好。」

霍时英盘着腿弓着腰,转着手里的茶杯回的痞里痞气:「放在那上面也不一定就好了。」

老头用眼睛横着看她,骂道:「你懂个屁!」停了一下又不解气接着怒斥道:「你家老太爷以为你是个惊涛伟略的人物,谁知道却培养了个市井之徒出来,你的野心呐?你当初沙场拚杀的豪气哪去了?你当初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信念是什么?丢出去喂狗了吗?」

霍时英缩在那里不说话,老头还在教训:「,我以为你这几个月在宫里行走应该学了不少,结果却还是一肚子的狗屁烂帐的自我纠结。」

老头有越说越激动趋势,霍时英终於忍不住顶了一句:「你能不能别一见我就骂个没完啊?」

老头眯着眼睛看她:「那你能不能别让我一看见你就暴躁啊?」

霍时英咂嘴继续顶:「我没让你暴躁啊?」

老头看了她一会,终於不说话了干脆把身子扭到一边看都不看她了,两人的谈话不欢而散。

后来前院来人请老爷子出去见客人,老头收拾收拾就走,也不叫上霍时英,倒是罚她把这一院子的落梅雪都收起来装坛,结果霍时英准备了几车的寿礼来贺寿却连顿寿宴都没吃上反倒是干了一天活。

霍时英从早干到晚收了几大坛的雪水,累得腰酸背疼的,到了晚上老头还算有良心单独准备了一桌酒菜,把她叫了去,也没叫上旁人,就爷两单独对饮。

老头大概应酬了一天火气小了不少,没跟早上似的横眉冷眼的,对霍时英温柔了不少,他平时晚上都吃素,却弄了一桌子鸡鸭鱼肉的好东西,他也不怎么吃倒是大多数时候默不吭声的看着霍时英狼吞虎咽的,目光和蔼弄得霍时英又愧疚了起来。

吃完饭,爷两对坐着饮茶,霍时英因为心里有点愧疚没再顶撞老爷子,老头也反过来嘱咐她没事的时候还是要多看些书,不说做什么大学问至少要修身养性,一时倒也气氛良好,霍时英也就在这老人面前才能放松片刻,一时又腻味着不想走了,老头也不赶她,一直听着老头絮絮叨叨的到半夜,后来老头实在是精神不济,说着说着都哈欠连天的了就那样也没舍得赶霍时英,霍时英也实在是不好意思再赖着了,这才起身告辞了。

从焦府出来已是三更天,各行早已歇业,街上空无人烟,霍时英坐的马车走在大街上回声格外的空旷,拐下十里长街,进入裕王府前的夹道,此处具是深宅大院,道路更见幽暗,唯有马车两旁挂着的裕王府的灯笼照亮一点方圆之地,这样幽暗的夹道上忽然一声马匹的惊嘶,格外让人胆寒,马车骤然一停,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霍时英豁然睁开眼,夜半惊马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她看向怀安,抬抬下巴道:「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怀安久去不回,外面的争执纠缠之声却越来越近,霍时英仔细听了一会,终於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马车前面怀安正跟一个人纠缠,霍时英提高声音喝问了一句:「怎么回事?」

正被怀安推挤的一个人影朝这边看了过来,忽然发疯一般推开怀安,扑到霍时英脚下大呼:「大人救命啊!」

霍时英头疼的看着趴在脚边十五六岁的少年,抬头问怀安:「怎么回事?」

不等怀安开口,地上的少年忽然一把抓住霍时英的脚,抬起头,双目通红,一脸焦急而悲凄:「请大人救救我家公子吧!」

折腾了半天霍时英才算是听明白,原来这少年的公子病倒在离这里不远的后巷里,这深更半夜无人无医的眼看就要死了。

这事一看就蹊跷,这附近都是深宅大户,正经是这里人家的公子又怎会要病死街头,这人的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本来不寻常,但单看他的样子又不像是装出来的,霍时英站在那里又多看了地上的人两眼,最后还是说:「你家公子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地上的少年见终於遇见了救星,一下子就从地上爬起来摸了一把眼泪道:「多谢大人,请大人跟我来。」

霍时英迈步出去,怀安上前两步欲言又止,霍时英看了他一眼道:「无妨。」跟着少年走了出去。

那是一条背着主街的暗巷,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后门,路边果然有一个人躺在那里,远远就看见这人身下躺的是一块卸下来的门板,全身从头到脚盖着一块青布像是个死人一样被停屍在那里,霍时英走近去,居高临下的看着那人,可闻青布下微弱的呼吸声,门板的边缘往下滴答着血迹,可见不是生病了是受伤了。

「大……大人。」少年已经看出霍时英是个女人,叫的犹犹豫豫,霍时英看了他一眼,蹲下身子轻轻佻起盖在那人头上的青布,怀安打着灯笼照过来,看清那人的瞬间霍时英呼吸骤停。

「周展!」两个字咬在嘴里没有吐出来,从第一次听见他的那一声亮相她就知道她的命中会有一劫,她不急不躁,安稳的等着,终於,他们以这种形式相遇。

周展的身上只意意思思的套着一身里衣,而且破烂不堪,从脖子往下浑身布满鞭伤和各种钝器的伤口,但致命的伤口却是在两股之间,那里泊泊的流着鲜血,一条里裤被浸泡在血水里,这些都不是好来的伤口,以霍时英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是被人虐伤所致。

「大人。」

少年忽然扑通一声给霍时英跪下,霍时英扭头看了他一眼,少年哀弱恳求的看着她:「救命!」他含着眼泪如是跟她说。

霍时英没有应他,又看了周展一眼,放下捻在手里青布,然后的站起来,她平静的站在那里,半个身体隐没在阴影里,脸上毫无表情,少年绝望而又期盼的看着她。

「郡主。」怀安犹豫的叫她:「再耽误府里怕就要出来寻我们了。」怀安这样跟她说,他在提醒她这种事沾不得。

而怀安说完以后,霍时英忽然动了,她快速的解下自己的披风,弯腰盖在周展身上然后起身吩咐怀安:「你们两个把他抬到车上,坐我的车先回府,你让周通给他安排个住处,让府里的大夫先给他疗伤,就说是我吩咐的。」

少年跪在地上给霍时英磕头,脑袋撞在地上「咚咚」响,霍时英没理他,接过怀安手里的灯笼给他们照路。

两个都是少年人,吃力的把人抬到车前,车夫又帮忙把人弄到了车上,车里横躺着一个又钻进去了两个,地方也不多富裕了,霍时英站在车门边不上去,怀安转过身来问她:「郡主你呐?」

霍时英说:「你们先走,我自己走回去。」

怀安犹犹豫豫的看着车里躺着的人想说什么,她却不给他机会直接把门关上了。

霍时英招呼了车夫一声,车夫赶着车走了,她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黑暗里,很久之后才提着灯笼慢慢的走了出去,一盏灯笼亮在暗夜里,她往裕王府的方向慢慢走着,步伐格外的缓慢。

周通终是带着人在半路迎了来,估计怀安一回去已经折腾起了半个王府,看着周通一脸焦急又无奈的神色霍时英有点挠头。

周通估计想说什么,不过最后还是憋住了什么也没说,带着一帮家丁前呼后拥的把她迎回了府,进了大门,霍时英一句都没问周展,直接回了自己的院子,周通到这时候脸上才好看了一点,到了院子门口他跟霍时英道:「人我已经安排好了,府里的大夫正给看着。」

「哦。」霍时英一脚踏在院子门口随口应了一声。

周通又弯腰问道:「郡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霍时英回头看他莫名其妙的问:「你不是都安排了吗?」

周通抬着眼皮瞄了她一眼,霍时英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他又把脑袋低了下去道:「那郡主早些歇息吧,我这就再去看看。」

「嗯。」霍时英不咸不淡的应了他一声,周通转身走了,怀秀从里面迎了出来,霍时英站在院门口又看了周通走的方向才转身进了院子。

一夜无事,第二日霍时英照常起来洗漱完去给长辈请安,没想到府里非常诡异的一切平静如常,没一个人问她昨天晚上弄回来一个人的事,搞得霍时英准备好了了一晚上的说辞都没地方用的上。

等到中午霍时英换了衣服准备进宫周通却又来了,他站在厅里一五一十的跟霍时英汇报:「那人名叫周展是得月楼唱武生的,跟着他的是他的小师弟,叫德生,昨晚上应天府尹家的二公子办堂会,您遇见他们那地方就是府尹家的后门。」

霍时英正在往腰上挂佩刀,回头问了周通一句:「应天府尹家的二公子?」

「是。」周通埋头应。

霍时英挂上刀问他:「有什么来头吗?」

周通弓着腰站在一旁回:「倒是没有什么大的来头,他今年二十有二,已经娶妻,没有功名,也没有什么正经差事,上面有个兄长倒是在户部任侍郎,因为是小儿子听说平时很得家中夫人的宠爱,传言行事颇有些荒唐。」

「嗯。」霍时英心下了然,上有掌握权柄的父亲和能干的兄长,下有后院妇人的溺爱,是个下作纨裤罢了。她拔腿往外走,随口的吩咐周通:「他人要是醒了,暂时不能挪动的话就先让他在府里养着吧,等过几天能走动了通知得月楼来把人领走。」

霍时英留下这么一句话就起身走了,周通站在原地暗暗松了一口气,眼看着她出了院子走远了,才挪步往霍真那里去回话。

三天以后周展走了,据说得月楼没来接,那个叫德生的少年雇了一顶轿子他们是自己走的,霍时英从头到尾都没去看过一眼,怀安拿着当日霍时英盖在他身上的披风来覆命,什么话都没有,既没说来拜谢,也没留下什么感谢的话,就连那披风也是原来的样子,边角上还留着一滩血迹,什么样到他身上的又什么样送回来了。

霍时英拿着披风看了许久,心下对那人到生出一些好感来,她随手把披风扔给怀秀去处理就再没过问这件事,如此照常的过了半月年关将近,王府里各种杂事忙乱起来,霍时英每日照常入宫当值,出宫回家,家里几个主子绷了几天都暗暗松了口气。

十二月二十一,周展离开裕王府半个月了无音信,二十一这天得月楼挂出牌子周展这天重新登台,霍时英这天从交泰殿换岗下来,换了腰牌,酉时出宫,只带了怀安一人去了得月楼。

正是夜幕拉开,华灯初上之时,得月楼里锣鼓喧天,人声鼎沸,戏台上得月楼的台柱林幼棠正唱的热闹戏台下满堂喝彩。

霍时英进了自己的包间,要了一壶茶水,耐心的等着,周展不是什么名角,他的戏还要往后靠。

林幼棠依依呀呀的长了大半个时辰,霍时英实在听不懂他唱的什么,茶水倒是喝了大半壶,终於等他唱完拖着长裙袅袅而去,台下响起巨大的轰鸣,后台的锣鼓再次喧天的响起,下一幕戏终於响起。

林幼棠下去以后应是周展的武戏,按道理林幼棠从下场门出去,他就应该从上场门里出来了,但是开场的锣鼓都响了两次了上场门那里挂着两个大大出将门还是人影空空,就连霍时英这种外行的外行都看出了不对劲来,下面大堂里的人群喝起了倒彩,乱哄哄的要出事的样子。

霍时英望着空荡荡的台子,端起茶碗来凑到嘴边,骤然间高昂的胡琴声豁然响起,几个婉转间林幼棠再次登台,还是刚才的扮相,他是救场的,霍时英一口凉茶含在嘴里,周展出事了。

三楼的包间是贵人踏足之地,没有什么人敢在这里大呼小叫,而那个叫德生的少年一路慌乱的闯进来再次扑到在霍时英的脚下,连喊得话都是一模一样的:「大人,救命啊!」

霍时英垂着眼皮看脚下的少年,脸上纹风不动,慢条斯理的把茶碗里的冷茶喝了个干净才站起来理了理衣袖,从他手里抽出自己脚道:「带路吧。」

三楼有楼梯直达下面的后台,下了楼梯,有一条狭窄的通道,黑黝黝的通道里忽然窜出一个人来,那人有个油光的脑门,头上没剩几根头发,一张圆胖脸似乎什么时候都在笑着的样子,就算他现在都要哭了,那样子也跟在笑一样,他哈腰站在那,要拦着霍时英的意思,一脸苦哈哈的道:「这是怎么说的,惊动了大人,大人赎罪。」

霍时英正眼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那人一愣,抬着眼皮只敢虚瞟一下她道:「小人知道。」

霍时英点头:「你知道就好,带路!」

后台里没有想像的混乱局面,戏子们在镜子面前上装,卸妆,还有人在互相帮忙,看见霍时英他们进去都停下动作看了两眼,但都没有什么表情,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脂粉味和劣质的熏香味道,一间不大的屋子几乎一眼就看完了全景,屋子的西南角供着关二爷的画像,那熏香的味道就是从那里传来的。

关二爷的画像下面有一张供桌,供桌旁摆着两张太师椅,霍时英被那个头上没几根毛的人请过去坐下。

这间后台看上去表面平静其实乱的不是这里,就在离着霍时英身侧不远的地方有一道门,用一道灰扑扑的布帘遮着,扑打和嘶吼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来。

有人上来上茶,霍时英看了一眼立在旁边哈着腰的男人问道:「你是班主?」

男人弓着腰:「小的是班主。」

霍时英不再说话,她看着那班主,又似乎不是在看他,手指敲着椅子的扶手,眼底一抹沉思,帘子后面动静见大,有人在里面无声的厮打,有桌椅板凳翻到的声音,偶尔几声闷在嗓子里的闷哼,班主满脸的汗虚瞟一眼霍时英又扭头看帘子,左右焦躁的如热锅上的蚂蚁,德生站在怀安身后,两手绞的发白。

忽然两声清脆的巴掌声隔帘传来,一个男人阴毒的声音传出:「周展你长脸了是吧?在裕王府住了两天以为自己得势了是吧,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下九流的戏子,戏子!知不知道,指望着人家郡主看上你了,做梦吧,老子玩你是看得起你,就是玩死你也是你你上辈子积德了!」

霍时英扭头看着帘子,敲在扶手上手指敲击的节奏缓缓慢了下来,然后她缓缓的站了起来,怀安忽然上前两步拦住她:「郡主,莫要脏了您的手,小的去。」

霍时英看着怀安忽然就笑了,她对怀安的反应还是非常满意的,她笑着摸了摸他的头道:「一边看着,今天让你看看你家郡主也耍一把横。」

霍时英走到帘子跟前顿了顿,然后撩开帘子从容的走了进去,她明知里面是个陷阱还是一脚踏了进去。

一帘之隔的屋子里面,灯光昏暗,桌子板凳、戏服道具倒了一地,周展被人扒了裤子按在一张化妆台上,霍时英进去的瞬间他羞愤又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霍时英站在门口看着,她觉得就冲着他脸上那份真实的绝望她一脚踏进来也算是值了,压在周展身上的人明显愣了一下,他可能没想到真有人敢闯进来,用了点时间才收住脸上狰狞的表情。

那人其实长得不错,五官挺秀气,人很瘦,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一双狭长的眼睛下两团青黑,整个看起来人气质不好,给人一种阴柔阴毒的感觉,他吊儿郎当的从周展身上下来,一边大刺刺的提裤子一边阴阳怪气的朝霍时英道:「呦,这是谁家的大姑娘还是小媳妇啊,骚得跑到戏园子里来抢男人了?」

霍时英闲闲的站着,眼神清冷冷清清的从上到下的看他,看的那人系腰带的手平白就有分慌乱,他草草系上腰带又理了理衣服下摆才抬起眼睛对上霍时英人模人样的问:「都虞候,有何赐教?」

霍时英往屋子里走了两步,到了那人跟前默不吭声的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才开口道:「顾二郎,对你这种人我一般好话只说一遍,所以你务必听好了,你,现在,马上从这里出去,多说一个字我把你的牙全都敲掉。」

霍时英用一种极其轻蔑的彷佛看一团狗屎一样的眼神看着他,顾二郎的脸上瞬间扭曲,眼里里瞳孔暴怒的骤然一缩:「你……」他半个字还没吐完,霍时英一巴掌抽了过去,这可不是他们那种街头流氓的打架架势,顾二郎被抽的飞了出去,半边身子撞在墙上,人像被抽掉骨头一样软软的掉到地上,当场就昏死了过去,血糊了半张脸,一嘴牙掉了一地。

霍时英看都没看他一眼,转头看向傻了一样的周展,这是霍时英第一次清楚的看清这个人,他长得真是很一般,唯一有点特色的应该是他看起来非常男人,四方国字脸,很高,皮肤黝黑,身上还有一点带着泥土气息的憨厚气质。

霍时英走过去,他身上只得一件长袍,裤子被扔在地上,两条健美的大腿光在长袍下面,霍时英把裤子捡起来递给他的时候,他浑身僵硬而又不受控制的颤抖着,他羞愤於如此暴露在霍时英面前,但又无从逃避,只有死死的闭上眼睛,一脸被逼到绝境的无奈和绝望。

霍时英把裤子放到他手边的台子上,然后转过身去道:「你把衣服穿上出来,我……带你离开这里。」

霍时英撩了帘子出去,班主诚恐诚惶的看着她,霍时英走回刚才坐的位置,端起冷掉的茶水喝了一口才看向那班主道:「周展在这里闹成这样子,他再留在这里也是给你招祸你说是不是?」

那人一头的冷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高呼着道:「我们也是讨一口饭吃,求大人给小的留条活路。」

霍时英坐在那里声色不动,半晌觉得差不多了才开口:「我今日把他带走,赎人的银子明天给你送来可好?」她和声乐气的冲下面的人道。

班主把脑袋磕的咚咚响:「不敢,不敢要大人的银子,周公子的身契小的这就拿来。」

霍时英把茶碗放回桌上才出声道:「那倒不必,我也不仗势欺人,你仔细算好帐,明日我再派下人过来取,人我今天先带走。」

班主头点地直说:「是,是就按大人说的。」

霍时英停了一下又道:「至於里头躺着的那个想必你也知道他的身份,他若追究起来你只管往我身上推就是了。」

班主等的就是她这句话,连忙直呼:「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霍时英不想再在这里多废话,看向门帘,周展这时候也走了出来,他的神色已经平静不少,脸上木木的。

霍时英看他一眼,起身准备往外走,周展忽然出声叫住她:「大人!」

霍时英回头,侧过身,周展直直的看着她道:「大人,我还能带一个人走吗?」霍时英找到缩在怀安身后那个叫德生的少年,又看了周展一眼点点头。

周展微微点下头:「多谢。」

「嗯。」霍时英站在原地看着他应了一声。

周展再次开口:「我在这里多年有些身外物,大人可否容我去收拾收拾。」

周展笔直的站在原地,他的瞳仁在这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晶莹的光泽,他的眼里有一种东西,而且霍时英发现直到现在他一再向她提出要求他的腰背都是挺的直挺挺的站在她跟前,而且目光始终直视着她,她终於感兴趣的转过身直视着这个人,然后她微微笑了一下道:「去吧,我在这等你。」

周展带着德生出去了,霍时英一直坐在关二爷的画像下面喝着冷茶耐心的等他,班主在她旁边坐立不安,时不时恐惧的看两眼门帘彷佛里面关着一个魔鬼。

周展很快就回来了,他和德生手里一人拿着一个不大的包裹,这就是他们半生所有的家当看着有些凄凉,周展神情还算平静德生却是一脸掩饰不住的喜悦。

霍时英起身而去,周展自动的跟在她身后,班主恭送他们出门,一脚跨出得月楼的后门,前面是漆黑的暗巷,天上挂着一轮明月,霍时英走出去回头,周展迈出门槛的一刻微有停顿,最后很大的一步迈了出了,没有回头,他的身后锣鼓喧天中,林幼棠拖着优美高亢的唱腔唱了个满堂彩,霍时英看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是否这就已经逃出生天!

幽暗的街头站着四个人,三个人都看着霍时英等着她拿主意,霍时英这辈子没干过包娼养面首的事,里面的套路不太清楚,虽然没什么好惧怕的但多少还是有点心里没底。

她站在街头想了片刻,用商量的语气对周展道:「今日天色已晚,我让怀安给你们找家客栈先住下,等明日找了房子再安顿你们可好?」

周展从暗处迈出两步,站在霍时英的身前,半弯着腰道:「凭郡主安排。」

霍时英看着他点点头,转身对怀安吩咐了几句就打发他们走了,看着怀安领着二人消失走远她也转身融入了无边的夜色之中。

霍时英深夜回府,没有惊动旁人,洗漱完后打发了怀秀一干人,坐在在灯下等怀安,怀安三更过后才回来覆命,身上带着一身露水,介乎於成年和少年的一张脸上带着点不苟言笑的深沉,霍时英有意无意的调教了他大半年,对他的沉稳还是有着几分满意的。

怀安在灯下躬身对霍时英回话:「小的把周公子安排在了城东的悦来客栈,我亲在去要的房,他们从后门进去的,应该没人看见。」

「嗯。」霍时英随口应了,起身往书架走去,她不太在意怀安怎么安排的周展,反正这种事是藏不住的。

霍时英从书架里拿出一本书,从书页里抽出两张银票回来又递给怀安道:「明日去银庄取一笔银子出来,先去把他们两人的身契赎出来,然后再给他们找个合适的房子让他们去住下,房子不要找太张扬的地方,只要干净能住人就行,不拘多少银子,只要快,明天务必要把他们安顿好行不行?」

「行!」怀安接过银票用力的点头保证,一句多余的话都没问,霍时英很满意,点点头打发他去了。

怀安走后,霍时英起身吹灭了油灯,回房躺进了黑暗里,暗夜中她望着帐顶,更深夜重她长长叹出一口气,翻了一个身闭眼睡去。

翌日清早霍时英起床,在院子里打了一套拳,洗漱完去请安,在王妃院子里和霍真王妃吃了早饭,回到前院,府里平静如常。

快到午时,怀秀给霍时英更衣准备入宫,霍真忽然来了,霍时英挂好佩刀从里间出来看见霍真一身常服坐在厅里眼神暗了一下。

霍真一只手搭在案几上,手指急速的弹着桌面,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从他急速的节奏可以看出他现在很焦躁。

父女两的目光在空中一撞,霍真张了一下嘴,憋着什么难言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霍时英却从容的近乎冷淡的把眼睛挪了开去,她的从容让霍真的眉头一皱似乎让他更加的难以开口。

霍时英整理着衣袖走过去在他面前站住问道:「有事?」霍真半天没吭声,霍时英也不急稳稳的站在那里。

「你在昌盛票号存的银子,今个一大早出了一笔一千两的款项?」憋了半天霍真终於开口。

霍时英一点都没吃惊,她钱的来处霍真全知道,和羌族休战以后,两国的边贸再开,当初为了给她手底下阵亡的那批将士兑换那批银票,冯挣给霍时英介绍了一个人,这人原是个皮货商人,霍时英靠着霍家在凉州根深蒂固的关系和这人搭伙做起了生意,粮油,皮货,丝绸除了私盐不敢贩以外什么都做,她这边的账房还是霍真拨给她的人,霍时英大笔的动用银钱银庄肯定要通知账房,霍真第一时间就知道也难免。

「你到底想干什么?」霍真无奈又恼火的问她。

霍时英居高临下的看着皱眉恼怒的霍真,然后她在他面前蹲□去,伸手握住他放在膝盖上一只手,她叹了口气,望着他的眼睛,语气里露出疲惫:「爹,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霍真闭眼不愿与她对视,再睁开眼睛人已经平静了不少,他难得无奈而又语重心长的跟霍时英说:「你要知道,你爹当初我就是再荒唐也没干出过包娼养妓,弄出个外宅的事情来过,时英你还要不要你的名声了?」

霍时英没有退缩的望着他,说的也是无比的真挚:「爹,你现在平安的退下来了,二哥治家严谨,宜哥儿资质平庸,霍家韬光养晦至少可保三代人的平安富贵,霍家其实已经不需要我了,爹你何不就此放我走?」

霍真叹气:「你以为我就没为你谋划吗?当爹的总想把最好的给你,你知不知道?」

霍时英轻轻的摇头站起来:「我不需要你的谋划,爹你知不知道,我这二十多年觉得最舒服的是什么时候吗?就是每次打仗后不管是要累死了,还是要疼死了,第二天睁眼后能跑到嘉定关的卢家面馆吃一碗他家油泼面的时候,我不喜欢朝堂谋算,我也不喜欢花前月下,我只喜欢柴米油盐。」

霍时英觉得她说的已经足够多了,言尽於此,慢慢后退两步离开霍真,最后转身而去,留下霍真一人独坐厅中,望着她的背影爱不得恨不得,大声叹息。

今天是大朝会,霍时英午时去御书房外换岗的时候皇帝已经回来了,上一班换下来的侍卫脸上不太轻松,看见来换岗的集体都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不用想也知道今个御书房里气氛不大好。

霍时英笔直的站在门口,右手在袖子里抠手指玩,眼睛看着自己胸前的第三个排扣,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或者期待的情绪。

终於里面掐好时间一样传出一个很大的声音:「霍时英来了没有,来了就让她滚进来。」

霍时英当然不能真的滚进去,福康出来领着她好好的走了进去,福康脸上平静的没有表情,但走动间身子离她远远的透着冷漠。

霍时英在御案下跪下,行参拜之礼,上面半天没有动静,但她的耳朵太好听出座上之人的呼吸比平时急促而且沉重。

「霍时英,你大胆!」很久以后上面终於传来一个压抑过后的声音。

霍时英垂头不语,忽然一堆东西从天而降,砸在她身边一阵辟里啪啦的响,她跪着捡起一本看了看,是御史台参她的折子,她的嘴角扯了扯,心想这动作可够快的。

皇帝走下来站在她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只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吗?他们正愁抓不到把柄,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怎么就敢……」

霍时英直挺挺的跪着,忽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平静无波,一点应该难堪焦急的情绪都没有,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直愣愣的看着她。

霍时英先把目光挪开,像刚才一样把头垂了下去,皇帝慢慢的收回眼神,他缓缓的走到矮榻上坐下,望着霍时英的眼神有些难以置信:「霍时英。」他含糊的喊出她的名字,竟然是失魂落魄的恍惚。

霍时英跪着不动,后来皇帝起身走了,背影有些踉跄仓促的逃避之意。霍时英扭头看了一眼,心里有点难过,他们之间终於图穷匕首见,他知道了她不是幼稚的正义感作祟,莽撞的闯进别人的圈套,她只是执意要逃!

霍时英一直在御书房跪倒掌灯的时候,最后福康亲自来传话解了她的禁制,当晚一夜无事,第二天她进宫以后圣旨就来了,她被罚俸半年,被贬到禁卫军的西山大营练新兵去了。

这种私德有亏的事情放在一个普通的官员身上,被参被贬他的政治前途也就完了,皇帝也并没有袒护她。

霍时英在侍卫营接的旨,连去面圣谢恩的机会都没有,福康带着人宣完旨就走了,从头到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她收拾东西走出侍卫营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往交泰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心里有没有解脱的轻松,反而点难受也有点惆怅,但不是很严重,至少不影响她的思考和行为,很冷静的办好了交接手续,换下侍卫服,往宫门走去。

通往大正殿要路过风雨桥,桥下水波荡漾,桥上烟雨迷蒙,霍时英知道早晚有一天她要与皇后坦荡的对面一回,却没想到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她已经是这样一番日薄西山的光景。

皇后半坐半躺的靠在一张巨大的抬椅里,头上支着华盖,身上盖着雪白的兽皮,桥面湿滑霍时英一步步的走过去。

「我就知道,你不会去找我告别的。」皇后的身后垫着很大的一块棉垫子,支撑着她的半个身体和脖子,她气虚的厉害,一句话说的气喘吁吁,她虚虚的用尽了最后一点精力看着她。

霍时英站在她的仪仗跟前,望着这个虚弱到了极点的女人,她记得她从不让她在她面前下跪,这个拥有天下最尊贵身份的女人,给过她最大的礼遇。

霍时英站在她面前身姿如松石般挺立,蒙蒙的细雨为她面孔笼上一层水雾,皇后向她伸出一只手:「你过来。」她艰难的说。

霍时英走过去握住她手,她们的手一样的冰冷,皇后笑笑的说:「我是真羡慕你,如果有来生我也想像你一样活一回。」

霍时英干干的说:「你都知道了?」

皇后莞尔一笑:「中秋那一回我听过那武生唱戏,他配不上你,时英。」

霍时英扯了扯嘴角没有接话,皇后侧着头看着她又道:「你怎么那么狠心?你我这一别,怕此生就再无相会之日了,我一直在雍和宫等你,却等来你就要出宫的消息,只好亲自来截你了。」

霍时英把她的手塞回兽皮下面:「我无以回报您的厚谊,心生愧意不敢去见您。」

皇后望着她淡淡的笑,口气码定:「你会回报我的。」

霍时英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皇后扭头看着烟气弥漫的湖面平镜的道:「承嗣性子暴虐,怕将来不是个好的储君人选,我只望他能安稳的活一生,好好的做人,不要走了歪路就好。」

「既知他是如此性子又怎么不从小好好拘束,反倒放纵成这般模样。」霍时英从口里说出这句话,带着寒冷苛责之意。

皇后看了她一眼,垂下眼帘道:「你不懂一个做母亲的心,我若身体强壮,又怎会如此溺爱他,但我又有多少日子好陪他,只想让他事事顺心罢了,时英你以后替我好好管教他,我信你。」

皇后带着希翼的目光看着她,霍时英静静的与她对视,她有片刻的不忍和犹豫,但最后还是清醒的退后两步道:「娘娘托付错人了,时英做没有那个资格。」她冰冷的拒绝了这个命如飘絮的女人。

皇后却是不以为意,只看着霍时英的脸意味深长的笑了一下,这一笑让她又变回了一个精明算计的女人,她的那一笑把霍时英心里那点同情和悲哀一扫而空,她们之间僵硬的沉默了一会,后来皇后冷冷清清的问她:「时英你这就要去了吗?」

霍时英躬身道:「是的。」

皇后静静的看了她片刻,挥了挥手:「我累了,你去吧。」

霍时英再次躬身行礼,转身而去,皇后看她弯腰看她毫不拖泥带水的转身而去,冷漠而从容,她背对着她侧耳倾听着她渐渐远去的脚步声:「时英!」她忽然微弱的开口唤她。霍时英停了脚步,站在原地。

「好走!」皇后低声的说,霍时英僵立片刻缓缓转身跪下,朝着她的銮驾行了一个跪拜大礼,起身后转头大步而去。

皇后侧头静静的听着,很久后她低低的轻语:「霍时英,与你相识三生有幸。」她的喃喃低语中霍时英的身影消失在蒙蒙细雨中,彷佛是在说给自己听。

霍时英把顾二郎的满嘴牙都打掉了,第二天人家把她告上了公堂,但他自己的老子就是应天府尹,没道理自己家的人审自己家人的,最后应天府尹顾大人把案子转给了大理寺。

这中间耽误了几天,霍时英被降职贬到禁卫军的西山大营的圣旨就下来了,大理寺过了一次堂,霍时英人都没到场,霍家赔给顾家一笔银子,案子就了结了,当然这里面霍家没少了曲曲折折的运作,关键也是皇帝的圣旨下的太快,没给有心要把这件事情闹大的人机会。

霍时英在年前去了西山大营,临走之前她去了一趟安顿周展的房子,怀安给找的房子在城东,是个一进的院子,很巧的是离着唐世章的房子也没多远。

霍时英去的时候是下午,来开门的是德生,看见门口站的霍时英两腿一软就跪倒地上,战战兢兢的口呼:「大,大人。」

霍时英被他的惊惧弄的一愣,缓了一缓才道:「你起来说话。」

德生站起来畏畏缩缩的站在那里,脑袋都低到胸口上了,像只被惊吓到的老鼠一般,德生估计平日里被欺压的怕了,也没见过什么世面,霍时英对他这种无缘无故的畏惧也有些不知道怎么应对,只好问他:「你师兄呐?」

德生压着脑袋往里指了指,周展这时侯也正好从一扇门里出来,他穿着一身灰褐色的短襟长裤,脚上一双千层底的黑帮布鞋,整个人灰扑扑的像个街头讨生活的力工,一边往外走一边还用一块布巾在抆着手,两只手上红艳艳的一片不知道粘着什么东西。

周展走过来弯腰低头道:「大人,您来了。」

「啊。」霍时英上下看了他一眼应道。

周展把霍时英往堂屋里面让,霍时英走着随口问了他一句:「你干什么呐?」

周展走在她是身后,弯着腰低着头,他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让大人见笑了,小的正在腌咸菜。」

「哦?」霍时英好奇的回头看他:「带我去看看?」

周展把霍时英带到厨房,果然地上摆着几口坛子,空气里飘着一股甜酸味,一口敞着的坛子里浮着一层红彤彤的汤水。

从厨房出来,霍时英在院子里左右看了看,院子不大地上扫的很干净,墙角处一棵秃了枝桠的老树,厨房的墙根下放着一口水缸,上面盖着一层竹帘,屋檐下还挂着一串风干的腊鸡和腊鱼。

霍时英不动声色的进了堂屋,这屋子有点西晒,下午的光景屋里到比较亮堂,屋里摆设简陋但被收拾的干净,几案和椅子都被抆得窍尘不染,霍时英被请到上首的太师椅上坐下,德生又来上了茶,周展一直站在一旁,弯腰低头的看着地面,一幅随时等着被吩咐的样子。

霍时英撑着下巴看着他琢磨了一会,然后道:「你坐吧。」

「是。」周展弯着的腰又矮下去几分,才在下首坐下。

霍时英坐在上边半天没说话,周展也低头闷不吭声,霍时英看他半晌见实在是等不来什么话,就从怀里拿出那两张卖身契道:「这是你和德生的身契,你收好。」

周展终於抬头,他惊疑不定的看着霍时英,霍时英道:「是去是留你可以自便,若想留在京城,过两日我就让怀安把这宅子过户给你,若想回乡,我也让怀安给你送银两盘缠来。」

「大人。」周展目光复杂的看着她。

霍时英又道:「实不相瞒,我其实听不懂戏,当日偶然听见你唱腔中含有逃意。后来既然有牵扯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富贵繁华之中自有藏污纳垢之处,你今日既得脱身,就好好的过清白的日子去吧。」

周展起身参拜跪地:「大人再生之恩,在下……在下铭感五内。」

周展跪拜不起,激动的哽咽,霍时英却站了起来,不愿受他一拜,她站到一旁去开口冷淡的道:「周展,我不需要你的感恩戴德,今后你能清白的过活,就是不枉我当日能听懂你唱腔的缘分,你起来吧。」

周展终於从地上站了起来,但他还是塌着腰,低眉垂眼面模糊的站在那里,霍时英多看了他两眼,觉得这个人原本不应该是这个模样,他应该是个腰杆挺直的憨厚而又知足的汉子。

霍时英最终什么也没再说,抬脚走了出去,怀安听着她的足音打帘把她迎了出去,周展和德生一直把她送到院门口,开门之际周展忽然在后面叫她:「大人!」

霍时英回头,周展在瞬间挺直了腰杆目光坚定的看着她,他说:「大人我不走,我想大人留着我总有用的着的时候。」

霍时英看着他,目光沉沉,很久她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周展和唐世章住在一条巷子里,霍时英去的时候,他刚午睡起来,人还没怎么清醒握着本书就出来见客。

师生二人在内堂里坐下,霍时英见他眼睛里还糊着眼屎,忍不住打趣他道:「老师这是和谁去神游去了,怎地如此好睡?」

唐世章这时候才发现手里攥着一本书,没好气的往桌子上一扔道:「嗨!我这是头悬梁锥刺股去了,昨日三更才睡,还好睡呐?」

霍时英望着摊在桌上的论语笑道:「老师这是打算要干什么?」

唐世章捧起茶碗瞟了她一眼道:「你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明年就是大比之年了,王寿亭非要我搏个功名在身。」

霍时英借着茶碗挡住瞬间收起的笑容,王寿亭终於也要往朝中安插自己的势力了,她看着唐世章颓废又掩饰不住眼角眉梢的跃跃欲试之情,心里一阵黯然。

唐世章放下茶碗也打趣她道:「王爷揍你没有?」

霍时英笑着应道:「他懒得揍我,现在天天躲着我,也不给个好脸色。」

唐世章拨着茶叶末子,轻描淡写的笑道:「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想拘着你,非要把你逼得跳墙跑了,他们就安生了。」

霍时英但笑不语,唐世章早年是个游方居士,喜好自由这点两人倒有些共通之处。

他们师生二人这些年越发处的像朋友一般随意,霍时英在唐世章那里叨扰了一顿晚饭,深夜才回到王府,转天一大早就去二百里外的西山大营报道去了。

霍时英这次被连降两级发配到一个偏僻之极的山坳坳里去带新兵,她是年前赶去上任的新兵却要开春以后才来,军营里只剩下二十几个杂役冷清异常,本来她可以留在京城里过了年再来却被霍真早早的赶了过来,也是让她避祸的意思。

霍时英只随身来了一个怀安过来,住在三间潮的生虫的房子里过了一个年,到了初三王府里才派人送来一车年货和一应生活用具,霍真也顺便带了一句话来,告诉她官司已经了结了,让她老老实实的在那待着。

霍时英把吃的都分给那些杂役,让怀安把用的都收拾了,自己围上斗篷出去溜躂去了,此处四面环山,五十里外才有人家,清净而避世,山上林木茂盛,有很多不过冬的活物,有时霍时英随手打来拿回去给杂役们打牙祭。

在山里转悠了半天,再回去怀安已经把屋子收拾好了,窗棂挂上了,床褥也都换上了新的,屋子四角生着炭火,把屋里的潮气都熏得差不多了,霍时英四处转转很是满意,打算就长期居住在此了。

正月十五这天宫里忽然来人,精雕细作的马车停在破烂的军营外面惹得一群杂役都跑出来看,霍时英亲自出来把人迎进了她那间小屋,来的是皇后宫里的人,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太监给霍时英带了个包裹。

小太监人长得白白净净的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很有点知书达理的文秀气质,进门就先给霍时英见礼,霍时英赶紧把人搀了起来连说:「使不得,使不得。」

小太监也没推让,起身拿出一个包裹解开来摊在桌子上道:「娘娘说山里潮冷,让小的给都虞候送件御寒的衣物来。」

霍时英上前抖开衣料,是一件流光溢彩的大麾,上面花纹繁复,里面衬着雪白的貂毛,就这么一件衣服彷佛让这间灰暗的屋子明亮了起来。

「这是娘娘亲手做的。」小太监站静静的站在后面看着霍时英道。

霍时英手上一顿问道:「娘娘可有让你带什么话吗?」

小太监没吭声,霍时英回过头,他站在那里大大的眼睛看着她沉默的摇摇头,霍时英一下子就觉得这件大麾重达千斤,这哪里是一件衣服,这分明就是一个孩子一辈子沉甸甸的一生啊,她走的时候皇后都已经是那副样子,却熬着命亲手做出大麾,她得有多狠才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小太监走后,霍时英难受了几天,她不得不感叹妇人的这种手段,既柔软却也狰狞,阴柔的让你无处还手。

此后一段日子霍时英总觉得不安宁,皇后那件衣服被她藏在柜子底下,眼不见却也总觉得有把刀悬在她脑袋顶上,等哪天那刀掉下来了,她接住了也就安宁了。

那把刀果然如霍时英所料没过多久就掉下来了,皇后挺过了一个年节但到底没有熬到春天,那日夜里下了一场大雨,第二日春寒乍露,山道上一片泥泞,一匹战马带着雷霆之势狂奔至这个山坳,穿着侍卫锦袍的汉子一身泥水连滚带爬的摔下马,朝着营房大门狂吼:「都虞候霍时英领皇后懿旨,速速回京!」

霍时英从营房里冲出来,汉子将将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他一把扣住霍时英的双臂吼道:「霍时英,皇上口谕,命你火速返京!」

霍时英眉头紧皱,大声问道:「不是皇后的懿旨吗?」

来人面上一顿,声线急转直下:「皇后已经传不了旨意了,是皇上代传的。」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卷轴塞到她手里。

霍时英火速展开卷轴,白底绢布上四个工整的小楷:「临终一别。」下面加盖着皇后的私印。

霍时英一眼扫完,「刷」的一声收了懿旨,一把揣进怀里,牵过马缰绳飞跃上马,几个动作一气呵成,不过瞬间,「喝」的一声急速奔驰而去。

眼看着她的身影就要转过山道,传旨侍卫才忽然反应过来,撒腿朝着她追过去,高声大呼:「五十里外的周庄有人接应,霍时英你要去换马!」汉子的吼声还在山谷里回荡,霍时英已经不见了人影。

霍时英在山道上狂奔,马是一匹良驹,但她没有时间和它磨合,山道狭窄道路泥泞,一路几次差点从路边冲出去,全靠她娴熟的骑术堪堪避过。

从军营一直跑到周庄,身下的战马汗出如浆,已经力竭,霍时英不减速度,从马上飞扑而下,两步跑到道旁接应的马匹跟前,原来的战马借着冲势又跑出去两丈远,忽然长嘶一声,前腿折倒在地上。

霍时英来不及看一眼,飞身上马继续狂奔而去,她在山道上放马奔驰出在平原上的速度,马股被她抽得鲜血淋淋,从正午时分一直狂奔到月上中天,中途换了两次马,马歇人不歇,一路冲回京城。

皇城的西大门,夜深依然为她一个人洞开,守城的兵将见她远远而来,皆肃穆而立,霍时英却来不及看一眼,飞驰穿门而过。

西城街道上了无人烟,霍时英策马狂奔,她是在赴一个将死之人的临终一别之约,从道义上,前面就是龙潭虎穴她都要闯进去,所以她往前冲得义无反顾。

皇宫的西门大开,掖庭的护军值守门前,门外一片灯火通明,霍时英从漆黑的街头冲出,振声高呼:「霍时英奉旨回京!」

门内响起一声雄厚的呼应:「都虞侯霍时英奉旨回京。」

里面话音落地,霍时英已经如离弦之箭冲进大门,身下的战马在她缰绳骤然一收之下,轰然倒地。

将将站稳,暗影里忽然蹿出一道暗红色的身影,福康张口就道:「霍时英!快去雍和宫,快去!」

福康亲自迎出来,霍时英马上知道情况比她想像的还要紧张或者更加的不堪,她瞥了一眼福康,忽然把长袍下摆撩起来别在腰带上,猛一提气飞奔而去。

从勤政殿的后面穿过去,再过了懿章门,后面就是雍和宫,这一路暗影重重,过了勤政殿,忽然一路侍卫夹道而立,今夜皇宫戒严了。霍时英狂奔得两耳生风,她忽然朝着一旁侍卫大喊:「拜托兄弟们,给我往里通传一下!」

年轻的侍卫们一脸木楞,忽然一个声音在寂静的宫道上响起:「都虞侯霜时英到!」

一声接着一声,铿锵的呼声被一层层地传递,直达雍和宫的上空,雍和宫的内殿里,声音穿过人墙传到巨大的床榻上,床上正艰难喘息的女人忽然一震,抬手直指殿门。

霍时英一路畅通无阻地一脚踏入雍和宫的内殿,殿内人影绰绰,似乎有个威严的女声在她一脚踏进去的时候跟她说了一句话,她没有分出精力去看,她的眼睛找到大床的方向,穿过人墙走了过去,那一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那么的急迫或者是执着,可能是可怜那个床榻上的女人,也可能是她终於为她的执着所震撼。

屋内鸦雀无声,姬玉小声地对着皇后说:「娘娘,都虞侯来了。」

床上的女人激动地猛然一挺身,姬玉赶紧扶好她,她已经说不出话了,长发垂肩,人已经瘦得脱了相,朝着霍时英伸出枯瘦的双手。

霍时英在床前跪倒,握着她的手道:「娘娘,我来了。」

皇后已经说不出话了,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恐怖,面孔憋成青黑色,喉咙里「呵呵」地响着,霍时英默默地看着她,她的双眼忽然暴睁,眼珠凸出,她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呵呵」作响,抓着霍时英的双手疯狂地抓挠,在她的手臂到手背上挖出一道道鲜血淋淋的伤痕,她凄厉狠绝地望着她,就是不愿意咽下最后一口气。

霍时英无声地叹息一声,把自己的手抽出来,然后站起身再郑重地拜倒在地,伏地对上面的女人道:「娘娘,您放心吧,臣答应您了。」

君子一诺,万死不回,此后承嗣一生安危,霍时英定会豁出性命维护。

床上的女人哽咽,霍时英再抬起头时候,就见她定定看着她目中充满哀伤,眼里流出两行泪水,她还是朝她伸着手,霍时英再次握住她的,一手搂着她的肩放她躺回床榻上,还没躺回去,她就在她的怀里吐出了最后一口气,最后一刻她的面目并不狰狩,最后停留在她脸上的目光虚幻,彷佛在透过她看的是别的人,嘴角带着一点点笑意,安宁而平和。

霍时英放她躺好,久久地看着她安详的面孔,然后她站起来背对着众人低声道:「娘娘薨了。」

骤然之间身后哭声一片,霍时英慢慢地转回身,屋子里站满了人,皇上、太后、长公主,连睿王夫妻都到了。

嚎哭的是跪了一地的宫女和太监,心里真正悲戚的人反倒不见哀嚎,太后在一旁愣愣地望着床头,忽然落下一行泪水。

-片嚎哭声中夹杂着一个孩童尖利的大喊,皇帝站在人群当中,怀里的承嗣像疯了的虎仔一样撕扯着他,尖叫声剌破耳膜,皇帝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着床榻的方向,有些出神,彷佛忘记了手里还抱着个孩子,连承嗣把他的一缕头发从束冠中扯落了出来都没有反应。

霍时英走过去伸出手道:「皇上,把大殿下给我吧。」

皇帝收回目光,把承嗣递了过去,孩子发出一声声的尖叫,脸上却不见泪痕,疯了般地撕扯霍时英的衣服头发,霍时英用了一点力,把孩子在她的怀里收成一团,然后走回床前轻轻地把他放在他母亲的身旁,承嗣爬到床里,趴在他母亲胸口上,把拇指含在嘴里,安静了。

正月二十九,皇后薨了,举国大丧。

霍时英清晨回到家,王府门前已经挂起了白幡,和霍真前厅猛一照面,霍真脸上的表情颇为复杂,欲言又止,霍时英却毫无和他说话的兴致,直接回了院子倒头就睡。

-觉睡到夜深,醒来后彷佛还觉得袍袖潮湿,梦中那女子的泪水似乎犹未干一般,她望袖长叹出声,起床推窗,只见当空一轮明月,院中铺上一层银霜,清寒而冷峭。

霍时英在家中住了三天,三天后启程回了西山,一直在西山山坳里又待了半个月,新兵也来了,这下那寂静了整个冬天的山坳子一下子就热闹了,二百多口子愣头青聚集在里面,打架滋事的,聚众斗殴的,不服管教的,还有私逃的,霍时英忙得焦头烂额,今天按下一桩,明天又冒出来一片,整整忙活了三个月,四周的山头上开遍红艳艳的杜鹃花的时候,这帮毛糙的小伙子们才终於被霍时英收拾顺了毛,整个军营在阳春三月里军旗飘荡,营地整洁,操练声震彻山谷,初初见到了正规军营的模样。

开春以后迎来了一件举国大事,春闱开始了。这一年霍时英认识的两个人都要参加春闱,她特意让怀安回去打听,四月十六怀安带回消息,冯峥竟然考了头名三甲,殿试后被皇帝钦点为状元,而唐世章也中了二甲进士。

状元游街那天,霍时英特意回了京城,她站在人群中看见冯峥骑着高头白马,身穿红袍,身披红花,头上戴冠,穿街而过少有顾盼,目光微抬望着天际的虚无处,置身繁华却一身孤寂,转角处与她在人群中目光相碰,他朝她微微一笑,说不尽的黯然,他们在人生得意时都不尽欢,她目视着他远去,转身离去。

霍时英再到唐世章的府上道贺,却是高朋满座,一个院子都几乎没有下脚的地方,唐世章出来与她匆匆一见,虽极为热情却姿态匆忙,霍时英也没久坐,恭贺两句也就出门了,唐世章倒是一直把她送到门外,霍时英却心下一片黯然,唐世章已经不是他原来的那个自在随风的老师了,从他身上就可以看出不久的将来,王寿亭将会是另外一个韩林轩,世事无常,一切悲喜原都不随自己。

从唐世章那里出来已快午时,霍时英继续往巷子里走,敲响了周展的门,开门的是德生,霍时英已经来过这里几次,这孩子已经不那么怕她了,把她迎了进去,就跑到厨房给她烧水沏茶去了。

霍时英今天觉得格外的疲懒,从心里带出的劳累,她走到院角的葡萄架下一坐就不想动了。

这天天气格外的好,万里晴空,春日的日光温暧而不刺眼,葡萄架上抽出嫩绿的枝芽,空气中有股草木的清香,霍时英躺在躺椅里闭上眼睛,心里一片清明。

周展从堂屋里出来,看见她远远地说了一声:「你来了。」这三个月霍时英每次休沐都来这里一趟,来来回回到过这里四五次,周展已经不再叫她大人了,但也不敢叫她别的,谈话之间总是你啊你的称呼她。

霍时英闭着眼睛从鼻子「嗯」了一声,躺着没动,周展再看了她一眼,转身钻进了厨房。

周展在厨房里杀鱼,一条大青鱼被他摔在地上辟啪乱跳,霍时英看着他在窗口的身影,后背宽阔,袖子高高地挽到手肘处,手起刀落一刀砍在鱼头上,简洁而利索。

霍时英忽然出声问他:「周展你家乡在哪里?」

霍时英的音调不高,两人隔着一个院子,她以为他会没有听见,没想到周展却抬头看了她一眼,不一会手里端着一个盆走了出来,他从水缸里舀出两瓢水,蹲在地上开始收拾鱼,才低着头回她的话:「在冀州荣成齐贤镇三义和村,乡下的地方,偏远得很,你可能都没听说过。」

霍时英望着他半晌,又道:「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周展的手上一顿,半天才道:「小时候家里发大水,都死光了,本来还有个妹妹,也被我四叔卖了,现在也不知道流落到哪里去了。」

周展憨憨实实地蹲在那里,霍时英远远地看着他,好一会才从嘴里溢出一声:「哦……」意味不明又悠然长远,她再次闭上眼睛,眼前晃过冯峥那黯然的一笑,他那一生悲伤的恋爱。不久前曾经有人跟她说过:「我们这种人,已经不会真心地喜悦和认真地悲伤了。」

霍时英恍惚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周展一身布衣,光着两条泥腿,蹲在一片油绿色的地头笑得心满意足,后来她被周展摇醒以后,看见眼前他那张端正憨厚的脸,心里忽然就升起冲动。

周展却不知道霍时英这会儿想的什么,叫醒了她,回身从厨房里端出饭菜来,又招呼着她过去吃饭。

周展把那条大青鱼炖了豆腐,还弄了几个小菜,他做的菜跟他的人一样朴实,大盆大碗的,这些倒都合了霍时英的胃口。

霍时英喝了一大碗鱼汤,鼻尖都冒了汗,她放下碗忽然对着周展说:「周展,我在凉州边上的罗城有一片地,具体有多少我也不是很清楚。」

周展端着饭碗看着她,一脸懵懂,霍时英继续说道:「我自己没有多少积蓄,如果以后让我安於后宅,可能有些妇人家的规矩我也不懂,我也不会做饭,可能也不太会操持家务,但我会真心实意地和你过日子,你要不要想一下?」

周展的饭碗「光当」一声掉在地上,就连一旁的德生都傻了一般张大了嘴,当日周展说她有一天会用上他,他留下来或许是受了他身后之人的指使,但霍时英也是存了要用他的心才把他留下的,至於他后面的那些鬼鬼魅魅之事她却是不在乎的,霍时英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我、我……」周展几次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霍时英道:「我不勉强你,你若不愿意,我明日就赠你一笔银子让你还乡。」

霍时英言尽於此,说完就起身自己去厨房倒茶喝,留下周展呆滞地坐在那里。

霍时英没有吃完饭就走,后来又坐回葡萄架下,摇摇晃晃晒着太阳,她留给周展的就只有这一下午的时光。

周展这一下午明显心神不属,洗碗摔烂了碗,挑水踢翻了水桶,周展踢翻水桶后躲在屋里一下午都没出来,霍时英一直等到日落黄昏,心里随着气温下降也渐渐冷下来。

终於看着日头从院墙上落了下去,霍时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准备起身,周展却推开门走了出来。

霍时英一直看着他朝着自己走过来,然后在她椅子边蹲下,他没说话先叹了口气:「我是痴心妄想的,但我不想和你是假的,我想真的娶你,跟你过日子生孩子的那种过日子。」霍时英笑了,一种真心实意的笑,她说:「我也没有想和你假的过日子。」

周展的眼睛瞬间明亮起来,他挠挠头不好意思地道:「我没学问,认识的几个字也是原来师父教的戏词,我也没有大的本事,配不上你,你别嫌弃我。」

霍时英笑容不减,一种明媚的春意从她心里升起,她道:「我行武出身,怕是一辈子都做不回一个真正的女子,我不嫌弃你,你也别嫌弃我。」

周展忽然笑着伸出大手盖上她的额头,揉了揉她的头发说:「我不嫌弃你,我看着你好看。」

他的手异常温暖,他不再怕她,他是真心地喜欢她,他的眼里全是欢喜,那一刻霍时英感动得几乎落泪,她忽然觉得她一辈子所追求的温情可能就是他那掌心里的温暖。

周展是个踏实会过日子的人,他的话不多,会做饭,会干农活,就连缝补浆洗之类的活计他也都做得很好,一个小院子被他搭上葡萄架,还辟出一小块地种了一些小葱、青菜之类的东西。

霍时英觉得他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一个踏实木讷的人,这很符合她计划的田间地头的生活,六月,她往军部递交了一份辞呈。

辞呈递上去三天后,霍真把霍时英召回了家,霍时英连夜赶回一身风尘,霍真从最初的愤怒然后克制到最后又悲伤无奈一夜辗转,等到见到风尘仆仆的霍时英时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大清早霍时英一脚踏进前厅,就看见沐浴在晨光中愁眉不展的霍真,这是一场不可避免的冲突,她早有预料,她走过去在他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家仆上来奉茶,她端起来狠狠地灌了一口,父女俩半天都没人说一句话。

后来霍真说:「你要知道,我就是最荒唐的时候,也不敢去碰戏子之流的污糟东西。」

霍时英默默地坐着,很久之后才道:「他不一样。」

「哈!他不一样?」霍真似乎一下子被她的这句话点着了火线,瞬间就炸了,「一个下九流的东西,从那种地方长出来的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霍真暴怒地大吼,霍时英只是悲哀地看着他,然后无奈地道:「他也是个人。」

霍真再次勃然大怒:「他也是个人?人还分三六九等呢,你知不知道你说这话有多幼稚。」

霍真看过来的眼神几乎是鄙视的,霍时英却毫不退缩地抬头迎视着他,从头至尾冷静得近乎冷漠,一字一句地道:「我知道,但我也是一个人,我十六岁祖父才给我赐字,他叫我安生。」

安生二字一出口,霍真瞬间呆愣,他颓废地跌坐回椅子里,霍时英却不想再多说什么,起身往外走去。

「你选个什么人不行?为什么非要选个那样的人不可?」霍真望着她逆光的背影,喃喃问道。

霍时英顿住脚步,微微侧头道:「我要是不选他,他会放我走吗?你会放我走吗?」

霍真无力地闭上眼睛:「我只是想把最好的给你,做父亲的其实最后就只剩这点心思罢了。」

霍时英保持着一个不回头的姿势张了张嘴,她其实想说:你给的却不是我想要的。但她又觉得说了也没有什么意义,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走了出去。

霍时英的辞呈递上去后如泥牛入海,了无音信,她也不急不躁,一个月往上递一封,至於周展这边,自从上次两人说开以后,霍时英就再无下文,他也没催过她,两人自那以后关系也没突飞猛进,霍时英还是偶尔去吃个饭,坐坐就走,周展是个老实人,除了对霍时英亲近一些,笑得多了一些,却一直都不敢直呼她的名字,两人处得相敬如宾,倒有点细水长流的意思。

九月,第一场秋雨过后,山里的气温骤降,霍时英第三次递上辞呈后的半个月,宫里忽然给她送来了一样东西,一幅一丈见方的画卷,画上是一望无边的草原,蒿草茂密有半人高,两人两骑齐头并进纵马奔驰,画卷写意,张扬而奔放的激情扑面而来,画中一人穿着九爪金龙的帝王服饰,落款处盖的是含章的私印,他在邀请她与他并肩,霍时英看懂了,但看懂了她也就是看看,看过以后就收了起来,和皇后那件大氅放在一处,压在箱子最底下。

十月,一场霜降过后山里真正冷了起来,霍时英的屋子里升起了火盆,一群新兵蛋子却还住在帐篷里,每天晚上冷得他们嗷嗷叫,霍时英趁机带着他们山上山下地操练,水里来泥里去的,弄得他们叫苦连天,倒是再没人抱怨营房糟糕晚上冷了。

这天的头一夜,霍时英抓住了一个营房夜半聚赌,领头的两个被罚了五十军棍,傍晚召集起整个军营围观,正打得热闹,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噪杂的声响,台下一帮被憋坏了的小子忽然都直勾勾伸着脖子往营门口看。

霍时英转头望去,只见山坳转弯处,正转出大队的人马,蹄声阵阵,夹杂着辘辘的车马声,半盏茶的工夫,营门口迎来两队高头大马的侍卫,一辆漆黑的檀木马车辕辘而来,停在大门口,一帮小子们都看傻了。

霍时英看着福康从车上下来,再转身迎下一人,一双白底黑帮的皂靴一脚踏出车门,「啪嗒」一声落在泥地里。

皇帝穿着常服,但霍时英不敢不去跪迎,她大步下了高台,急步赶到营门口,迎着圣驾毫不含糊「扑通」一声跪在泥地里,高呼:「霍时英,恭迎皇上。」

身后跟着大片跪倒的声音,万岁之声震彻山谷,青蓝色的长袍在霍时英的眼前停了片刻,然后一晃而过,福康跟着离开,低沉平稳的声调在她的营房门口响起:「平身吧。」然后开门关门再无声息。

霍时英被晾在营门口,没有口谕让她起来,一帮侍卫在她的大营前面大摇大摆地安营紮寨,所有人都对她视而不见。

半个时辰后福康终於施施然而来,他站在她面前拖长了腔道:「皇上口谕,霍时英平身。」

霍时英从地上站起来,身上沾了半身泥,她对福康笑笑:「福大人好。」

「不敢。」福康不冷不热的,「皇上宣都虞侯觐见,都虞侯随小的来吧。」

福康扭头就走,霍时英苦笑着看看自己半身的泥水,跟了上去。

半个时辰的工夫,霍时英的三间小矮房就换了主人,皇上安坐在堂屋里唯一的一张太师椅里,她住的这个房子依山而建,釆光不好,太阳一下山,屋里基本就剩一点朦胧的微光了,皇上坐在阴影里,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

霍时英进到屋里,福康反而出去了,她看了看坐在那儿的皇帝,还是走过去正经地跪下道:「给皇上请安。」

「喂。」皇上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腔调,过了片刻才道,「你起来吧。」

霍时英起身,终於轻松了一些,屋里实在是暗,怀安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她只好自己去桌子上把油灯点亮。

屋里亮起一点微光,霍时英一扭头,就看见皇帝正直直地看着她,她愣了一下,装没看见一样转开头。

「你刚才干什么呢?」皇上开口问她。

霍时英把火折子放回桌上,垂头回道:「昨天夜里抓了两个聚赌的士兵,刚才正在打他们军棍。」

「哦,打完了吗?」皇帝慢悠悠地问。

霍时英犹豫一下道:「应该是打完了。」

皇上「嗯」了一声站起来,四下走了两步,霍时英站在一边看着他走到窗前,往外面看了一眼,转回头抬头看了看屋顶,又看了看四面墙,其实霍时英真心觉得她这屋子破烂得可以,屋顶是一层瓦,连个罩顶都没有,四面墙上空空荡荡的,屋里就一桌一椅,几个凳子还破破烂烂的,真没什么好看的。

皇上看了一圈,转过来跟她道:「你这里挺冷。」

霍时英马上一躬身说:「您稍等,我去让人生个火盆。」

霍时英转身出去,叫来几个杂役,跟着怀安一通忙活,在屋子的四角各放上了一个烧得红旺的火盆,这些事原本应该福康干的,但霍时英出去转了一圈,愣是没看见他的人。

屋子里终於暖和了一些,霍时英又让怀安上了茶,皇上一直坐着看着她来来去去,不吭声也不动,茶端起来喝一口也是意思意思,眼神始终就是没怎么离开过她。

霍时英硬着头皮当那道目光不存在,屋里收拾停当以后又上去问:「皇上,您可是要在这里用膳?」

「你说呢?」皇上估计是被她一句话气着了,撩着眼皮看她脸上的神情颇有点哭笑不得。

霍时英镇定地应了一声,又转身出去,招呼人来做饭,皇帝当然不能跟着她吃大锅饭,於是把营里的大师传和几个杂役都调了过来,她站在门口指挥人干活,一转头又和皇帝的眼神对上。

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窗前,目光就落在她身上,他是静默的,又或者压抑了许多的情绪,有些哀伤,霍时英不由自主地与他对视,但最终还是若无其事把头扭了开去。

晚饭就在堂屋里的小饭桌上吃的,平时那桌子只有霍时英和怀安两人吃饭用,狭小而逼仄,坐在矮凳上,衣服下摆都要拖到地上去。

皇上没召人来伺候,也不要霍时英在一旁伺候,他自己在小板凳上坐下,指指对面,什么也不用说霍时英也知道是让她坐。

大师傅虽然拼尽全力了,但桌上的饭菜依然是简陋的,皇上端起饭碗就下筷子,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霍时英坐在对面看着他的手都比那瓷碗还要白,衣服下摆真的掉在地上沾了一层灰,心里生出一些罪恶感来。

吃了饭,喝了茶,霍时英看着时辰,禀明了皇上出去巡营,全部营房去敲打了一圈,回来已经是月上中天。

远山寂静,偶有几声虫鸣,唯有她的屋里亮着一盏油灯,霍时英在房门前站了一会,窗上有投下的人影,他依然在灯下安坐,她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为了她取舍的那最辉煌的心动。那漫天暮雪下惊心动魄的一遇,她从没有忘记,此番圣驾因何而来,他没有说,她也没有问,可是他们自己却都心里清楚,霍时英不能捅破那层窗户纸,而皇帝也不捅破,他也许在等着水到渠成的那一天。

带着一身寒气霍时英推门而入,屋里潮湿惯了,被几个火盆烤着,还是凉意袭人,皇上枯坐良久,迎着她进来的目光依然平静。

霍时英拉过一个矮凳,在皇帝脚边的火盆边坐下伸手烤火。

「冷吗?」皇上问她。

霍时英抬头看他一眼,点点头:「冷的。」皇上把火盆往她脚下踢了踢。

霍时英往盆里加了几块木炭,问:「皇上晚上打算歇在何处?我去安排一下。」

「你有地方给我歇吗?」皇帝盯着她的后脑勺,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地问她。

霍时英扒拉着盆里的星火,埋着头回:「营里简陋,皇上要是不嫌弃,就歇在我房里吧。」

「我歇你房里,那你歇在哪儿?」

霍时英闷着头说:「我……我到哪里都能凑合一晚上的。」

「那我今夜不打算歇息了,就和你秉烛夜谈可好?」皇帝的语调骤降,口气瞬间变得冰冷。

霍时英始终不抬头,半天才讷讷地道:「这……传扬出去始终名声不大好。」

皇帝嗤笑:「你还有名声吗?」

霍时英顿在那里,想想经过周展那一事,顾二郎上应天府、大理寺一折腾,她霍时英在外面也确实是没什么好名声了,她回不上话,干脆也就不说了,沉默地坐在那里。

后来皇帝终於正经地说话,他一开口,语气中暴露出一丝疲惫,他说:「霍时英,你能不能安安生生地待着,少折腾一些事出来?」

霍时英张张嘴,觉得无从辩解起,只好垂头道:「是。」

皇帝看着她的头顶,长叹一声,靠进椅子里,他幽幽地道:「我知道你的打算,但我是不能放你走的,你可明白?」

盆里的炭火蹦出一个火星,烧到霍时英的袍角,她伸手拂去,没有说话。

更深夜重之时,火盆里剩下一片灰烬,霍时英抬头看去,皇帝一手撑着额头靠在扶手上已经闭目睡去,她起身去厨房重新生了火回来,把火盆放在皇上脚边,又转身出去,片刻之后她拿着自己的一件大氅又回来,站在边上看了他了一会,终於还是叹了一口气,把大氅盖在他身上,转身出去,守在了门口。

她一走,门内的人就睁开了眼睛,目光清明毫无睡意,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外的那道暗影,目中流光浮动,欲喜又悲,最后垂下眼睑,把一切都掩盖在了那道阴影下。

翌日清晨,皇帝从屋里出来,霍时英在外面站了一晚上,吹了一夜的山风,浑身冻得僵硬,皇上走出来与她并肩站在一处,看都没看她一眼,目视着远处的山峦,良久后冷淡地道:「去传他们起驾回宫吧。」

大营外的侍卫营一声令下开始收营,皇帝在一片忙乱中走向马车,霍时英送出大门跪地恭送。

皇帝登车前,转身冷冷地看了她片刻,然后道:「霍时英,你回去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收拾干净了,等着接旨吧。」

他说完这句便上了马车,片刻后车里又传出一道冰冷的声音:「你要是收拾不干净,我也不介意亲手给你收拾。」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脆亮的关门声,大队人马缓缓启动,马车绝尘而去,独留下霍时英一人跪在当地。

皇帝走后,霍时英总觉得心里像紮了一根刺,让她坐立难安,熬了一天,转日安排好营中的事务,中午启程往京城赶去。

入夜之后赶回京城,一路往城东奔去,巷子口停了一辆印着裕王府私徽的马车,霍时英心里一惊,提缰冲进巷子,周展的门口还停着一辆马车,霍时英远远地勒住马头,心一直沉到底,她没想到皇上的动作竟然这么快。

霍时英放开缰绳,任由马踱步走到跟前,她下马,一步步走上台阶,动作很慢,和里面出来的一个人迎面碰上,看见那人的瞬间,她迈上最后一节台阶的脚如何也抬不起来了,整颗心彻底落到了谷底。

出来的人是韩棠,他是韩家出事后唯一一个没有受到牵连的人,他依然在朝,他和霍时英有着不错的私交,他欠着皇上莫大的人情,他的学识渊博,他的口才也不错,他是唯一一个最合适的人选,看见他霍时英就知道生命中一些她渴盼的东西将最终离她远去,而且永远也没有机会再去追寻。

霍时英不知道她此时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她在面对人生最惨烈的境遇时,从眼里流出来的都是血,但这一刻她的眼中泛起了水光。

她连走进那个院子的力气都没有了,沉默地转身坐到了门口的台阶上。

「时英。」韩棠的语气里带着心虚的底气不足,就在刚才,他刚刚才用激辩的口才,说服或者愚弄了一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男人,可是转瞬间他就感觉到了语言的无力。

霍时英低垂着头,两滴水滴落在石阶上,暗夜里没有人看见,很久后她仰起脸,对着韩棠道:「韩棠,其实你如今与其深陷在京城这潭泥沼里左右不是,还不如走远一些,出去历练几年再回来,说不定就又是一番局面了。」

韩棠万万想不到霍时英竟然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这个,他先是震惊后又羞愧,他站在她的身旁明明高出她许多,却骤然觉得自己矮下去了几分,他出神了半晌,然后说:「时英,我愧对你的真心相交。」说完他整衣举手过头向她深深地一弯腰,「多谢!」

韩棠登车而去,霍时英沉默地看着,不言不动,看着他的马车远去,彷佛要在那里坐到天荒地老。

身后再次响起脚步声,最后那人停在她的身后,霍时英回头,周展穿戴得整齐,手里提着他来时的那个包袱,霍时英轻声问他:「你也要走了?」

周展高大的身影缩成一个佝偻的模样,很困难地点点头。

霍时英道:「如果我说,请你留下来再等我一些时日,我定能带着你脱身远走呢?」

周展的嘴唇几次蠕动,霍时英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他最后还是说:「韩大人说得对,我不能耽误了你,田间地头的日子只会埋没了你。」

霍时英的一身血液瞬间凉透,她狠狠地闭上眼睛,口里溢出一声长叹:「周展啊……」

德生叫来一辆马车,周展最后看了一眼霍时英,转身登上车,霍时英最后到底还是站了起来,走过去隔着车门问他:「你们这半夜的要去哪里?」

周展无颜对她,看着脚下道:「我们打算先到北城找家客栈投宿,明日就出城返乡去。」

霍时英扶着车门说:「明日先别急着走,我让人给你们送些银子去。」

周展豁然抬头,他眼睛通红,大张着嘴呼吸困难,他激动而愤慨地说:「时英你怎么那么傻,我做了多年戏子,身上怎么可能无一份贴己,你怎么能不知道这个行当的污糟。」他激动地大吼,「我是收了人家的银钱来骗你的!」

霍时英眼里毫无惊容,她看着他平静地点点头:「我知道。」

周展哽咽:「就连、就连你那次在巷子里遇见我,也是我们安排好的,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污秽的人,不值得你……」

霍时英扶着车门打断他:「我知道,我都知道,指使你的人是蒋玥童。」她看着他,眼里坦荡得如纯净的湖面,「别这么糟践自己,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她最后这样说。周展望着她,泪水夺眶而出,他猛然抓住门框,似乎想夺门而出,但霍时英没有给他机会,缓慢而坚决地关上了车门,她已经赠与他最大的坦荡和宽容,但他却始终少了一份信任和坚持。

霍时英埋头关上车门,静立当地,目送着他们简陋的篷车出了巷口远去,她低头摊开手掌又握紧,什么也没抓住。

再转过身来,霍真和王妃立在阶上,不知看了她多久,霍真面目僵硬,目中藏住了多少深沉,王妃却是目有哀凄,她袍袖微动,似乎想触碰霍时英,传递给她一些安慰,但她们却隔着触手不及的距离。

霍时英从他们身前穿过,没有多望他们一眼。

院子里景物依旧,却在一夜间物是人非,那把她经常躺在上面的摇椅,在微风里「咯吱咯吱」地摇晃着,那声音在如此暗夜里听起来格外的凄凉冷清。

霍时英忽然觉得饥渴难耐,走到水缸前,舀起一瓢凉水猛灌下去,喝得太急,喉间猛然升起一阵痒意,她忍了几下,没忍住,胸腔里涌上一股气流,连着喝下去的水狂喷出来。

她感到嘴里喷出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垂眼望见脚下是一滩鲜红,眼前阵阵发黑,女人尖利的叫声剌破耳膜:「时英啊!」黑暗铺天盖地而来,她摇晃了几下,一头栽倒在地上。

霍时英再醒来人已回到王府,外面已经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呆望着帐顶,心里空落落的,既不想叫人也不想动。

她躺了一会,只觉得外面日头浮动,人声嘈杂,听了一会终於听出不对来,朝着外面喊了一声:「怀秀。」

有那么会儿工夫,外间才响起动静,怀秀平时挺稳当的一个姑娘却跑着进来了,她一脸喜气地朝着霍时英行礼:「郡主大喜。」

「喜从何来?」霍时英靠在床头问她。

怀秀起身笑盈盈地道:「宫里来下旨了。」她抿嘴笑道,「郡主要做皇后娘娘了。前院正在设香案准备接旨呢。」

霍时英一愣,苦笑出声,掀开被子下床。怀秀一惊,赶忙上前:「郡主可是要更衣去接旨?王爷已经跟来传旨的人说好了,您身体不适,不用亲自去的。」

霍时英没理她,弯腰穿鞋,怀秀赶忙去拿衣服,等她拿来衣服,却见床头空空如也,霍时英已经不知去向。

霍时英穿着一身中衣,脚上踏着一双布鞋,披头散发地出现在裕王府的前院中庭,庭中跪了一地霍府的主子,老夫人领着霍真王妃跪在当头,霍时嘉领着龚氏宜哥居后,俱伏地埋头,没有一个人看见她。

福康站在香案前举着圣旨正念道:「霍家有女,秉性柔佳,贤淑端庄,德行温良,态美仪柔,其品貌仪德深得圣心,实能母仪天下。」霍时英穿过人群直直地走过去,不等他把「今宣召入宫,以为天下女子之表率」念完,一把从他手里夺过丝卷,盯着他的眼睛咬着牙一字一句狠狠地说:「老子抗旨了。」

「霍时英!」身后一声大喝,霍时英把圣旨往福康怀里一摔,猛地转过身,顶天立地而又无所畏惧地瞪向霍真。

霍真悲哀地道:「你何苦要弄得这般难堪。」

「那你们又何苦要逼我到这般田地?」霍时英的神情狠戾,她一个个地扫视过跪着的每一个人,霍时嘉率先站了起来,紧接着王妃也站了起来,他们都无言地看着她,老夫人气得打哽,白眼一翻晕了过去,一堆丫头婆子围了上去乱成一团。

霍真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福康跟前弯腰道:「对不住了,今儿霍府犯下大罪,在下这就进宫去请罪。」

可能自大燕开天辟地以来,就没听说过有谁敢抗旨拒嫁给皇帝的,福康傻了半天才回过味来,他没理霍真,反而走到霍时英跟前道:「都虞侯,杂家劝你一句,您好好地接了旨,我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霍时英转头看他,说得无奈而又无力:「福大人,我是真的抗旨了。」说完她就踢踏着鞋走了。

福康垂头叹气,朝着带来的人挥挥手也走了,霍真殷勤地往外送人,他却始终都没看他一眼。

福康一走,霍真转回身就换装进宫请罪,而且一去不回。傍晚老太太醒过来,气得要发疯,她大张旗鼓地开了祠堂,请来了族里的老人,把霍时英绑了去,请出家法打了她五十大棍,临了还把她的名字从族谱上划了去,赶出了家门。

霍时英从头到尾都没有反抗,王妃被老太太派人看在院子里出不来,霍时嘉在宗祠里没有说话的余地,气得差点背过气去,裕王府一晚上乱成一团糟。

晚上宗人府来拿人的时候,只见霍时英躺在王府的大门口,人已经被打过了,搞不清怎么回事,还是把人抬了去。

霍时英没想到是宗人府来拿她,后来她才知道她干的这事,抗旨的话是归大理寺管,但是拒婚这条是有辱皇族的,又归宗人府管,最后这事皇帝还是让宗人府去拿的人。

宗人府的牢房不像大理寺那么糟烂,毕竟这里会经常关押一些皇亲贵族,霍时英被关在一间小阁楼里,每天有人按时送来三餐,还有女医官来给她治伤,她在牢房里趴了三天,屁股上的伤口好了个七七八八,中间没人来提审过她,其实她也知道她这事也没什么好审的,涉及到皇家的脸面,还是这种男女之事,一般人也不敢触这个霉头。

第三天的晚上,霍时英正无聊地趴在床上数窗户外面天上的星星,怀安忽然来了,怀安拖着几大个包袱来,里面有她的换洗衣服,一大堆给她解闷的书,甚至还有一副叶子牌,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这堆东西带进来的。

怀安进来一边闷头往外掏东西一边说:「世子让我跟您说,王爷回来了,外边没大事了,让您安心在里面呆几天。」

霍时英趴在床上,看那小子低眉丧眼的样子,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她问他:「王爷什么时候回去的?」

怀安抬头看她一眼,嘟囔道:「昨天夜里。」

霍时英愣在那里,昨天夜里回去的,也就是霍真在宫里待了整整两天,她问怀安:「王爷可好?」

怀安虚瞟了她一眼才低声道:「王爷是被抬回来的。」

霍时英的心里被针扎一样钻心地痛起来,她没想到霍真能为她做到如此地步,心里第一次升起一股心灰意冷来,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当日霍真在太和宫外整整跪了两天,两天之后才被人抬进去与太后一叙,没人知道当夜他们说了什么,但之后太后却只在皇帝降旨的时候说了一句,把发配凉州改成雍州吧,就再没在这件事上追究了。

霍时英在宗人府里又待了半个月,她在这里都快住习惯了,也没有人真正地管她,太阳好的时候她甚至可以到院子里晒太阳,只要不走出院子大门,连问都不会有人来问她一声。

霍时英都有长期在这里住下去的心理准备了,但是半个月后皇上来了。

那一夜下了入冬后的第一场小雪,夜里寒冷,霍时英裹着被子在一盏油灯下自己和自己玩叶子牌,房门忽然就被推开,门外灌进来的冷风把一点灯火吹得摇摇欲灭,霍时英抬头看去,就和一双墨黑的眼睛对上。

皇帝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她,霍时英一愣之下,失去了最佳上前跪见的时机。

门外有人轻轻带上房门,他们互相看着对方,谁也没说话,很久后皇帝开口的第一话却是说:「霍时英,我本不以为你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人,是和他一样的人吗?霍时英失去辩解的慾望,埋下头往被子里缩了缩。

后来皇帝又说:「霍时英,我就那么的不堪吗?不惜让你自毁前程,牵连家人也要远远地逃离?」

这可能是君臣二人自结识以来,霍时英第一次听见他如此带着感情说出的话,那话里压抑了多少的愤慨,让他失了身份。

霍时英终於抬头,她其实觉得对他异常的愧疚,她这半生,如此为她深思熟虑的人不多,他给了她一个帝王最大的尊重和宽容,但到底她还是糟蹋了他的那份厚爱。

霍时英用一种仰视而且真诚的语气对他说:「皇上,时英半生征战,见过了太多的生死,也有数不清的人命断送在我的手上,时英真的打仗把心都打残了,我太累了,只想找个地方安生地歇歇。」

这是霍时英第一次在人前毫不保留地袒露出她心底的创伤和道不尽的疲惫,皇帝久久地望着她,转不开目光也挪不动脚步。

他后来垂下眼睑,低低地喃语了一句:「向来情深,奈何缘浅,霍时英,我可是把一腔情意付之了流水?」

霍时英垂头望着脚面,静默良久,还是坦诚地说:「没有,是我辜负了皇上。」

低着头的霍时英没有看见他听了这句话后脸上一瞬间的松动,皇帝转身走到门口,背对着霍时英,最后又问了一句:「霍时英,给我一句实话,你喜欢那个人吗?」

霍时英头都没抬,清淡地回了一句:「我喜欢的不是他。」

皇帝在原地停了片刻,拉开门走了出去,这可能是霍时英对自己感情最坦诚的一句话,不知道皇帝最后有没有听懂,不过这对她来说其实也不那么重要。

皇帝走后,第二日圣旨就下来了,霍时英被夺爵,革去一切官职,发配雍州,没有听宣,永不得回朝。

上路的那天,霍家的人全来了,比较让霍时英惊奇的是人群里竟然还有挺着大肚子的月娘,月娘那身子少说已经有七八个月了,霍时英竟然一直都不知道,她一路哭到城外的十里亭,所有人中,数她动静最大。

十里亭外停着一辆马车,车门开着,焦阁老那一头银灰的头发在风里飘荡,霍时英眼眶湿了,转头对着霍真跪下:「女儿不孝,连累了你。」

霍真腿上跪伤了,杵着一根拐杖硬是走着穿过半个京城,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半晌,然后伸出手杖戳了戳她的肩膀道:「去吧,挺直了腰板去,我是你爹,把命给了你我也愿意。」

霍时英深深伏地,多少年来第一次正正经经地给她老子磕了一个头,起身扫过众人,再次弯腰拜倒,然后转身大步走向焦阁老的马车。

霍时英在车旁跪倒,焦阁老默默地看着她,老人脸上纵横的深刻纹路暴露在晨光里,他对霍时英说:「你是我最顽劣的弟子,我等着你回来。」

霍时英额头点地,磕了三个响头,一句话都没说,起身随着官差走了,此去就是经年,她没有留恋地回头看一眼。

霍真望着她的背影长叹,焦阁老却云淡风轻地笑着安慰他:「人年轻的时候总要折腾几次的,等她折腾累了自然就回来了。」

霍真不能跟焦阁老一样想得开,一脸愁云惨雾地带着一家人回去了,而霍时英跋涉过半个中原,历经三个月,被押解到了帝国的最西边,一片漫天黄沙的荒芜之地。

09

东营口子镇位於帝国整个版图的最西边,这个镇一条街就横贯了东西,人口不过五百,如果站在五十里外的关仁山顶上往下看,它只有芝麻绿豆那么大一点,但神奇的是它就是芝麻绿豆那么大一点却也在帝国版图上占了那么一丁点的地方,因为在它东边五十里的关仁山里有着一个巨大的金矿。

霍时英在东营口子镇上有一栋房子,一个四方小院,三间泥胚房,院子里有一口井,她这院子最值钱的就是那口井,整个东营口子镇只有两口井,一口在东边镇子口,还有一口就是霍时英院子里这口,三年前霍真派的人比她来得还快,在这儿给她盖了房子挖了井,一下子让她跃居成为东营口子镇最有钱的富户。

镇子的远处就是大戈壁,这里一年四季几乎见不到绿色,阳春三月的清晨屋檐下依然垂挂着冰凌子,霍时英躺在床上,听着东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一会房门打开,再是一阵脚步声停到她的窗子底下,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娘,你起来了没有,我要上学堂了。」

霍时英掀开被子下炕,穿着衣服回:「起来了,东俊你先别忙,等我一起吃了早饭再去。」

东俊是霍时英来这儿第一年领养的一个孩子,那年矿山塌方,霍时英和镇上的青壮劳力去救人,挖出来五十具屍体,更多的人被埋在山里找不出来。

那天霍时英从半夜一直挖到第二天中午,累得嘴唇干裂,虎口出血,转头间就在广场上成堆嚎哭的人群中看见了一个小孩,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一身破衣烂衫,常年营养不足,四肢像面条却挺着一个大肚子,倒是一双眼睛衬在一张小脸上乌黑而硕大,守着两具屍体不哭不闹。

霍时英观察了他很久,从正午到晚上,那孩子站着一动不动,别人家有亲属的都熬不住日头把人拉回去葬了,最后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似乎要站到天荒地老。

霍时英觉得她和这孩子应该有点缘分,这里有无数的孤儿寡母,但是不哭的孩子她还没见过,於是半夜的时候她终於走过去蹲在孩子的面前问他:「我把你父母安葬了,你愿意跟我回家做我的儿子吗?」

孩子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看了她半晌问:「我给你做儿子,你给我馍馍吃吗?」

霍时英笑了,她点点头,又带着几分严厉地道:「但是做了我的儿子,就必须是我的儿子,不管你以前姓什么,叫什么,是谁的儿子,爹娘是什么人,都要统统忘掉做得到吗?」

小孩低头看了看地上两具航脏的面目模糊的屍体,抬头道:「行!」

於是霍时英就花钱买了一块地,又雇人体面地葬了那两具屍体,把小孩带回了家。她不管那孩子原来叫什么名字,从那以后就叫他霍东俊,她整整把东俊搂在怀里睡了一年才终於把小孩捂热了,后来东俊终於有一天叫了她一声娘,再后来她守着这个孩子日子就这么过了下去。

霍时英穿好衣服出来,东俊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等她,看她出来,厨娘提出热水往屋檐下的两个并排放着的盆里倒上热水。

霍时英走过去,东俊也跟了过来,母子俩并肩站在一处,弯腰湿脸,打胰子,再弯腰一阵扑棱,一起起身拽过布巾抆干净,最后把布巾一起往盆里一扔转身就走,动作那叫一个一模一样。

厨娘出来收拾,东俊跟着霍时英回屋,霍时英从妆台上拿了油膏给自己抹上,又转过来给东俊脸上仔仔细细地抆了一遍,油膏是二百里外兰城的商号里买来的,霍时英每天都往东俊的脸上抆,镇上所有孩子的脸上都是乌漆麻黑常年干裂,而东俊却永远是最整洁白净的一个。

收拾完,母子俩一起去堂屋吃早饭,饭桌上摆着豆浆油饼,看着简陋,但在这东营口镇却是最奢侈的了,东营口镇只有一家豆腐坊,整个镇子也只有霍家能天天早上去打一小桶豆浆。

这些年霍时英不余遗力地喂东俊,当年那个面条一样的小孩终於慢慢地抽条长开了,现在有她胸口高,初初有了一点少年人的模样,霍时英把他带回家的时候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大,现在看了大概是个七八岁的模样。

吃了早饭,东俊自己回房拿了书包,霍时英把他送到院门口,天气还冷,霍时英还给他穿了一身茄色狐皮祆子,又把一顶狐皮帽子扣在他头上,霍时英给他理了理领口道:「今天跟先生说一下,就上半天学吧,下午你秦伯伯可能就要到了。」

东俊规规矩矩地站在跟前,任由着霍时英摆弄,回道:「我知道,前两天你就说过了。」

霍时英怕他嫌自己罗嗦,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道:「去吧。」

东俊出了门又回头看了一眼说:「娘,我去了。」

「嗯。」霍时英站在门内抄着手应了一声。

东俊转身走了出去,门口出去要走一段夹道才能拐到大街上,东俊规规矩矩地走在路中间,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看见前面的一个污水洼,远远地就绕了开去,霍时英皱了皱眉头,东俊是整个镇子上最干净漂亮的小孩,但他每天出门穿的什么样子,和一帮半大小子上了一天学回来却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模样,他似乎没有朋友。

送走了东俊,霍时英回房换了衣服往司卫所而去,她现在是罪犯的身份,每五天要去当地的司卫所报个到。她到了这里后,除了每年秋天应当地驻军的邀请去给他们练一下兵外,就只有这一件必须要做的正经事。

从司卫所回来已经是晌午,远远地就看见家门口停了一架马车,霍时英笑了笑,往家走去。

院子里传出秦川的大笑:「小子,别看老子就剩下一条胳膊,一根手指头照样挑翻你。」

东俊不服气地吼:「你等着,等我长大了我照样一根手指头挑翻你。」

霍时英的笑容加深,一脚踏进院子。「秦川。」她喊他。

秦川大笑着转回头,他比去年又见老了,头发白了一半,褶子已经明目张胆地深深刻在了他的脸上,前些年霍时英在京城的时候他一次都没去看过她,这三年她到了东营口镇他倒是年年都来,他从罗城到这里一来一去路上就要走三个月,但他还是年年都要走一趟。

院子里堆满了秦川带来的山货腊肉之类的东西,厨娘正在一件一件吃力地往厨房里提,东俊看见她兴奋地朝她跑过来:「娘!」霍时英一把搂过他,带着他的肩膀转身,站好,笑问秦川:「来了?路上可好走?」

秦川拽过房檐下挂着的一条布巾「辟辟噗噗」地掸身上的灰土,大声地道:「好走啥啊,快到兰城的时候差点遇上马贼,幸亏那地方的边军还行,一路护着商队过来的。」

霍时英搂着东俊走过去,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忍不住劝他:「你这也是有儿子的人了,这一来一去路上多凶险,你以后还是少走些吧。」

秦川笑呵呵的,也不接话,扔了布巾走过去,从地上捡起一个包裹给东俊:「小子,给你带的,京城文芳斋最好的文房四宝。」

东俊也不客气,接过来当场就在石桌上打开摆弄起来,霍时英见秦川不接话,她也就没再提,倒了一碗茶递给他,秦川接过去「咕咚咕咚」两大口就喝了。

两个大人看着孩子撅着屁股趴在桌子上玩儿,一时都没有话说,东俊玩了一会,扭头对霍时英说:「娘,我回屋去了。」

霍时英点点头,东俊把桌子上的东西一收都抱进怀里,回房去了,他似乎就对这些东西感兴趣,霍时英一直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一大包回了屋,转回来看见秦川也正看着东俊方向,就问道:「怎么?」

秦川收回因光,看着她道:「这孩子怕将来也不简单。」

霍时英笑,不置可否,道:「当初我遇见他的时候,他一人守着他爹娘的屍首,不哭不闹的。」秦川笑着摇头,也没再说什么。

中饭厨娘早就预备好了,杀鸡宰羊的,做了一大桌,秦川胡吃海塞了一顿,就去西屋睡觉去了。

晚上他起来大家又吃了一顿,东俊回屋做功课,两个大人在堂屋点着油灯对账。

说是对账,其实也就是秦川单方面在对,霍时英当年给了他一笔银子,他回乡以后置办了一大片土地,说起来有上百亩,这些年他年年都把收成折成银子给霍时英带来。其实霍家每年都给霍时英送钱来,霍时英并不缺钱用,但这可能是秦川单方面地认为这是他们之间唯一维系感情的方式,也是他年年来看她的借口,所以她也不拦着他。

秦川不识字,他记的账只有他自己能看得懂,霍时英看着他守着油灯举着个破本子一字一句困难地念着,心里笑着,脸上却要装着认真地听着,她看他那认真的样子,感觉有一天就是他死了,只要她还活着,他也会让他的儿子接着来送,不忍心打击他的那份执着。

好不容易对到半夜,东俊房里早就都黑了灯,霍时英才得以脱身,两人都被那本账本折磨得够呛,谁也不愿多说,都洗洗就睡了。

秦川一直在这儿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他把霍时英院子里的房顶修整了一遍,有漏的地方给补上,旧了的瓦片换上新的,院墙也被他多砌出去半截,院子里这儿修修那儿补补,凡是家里男人该干的活计都被他干完了,一刻都不闲着,临了还编了十几个箩筐,让厨娘留着慢慢用。

半个月后春天的沙尘暴过去,院子里也焕然一新,他才赶着马车上路了,霍时英带着东俊,一直把他送到镇子口。

秦川来时一辆板车装得满满当当的,回去的时候就剩下一个光板,他说:「时英,我明年还来。」

霍时英朝他点头:「行!」

秦川扬鞭而去,他单人独臂此去又是一年,霍时英一直看着他远去,一条黄土漫天的土路上独有他一辆孤单的马车渐行渐远,远处一片戈壁,满眼的荒凉。

六月京城来信,焦阁老过世了,霍时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夜里出来在院子里设了香案,面朝南方的京城跪了一夜。

东俊清晨起来,香案上依然燃着线香,他问霍时英:「娘,你拜的是谁?」

霍时英把他拉到香案跟前告诉他:「是我的老师。」

东俊疑惑地问她:「他怎么了?」

霍时英沉默了一会,还是告诉他:「他去世了。」

霍时英点燃一根线香递给他:「你也去给他老人家上炷香吧。」

东俊听话地往香炉里插上香,又埋头拜了三拜,回头懵懂无知地问霍时英:「娘,以后学堂里的薛先生死了,我是不是也要设香案拜祭他?」

霍时英-下被问住了,停了一会才道:「这个,随你自己的心吧。」

东俊没有完全明白霍时英说的话,但他还没到知道忧愁的年纪,吃了早饭照样出去上学了。

霍时英消沉了好几天,一入六月,戈壁滩上最炎热的季节来了。

六月中的一天,中午太阳毒辣地挂在天上,整个东营口镇寂静无声,街上了无人烟,一对车马忽然大张旗鼓地闯进东营口镇,这支队伍的中间是一辆巨大的马车,前后由高头大马一身戎装的彪悍骑士簇拥着,队伍到了镇子口忽然变队成两排,中间马车的车速不减,在这条简陋的土街上掀起巨大的烟尘,一路霸道地向着霍时英家的院子开来。

厨娘早就听见动静,惊慌地开门去查看,今天东俊的学堂放假,他听见动静从屋里跑出来找霍时英,霍时英从房里出来搂过他的肩膀,一路带着他到了门口。

门外一辆四驹并驾的马车横行霸道地停在巷子里,车厢前后围拢大批护卫,一阵马嘶人仰,霍时英家门口一片混乱,东俊张着嘴看傻了眼。

那被里外围了几层的车厢,半晌后忽然「光当」一声,车门从里面弹开,似乎是从里面被人一脚踹开的,一只脚从里面伸出来,东俊的下巴差点没掉地上去,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从车里下来的竟然是个还没有他高的小孩。

霍时英一眼就认出了那个一脸暴躁的孩子,他是四年不见的承嗣,承嗣长高了,脸还没长开,还是一张肉嘟嘟的包子脸,看见他的那一刻霍时英就知道讨债的终於来了,所以当愁眉苦脸的福康向她走过来的时候,她脸上还是笑得相当的自然。

从巷子里到霍时英家门口的这几步,承嗣背着手,走得龙行虎步颇有帝王之气,就是走近了也看清了他眼睫毛上还挂着眼屎,霍时英敢肯定这孩子一定是睡着过来的,到了跟前才被叫醒,一脸的暴躁。

承嗣一路走过来,目不斜视,眼角都没斜一下,就那么大摇大摆地穿门而过,走进了院子。

福康弯腰塌背地走过来,那模样就跟东俊小时候放学,霍时英去学堂接他,碰见那调皮捣蛋的学生家长见到先生时的窝囊样子一模一样,他朝着霍时英一弯腰:「都虞侯。」

霍时英赶紧搂着东俊往旁边一让:「福大人,我可不是什么都虞侯了。」

福康直起腰来叹气:「嗨!我俩这还争这个干吗?」

福康其实人不错,霍时英也不想为难他,问道:「您这是?」

福康口气凄苦:「您就别跟我打哈哈啦,当年先皇后病故的时候,您在她床头许的诺可是有一屋子的听着,这不,」福康往里面抬抬下巴,「人我可给您送来了。」

事关重大,霍时英不敢跟他含糊,说道:「人,你是能送来,当年的事我也认,可你要说清楚了,里面那孩子可不是一般人,随便往我这破院子里一送,招来祸事怎么办?还有这孩子出了什么事,是谁开口让你送来的,你也得让我心里有数,最后这孩子要在我这里住多久,后面怎么安排你也得告诉我吧。」

福康听她的意思是应承下来了,人也轻松了下来,他说:「这些你大可放心,兰城那边的边军昨晚上就调了两万过来,现在就驻紮在关仁山军营里,这里好歹是他舅舅家的地盘,没有万全,宫里能松口把他送来?还有,开金口让把孩子送过来的可是太后,懿旨现在就揣我怀里呐。」说到这里福康忽然拉低身子,声音压得低得不能再低道,「说句诛心的话,没娘的孩子实在是管不了啦,大上个月不知怎么惹着他了,他把睿王家的小儿子给推湖里了,捞上来差一点就没气了。太后这是实在没招了,和皇上商量一晚上才开了口说送你这儿来让你管教。太后让我跟你说,当年她娘可是在你怀里咽的气,这孩子将来要是长歪了,出了大事,你也跑不了。」

福康鬼鬼祟祟地说完,又把腰板直了起来,一本正经地道:「至於说住到什么时候,你就更不用操心了,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接。」说完,他从怀里掏出懿旨塞给霍时英,「毕竟不是走明面上来的,孩子的身份也不能露出去,懿旨你收好就行,我就不进去了。」

霍时英看着他一会三变的表情,心里觉得好笑,估计他这一路肯定被那孩子折磨得够呛,也不再为难他,笑着跟他拱拱手,看着他带着一帮狼虎之兵落荒而逃。

这帮兵一看就训练有素,瞬间就撤得一干二净,不到片刻的工夫,门口就剩下母子二人了。

东俊被这瞬间的变故惊呆了,对看到的情况也是一知半解,只知道家里多了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孩子,这孩子好像还要住在他们家。

东俊抬头问霍时英:「娘,那个小孩是谁,他是要住咱们家吗?」

霍时英低头看着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是牵起他的手道:「走吧,我给你们介绍认识。」

院子里承嗣垂头站在大太阳底下,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脸的苦大仇深,霍时英牵着东俊走过去,站在他跟前,阴影完全把孩子笼罩住,承嗣抬头,一脸倔强愤慨,眼角上还沾着眼屎,霍时英对他温声道:「承嗣,我是你母亲的朋友,你要在我这里住一段时间。」

承嗣眼睛横着她说:「我知道你,他们说你是我母亲最好的朋友,送我来让你管教我。」

霍时英望着他一笑道:「管教谈不上,但小孩子的成长确实离不开大人的约束和惩戒,你和我儿子一般大小,我怎么对他也会怎么对你。」说完霍时英把东俊稍稍往前推了推道,「来,给你们介绍,这是我儿子霍东俊,东俊,这是郑承嗣。」

东俊望着承嗣有点怯怯的,承嗣的眼珠子转到东俊身上,转头凶狠地问霍时英:「他们不是说你没嫁人吗?」

霍时英被他问得莫名,但还是坦荡答道:「我是没嫁人啊!」

「那你哪里来的孩子?」承嗣紧追不舍。

「我是被我娘领回来的。」东俊忽然开口。

承嗣再次看向东俊,嘴一撇,问他:「那你自己的爹娘呢?」

「东俊的爹娘已经去世了,他现在是我的儿子。」霍时英把话接了回去,口气带上了几分严厉,暗含了警告的意味。

承嗣看了他一眼,应该听懂了,却还是像个刺蝟刻薄地道:「我知道了,你是被她过继来的,将来让你给她养老送终的。」

东俊懵懂地抬头看霍时英,霍时英眉头大皱,她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如此尖刻,她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继续,孩子还小,她还有的是手段把他扳回来,她一手拉起一个,往屋里走去。

霍时英把两个孩子带到西屋,然后弯腰对着承嗣道:「承嗣,我知道你赶路辛苦,我现在去给你准备热水让你洗澡,衣服先穿东俊的,你要是饿了,先让东俊拿东西给你吃,以后你们就住在一起可好?」

承嗣站在那儿不吭声,霍时英又起身去拍了拍东俊的肩膀,然后转身出去了。

霍时英雇的厨娘是个胖胖的大婶,霍时英让她在厨房烧热水,自己去净房拿澡盆,就在她搬着澡盆刚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就出事了。

西屋里东俊一声尖叫,只片刻就见承嗣抓着东俊的头发,一路把他拖到门口,嘴里骂着:「你是什么东西,敢跟我睡一张床,沾了你的地我都觉得脏,给我滚出去!」

承嗣一把把东俊搡到地上,东俊脸上一个手掌印,头发被抓散了,仰面摔倒在院子里,眼里一泡眼泪要哭不哭畏畏缩缩地看着承嗣,承嗣还不解气,上去又踹了他两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下贱的东西也敢碰我?」

霍时英看得瞬间心头火起,但她还是稳了稳,她没去管躺在地上东俊,沉着脸在院子四下巡视了一圈,然后看到墙角上靠着的大扫把,两步走过去,抄起来运劲一抖,扫把底下的竹条散落一地,她手里拿着剩下的一根木棍走过去。

「姑娘。」厨娘从厨房里走出来搓着手叫她,她来这里帮厨三年,从来没见过霍时英这么阴沉的脸色,想上来拦,又不敢。

霍时英两步走进西屋,承嗣正好抱着一床被子要往外扔,霍时英上去就照着他的手臂抽了一棍,承嗣「啊」地大叫一声,被子掉到地上,霍时英二话不说上去拽着他把他拖到院子里,路过东俊的时候也没放过他,一棍子也抽到他腿上,朝他喝道:「起来!」

承嗣冲着霍时英尖叫:「你要干什么?你敢打我?我杀了你!」霍时英一把把他搡到院子当间,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狠抽,承嗣可能从生下来就没挨过打,开始还知道用手去挡,但不一会就在绝对的暴力下被打傻了,只会扯着嗓子一声高过一声地尖叫,他终於哭了,抱着膀子哭得眼泪鼻涕横流,嚣张跋扈的样子被抽得干干净净。

霍时英打完承嗣,又拽过东俊也是一顿狠抽,打了承嗣多少下,也一点不减力气地打了他多少下,东俊自从来到她身边,霍时英从来没舍得动过他一根手指头,东俊哭得嗓子都哑了,使劲地喊:「娘,我疼啊。」

这天东营口镇这间最体面的院子里响起了一阵孩子的嚎哭声,引来众多人的引颈观望。

霍时英打完东俊,扔了棍子,在石凳上坐下,两个孩子一人一边站在她跟前,承嗣老实了,东俊吓傻了,霍时英看看两人,决定先从承嗣开始说,她朝着承嗣招招手,承嗣畏畏缩缩地走过去,霍时英问他:「疼吗?」

承嗣瞪着她不吭声,霍时英道:「不光是疼,还有一种屈辱的感觉对吧?当你施加在别人身上一种暴力的时候,你给予那人的不仅是疼痛,还有心理的侮辱,而权力不是绝对的,当别人比你强大的时候,同样可以把这种屈辱施加在你身上,你今天记住。」

霍时英盯着承嗣的眼睛,他眼里那道倔强的光芒终於渐渐淡去,霍时英再转头招过东俊,东俊看着霍时英,眼里全是恐惧,霍时英只问他:「你是谁的儿子?」

东俊的声如蚊蝇:「我是娘的儿子。」

霍时英大声问他:「你娘是谁?」

东俊怯怯地回:「是霍时英。」

霍时英同样盯着他的眼睛道:「你记住,我霍时英的儿子俯仰无愧天地,不管面对多大的困境永远不在心里对任何人低头,你为何要畏惧他?你自己回去想,我今天为何要打你。」

打完孩子也教育完了,霍时英也不多说,收拾出来给他们在院子里洗澡,这回两个孩子一起光屁股坐在一个澡盆里都老实了。

两孩子都被霍时英抽出一身血痕,厨娘给他们洗澡时心疼得手直哆嗦,承嗣疼得龇牙咧嘴,东俊「嗷嗷」直叫,往外扑腾的时候在水底下蹬了承嗣一脚,承嗣一脚踹回去,东俊也马上一脚又踢回去,片刻两个小孩就在水底下暗战起来,蹬得水花满天飞,厨娘被溅了一身水,直喊:「小祖宗们哎,还想挨打是不?」

霍时英装没看见,从屋里出来说了一声:「都穿衣服,回屋歇着去。」两小孩马上都老实了,老老实实地都穿上衣服回屋躺着去了。

霍时英到院子里帮着厨娘收拾,西屋的窗户里不一会就传出声音,承嗣说:「你娘够狠的,我长这么大都没人敢打我。」

东俊鼻子里哼着气道:「都是你,我娘从来都没打过我,你一来就打我。」

霍时英听着笑了起来,当两个弱势群体遭遇同一种势力打击的时候,总是能很快地结成联盟团结在一起。

天气热,被打了一顿又哭了一顿,两个孩子都体力透支,一直睡到晚饭时间都没起来,霍时英也没有叫他们,傍晚去看的时候,两个本来睡得泾渭分明的孩子缠手缠脚地睡到了一处。承嗣的口水流在了东俊的肩膀上,东俊摊手摊脚地睡着毫无所觉,霍时英笑了笑,给他们盖好被子,轻轻地退了出去。

翌日清早两个孩子起床都饿疯了,霍时英早给厨娘打好招呼,准备了足够的吃食,两个孩子在饭桌上狼吞虎咽,承嗣的吃相相当凶狠,霍时英一看就知道他不挑食,算是个好养活的孩子。

吃了饭霍时英送两个孩子去学堂,承嗣穿了东俊的衣裳,看着就是个普通的富贵一点的小孩,霍时英给先生交了一笔束修,让东俊把承嗣领进去就再没管,直接回去了。

头一天两个孩子放学一前一后地进门,好像谁都不理谁,两人的身上都是干干净净的,和霍时英打了招呼两人一起回屋,不一会霍时英在窗根下听见承嗣让东俊给他做老师布置的功课,东俊不干,承嗣耍横,两人小范围地打了一架,霍时英装没听见,回屋去了。

晚饭的时候两个出现在饭桌上的小孩,一个脸上有两道抓痕,一个一只眼是乌眼青,霍时英装没看见,吃了饭厨娘给他们洗了澡,打发他们去睡了。

第二天放学两个小孩一起进门,这回两人的衣服都有些乱,但是手牵着手,这镇上的孩子都挺野,原来东俊一个人的时候干干净净的容易受人孤立,这回多了一个承嗣,承嗣又不是吃亏的主,霍时英不难想到他们应该是在外面打架了,这回两人做功课的时候,霍时英再去听,屋里没打架了,倒是叽叽咕咕的两人在小声地说话,偶尔承嗣还坏笑两声,霍时英照样不闻不问的由他们去。

第三天,这回太阳都落山两个时辰了才回来,霍时英在房里听见他们偷偷摸摸地摸进院子,两人一起贴着墙根溜进屋子,霍时英在屋里笑,心想东俊是被承嗣带坏了。

晚饭时两个人头脸整齐穿着干净地出来吃饭,衣服却是换过了,半夜两个小孩睡着以后,霍时英去他们房里搜出两身泥巴地里滚过的脏衣服,她什么也没说,扔到净房里,第二天让厨娘给洗干净了。

日子就这样过着,两个孩子越来越野,已经敢明目张胆的放学后不回家了,有一次霍时英特意出去找了一回,在一个山坡上看见俩孩子正带着一帮小孩在玩冲锋打仗,承嗣是个首领,带着一帮泥孩子冲锋陷阵,东俊骑在一个孩子的脖子上使劲嚷嚷,明显是个狗头军师,她看得直笑,但心里又有点隐优,什么样的环境养出什么样的孩子,她有些担心承嗣再在这里混下去会变成个野孩子,不知道接他的人什么时候才来。

时间进入八月,戈壁滩上的太阳依然毒辣,两个孩子在一起疯玩了两个月,都晒黑了,傍晚霍时英给两个孩子洗了澡,自己也收拾清爽了,从屋里拖出一条大毡毯铺到院子里,带着两个孩子乘凉。

厨娘走的时候给他们用井水镇了一个大西瓜,霍时英切了让两个孩子吃,东俊吃得一嘴汁水,肚皮都鼓了起来,吃完了一抆嘴,就往霍时英胳膊下面一钻,母子俩一起并排躺在毡毯上看星星,承嗣也吃完了,抹了抹嘴,扭头看向躺着的两人,眼神一暗,霍时英一直都看着他,朝他招了招手道:「过来。」

承嗣有点别扭地挪过去,霍时英一把把他拉下来夹在自己另外一边的胳膊下,承嗣的身体绷得很僵硬,霍时英慢慢顺着他的后背摸着,孩子终於放松了下来,慢慢靠近她,最后把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搭在她的胸口上,霍时英搂着两个孩子,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她心里知道,她终於把这个孩子收服了。

八月十五那天,厨娘准备好东西,霍时英中午把她放了回去,下午看着时辰,到学堂去接两个孩子放学。

今天过节,学堂里放学早,霍时英到门口正好碰见一群孩子呼啸着从学堂里冲出来,承嗣和东俊夹在中间,东俊看见霍时英,兴奋地尖叫一声朝她冲过来大声地对她喊:「娘,郑承嗣往先生身上涂墨汁!」

跟在后面的承嗣一跳而起跃到东俊的背上,掐着他的脖子大喊:「霍东俊,你个告状精。」两个孩子扭打在了一处。

先生笑眯眯地从里面走出来,霍时英惭愧地迎上去:「家里孩子顽劣,给先生赔不是了。」

先生是个好好先生,一身青色长袍,白脸长须很是清贵的模样,霍时英知道先生其实学问很好,原来给人家做师爷的,后来受到主家的牵连被发配到此,其实别看东营口镇这个地方贫瘠,却真正地卧虎藏龙。

先生笑得客气,对霍时英道:「无妨,小孩子顽皮也属正常,这两个孩子都是极为聪慧的可造之材,你是有福之人。」

霍时英连忙道:「哪里,先生抬爱了。」

两人在学堂门口客气了几句,俩孩子也终於意识到在学堂门口打架比较丢人,收了架势一起缩到霍时英身边。

霍时英遂与先生告辞,带着两个孩子回家去了。

回到家招呼两个孩子洗干净手,打算带着他们在院子里做月饼,东西是厨娘都准备好的,模子也有,只要把馅料包好扣在模子里就行了,两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月饼没做几个,馅料被偷吃了不少,一身弄得油渍麻花的。『

霍时英自己做了几个拿到厨房去蒸,把蒸笼架在锅里,又出来坐在那里看着两个孩子玩。正是月亮初升之时,院子里点亮了四盏灯笼,红红的光晕笼罩着整个院子,空气里飘散着各家饭菜的香气,孩子在围着她跑闹,一切是那么安逸,院门口响起车马停歇之声的时候,霍时英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院门口响起三声礼貌的拍门声,霍时英心下明白,对承嗣道:「承嗣你去开门可好?」

承嗣拍了东俊一脸花,大笑着跑去开门,东俊飞起一脚要追过去踹他,被霍时英一把拉住,霍时英把东俊箍到胸前,拿布巾把他脸上的芝麻馅料抆干净。

那边承嗣「光当」一声打开门,「啊」地大叫一声,非常神奇的是他见人不叫,跟屁股着火一样冲了回来,朝着霍时英和东俊大叫:「东俊,东俊,完了,完了,我父皇来了,他要带我回去了,你跟我回去不?」他又看霍时英,坚定地说,「不行,我要带着你们一起回去。」

东俊却好像跟他不是一个思路地张口问他:「你父皇是谁?」

承嗣好像也傻了,张口就回:「我父皇就是我爹呗。」

「那你干吗管你爹叫父皇?」

「因为他是皇上啊!」承嗣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东俊。

两个孩子隔着一张桌子,扯着脖子说得文不对题,承嗣身后走来一个人,他身长玉立,身着青玉色的长袍,足蹬皂靴,他一步步走到灯下,一双眼瞳一如三年前般墨黑,他看着坐在那里的霍时英开口道:「为了赶到十五这天来,路上吹了三天的风沙,不知道你这里可有让我沐浴的地方?」

霍时英凝目细看他,身上倒是真有些微风尘仆仆之意,也没接话,起身去厨房准备热水,承嗣瞪大了眼睛回头看他老子,皇帝揉了揉他的后脑勺道:「黑了,高了,好像也长进了。」

承嗣拉着他爹的袖子道:「父皇,怎么是你来接我?我要把东俊和霍时英一起带回去。」

皇帝只笑不说话,走到桌案前看他们做的月饼,承嗣还在不死心地说:「实在不行,就不带霍时英了,把东俊带回去吧。」

东俊马上嚷嚷了一句:「我才不跟你回去。」霍时英在厨房里听了直笑。

热水烧好,就在净房里,澡盆也是他们平时用的那个,男人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带,换洗衣裳更是没有,幸亏他俩差不多高,霍时英拿出自己的衣服问他穿不穿,男人还真是不计较,拿着她的衣服就去了净房。

这边霍时英招呼两个孩子吃晚饭,月饼是吃不成了,把院子收拾收拾,男人出来又给两个孩子洗澡,直到打发了两个孩子上床,霍时英再出来看见男人坐在院子里,穿着她的长袍,拿着她的一块布巾在笨手笨脚地抆头发。

霍时英走过去,从他手里拿过布巾,给他一点点地把长发揉开,抆干,他回头看她,笑起来,霍时英是第一次看他这样笑,有点愣住,他说:「我等了三年,才让你挨得我这样近。」

霍时英的手上顿了顿,轻声道:「皇上……何必如此。」

皇帝背对着她慢慢地说:「本来不该是你,奈何又偏偏让我遇见了你。」

初见那日席天暮雪下,那让她惊心动魄的相遇还彷佛历历在目,霍时英停了动作,缓缓坐到一旁。

他默默地看着她道:「我始终不相信你对我无情,所以执意追来,你可愿与我回去?」

霍时英抬头看他,说得很慢:「那一年,席天暮雪下,我看见,你就那么忽然地向我走来。但是第二天,你就让我看见你坐在九五之尊的王座上,从那以后我也就只能看着你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看着你……」霍时英望着他的眼睛无奈而黯然,「后来我终於认命,我想我到死都不会再有那种惊心动魄的宿命感了。」

霍时英眼看着他眼里冰雪消融,眼看着他总是僵硬的五官渐渐软化,眼看着他抬起手伸向她,双手微微发抖,她把脸凑了上去,让他抚摸自己的脸颊。

他捧起她的脸似乎想吻她,可又不知道先吻哪里好,端详了她片刻,最后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然后狠狠地把她的头搂进怀里。

天上挂着一个硕大的银盘,地上撒了一层白霜,皇帝搂着霍时英久久不撒手。西屋的窗户上趴着两个小孩,承嗣对东俊说:「你娘要给你找后爹了。」

东俊也跟他说:「你爹也要给你找后娘了。」

承嗣回身摊手道:「你比我惨,至少我爹还是亲爹。」

东俊无比沮丧,无比担忧自己将要多出一个后爹来,晚上闹心得睡不着,看见睡在—边的承嗣留着口水打着呼噜,心里异常愤恨,觉得他比自己多了一个亲爹,占了莫大的便宜,在他再流着口水往他肩上靠过来的时候,一脚给他端到墙上贴着去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