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黎明时辰朔风吹拂,太阳冷冷清清地悬在天上,浓雾也终于消散之时,历经磨难的江峪城像阳光下的叫花子,一丝一毫的破败都放在了台面上,拿不出手拿得出手都给人这样瞧着看着,无处遮掩。
有些东西消失起来只是一瞬间,而且毁灭的理由往往非常荒诞。守城的说看到了雷电,侍女说看到了风雪,还有人看到了白金色的冰凌,江烬九忆起梦中隐隐约约的雷声,终于承认没有谁对江峪城做了什么,江峪城只是受了灾。
而他侥幸没有被雷劈死。
江烬九随邵传酬上马去,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了十一年的江峪城。当白马奔驰而下的时候,他想起自己曾经做的一个梦。梦中,他脚一蹬,就飞到了很高很高的天空,从那么高的地方看江峪城,江峪城就像一把剑插在终南山上,玄翎塔最高处的圆顶是镶嵌在剑柄的珠翠,上山的千级青石板连成剑身,闪着银色的光芒。越王勾践的剑千年不朽,江峪城才不过百年,就在他手里成了一堆沙砾。
江烬九吸了吸鼻子,原本就僵硬的身体瘫软下来,完全把自己埋入了邵传酬的臂弯当中。这个人刚知道他不会骑马的时候又露出了那种讨人厌的微笑,那种靠着自幼习得的礼节忍住更大弧度的嘲讽,但满不在乎地把不屑从眼睛里溢出来的微笑。但是现在他顾不了那么多了,他得找个地方躲一躲,免得父亲那张铁青的脸又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忍不住哆嗦。
其实他连父亲长什么样子都不太能想起来了,但恐惧是打心底里的,不知道为什么,父亲本身就是一种比早夭的诅咒更让他恐惧的东西,好像兄姐里只有他得了一个害怕父亲的诅咒,而他已经在这诅咒里活过了十一个年头。
这是江烬九第一次看见长安城的街道,见到这么多围观的人,他实在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值得看的地方,少主守城门,家主死沙场,江家的孩子自古就不会出江峪城一步,他怎么稀里糊涂被邵传酬带出来的,他不知道,但他现在就是在长安的街道上,马蹄声鞭声人声,声声让他心眩。
他又往邵传酬的铠甲里靠了靠,挡住自己的半张脸,兀自想着心事。
说实话,他不想再回江峪城。玄翎塔已经倒了,也不在乎少他一个排位,江桓儿死了,他连说话的人也没有了,还回去干什么呢。
满打满算还有两年可以活,够他去很多地方了。他在梦里见过漠北,见过楚地,见过顶高顶高的山峰,见过顶阔顶阔的水域,他还在书上看到说那叫海。
他想看看海。
想到海,想到水,昨夜那种顶温柔的触感又在他唇上发了烧,他的唇好像是给人烙了个印,被火燎过似的,但明明是那样柔软的水波。他摸着唇角笑了笑自己,笑自己向来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看不到自己的脸倏尔红了,热热的贴着邵传酬的胸膛。
刚刚下山时,邵传酬巴不得旁人看见他从江峪城里带出来了一个粉雕玉砌的小娃娃,毫无疑问的江家少主江烬九,但是到了街道,人多了,消息也传开了,窥探的眼神明晃晃的,要不是官兵开路,那些人的手能伸到江烬九的脸上来,掐一把,就像不惜春的人对春天第一枝嫩芽会做的那样,他不自觉地狠狠打了追风一鞭子,拢了拢臂膀。
江烬九倒是个上道的。邵传酬见他往自己怀里靠了靠,半张薄脸贴着他胸前的铠甲,随着奔马在他胸前磨蹭,乖的要命,再过一会儿,那张脸竟然红了,红晕从脸颊延伸到耳朵上,在冬日的阳光下晶莹剔透。
邵传酬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他只觉得江峪城,江斐江大帅,竟然能够养出这样的孩子,也真够可以的。致粗粝致尚武的家族,小儿子却像泉水里长养出来的,浑身上下沁着多汁的水汽。
嗯,还不会骑马。